向双霞
萧山青士沈谦创作的《红楼梦赋》共二十篇,作于嘉道之际,选取了《红楼梦》中二十个经典场景作为描写对象,兼具审美性和抒情性。从文体上看,《红楼梦赋》归属为骈赋,四六句式为主,赋体韵律和谐。“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声音的高低和长言相配合,突出诗的意义。因此,韵律不仅不会成为强加给文章的负累,反而会让赋的体志抒情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以赋写小说,在当时实属少见。赋抓住事物的某一方面大肆渲染,踵事增华,可以弥补小说之不足。《红楼梦赋》不仅仅是单纯的“红评”,也不只是“一部图解‘色空‘梦幻的书”,更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
一、沈謙和《红楼梦赋》
《红楼梦书录》云:“沈谦,字青士,改名锡庚,萧山人,诸生。”据赵春辉考证,沈谦实为官名,是嘉庆十三年(1808年)中举及之前所用之名。嘉庆十三年举顺天乡试,次年参加会试落榜,道光三年(1823)考取国子监学正,道光十年(1830)钦派天津南新仓监。
据《自叙》所言,红楼梦赋二十首,创作于嘉庆己巳年(1809年),适值沈谦乡试落榜之际,因此,自叙中写道:“时则孩儿绷倒,纲官贡归。而退鷁不飞,缩龙谁掇,破衫如叶,枯管无花。”另有附于《秋夜制风雨词赋》后自记:“奈十年来一领青衫,而灯影虫声,犹是天涯作客。”可推断,作者因为科考,已经多年羁旅在外。科场失意,对人生会比普通人看得更加透彻,因此“沁愁入纸,择雅阉题。乡写温柔,文成游戏”。《红楼梦赋》共二十篇,眠琴书屋刻本的《红楼梦赋》每篇赋后附评语,评论者包括俞霞轩、周文泉、陈石卿、徐稚兰、钟小珊、施瘦琴、何拙斋、熊芋香、蔡笛椽、陆晴廉及孟砥斋。
二、《红楼梦赋》文体特征
第一,从文体的角度看,《红楼梦赋》是典型的骈赋。《红楼梦赋》作者沈谦在自叙中如此界定其文体:“儿此骈四俪六,妆成七宝之楼”。骈四俪六,即骈赋。二十篇赋作,每篇赋字数在五百字左右,句式多为整齐的四字句和六字句,间杂三字、五字和七字句,对偶精切,音韵和谐,典故丰富,但在韵律上比较宽松,不似律赋有严格的限韵。
第二,《红楼梦赋》是具有诗化倾向的骈体赋。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将赋分为三体:文体赋、骚体赋、诗体赋。诗体赋同时也属于骈体赋的范畴。汉末,受到东汉文人诗的触发,赋开始借鉴新兴文体即诗歌的优势,“赋的诗化”开始,抒情小赋的出现就是代表,汉末的抒情小赋承楚骚之情,而一改其制,既能“随物赋形”,也能触情而发。“赋的诗化”一方面代表着赋的体制由长篇巨制变成短篇,抒情性更强;另一方面从语言上也开始借鉴诗歌,多用四字句,极似四言诗,某些四言句式的赋,读来与四言诗无异。如“春鱼春风,梦醒楼中。凭阑小立,满地残红”(《葬花赋》)。在“八股取士”盛行的清代,《红楼梦赋》的出现犹如清水芙蓉,给文坛吹来一股清新空气。
诗体赋包括两类,一类是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所界定的四言体诗体赋,另一类是五七言体赋作。四言诗体赋是承《诗经》而来,四言句为主,杂有六言、三言,并保持着《诗经》质朴而典雅的风格,具有小品赋的特性。五七言诗体赋,形成于南朝,清人许梿曰:“六朝小赋,每以五、七言相杂成文,其品致疏越,自然远俗。初唐四子,颇效此法。”《红楼梦赋》二十篇包括四言体诗体赋,譬如,《醉眠芍药茵赋》中描写湘云的句子:“眼迷秋水,眉晕春山,粉融素颊,丝颤青鬟。钗斜影亸,袖湿痕斑。痴立花下,巧离席间。”还有一部分赋尾直接附七言诗,如:滴翠亭边四望空,花枝冉冉隐墙东。春风无意透消息,惊煞推窗林小红(《滴翠亭扑蝶赋》)。
诗化后的赋运用诗歌的意象和意境,融入了更多情的因素,文辞也更加优美,是对入宋以来尚理轻辞的反驳。如《潇湘馆听琴赋》描写黛玉月夜独自抚琴的场景,就充满了诗情画意:
梅花三叠,月满阑干。幽径声寂,小窗影单。新愁谁诉,古调独弹。落落尘世,知音最难。维时竹下美人,横琴小坐。叶叶泪斑,枝枝烟妥。影倩魂移,香如梦锁。
这段描写,四言句式,隔句相对。二节拍的四言句带有很强的节奏感,节奏鲜明而略显短促。表达上,借景和物来抒情,首句用“梅花三叠”奠定整篇赋的情感基调。《梅花三弄》和《阳关三叠》均为古琴名曲,又蕴含悲伤的情感,古有借物起兴,这里作者借古曲起兴,紧接着,通过对月、幽径、孤影、斑竹、小窗等景物的描写,烘托出黛玉的心理特征:愁和苦。境美而情深,是诗化的骈体赋带来的美与享受。
第三,沈谦的《红楼梦赋》中部分篇章体式上借鉴了时文八股的文章结构,赋在格式上表现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束股”的格式,这和八股文的文章结构类似。譬如第一篇《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开篇即点名题旨:“有缘皆幻,无色不空。风愁月恨,都是梦中。”人生在世,一切皆是空和幻,因此不必朝怨夕啼。接着,转入到对场景的描述中,这部分描写融入了更多夸张和想象,具体情节与小说差别不大。结尾处以议论收尾,这些好茶好酒,红粉青娥只是“眼前好景俱空,梁上余音犹绕”。再如,《滴翠亭扑蝶赋》,以一首诗“破题”:“杨柳阴中春色稀,饯春今日送春归。惟有痴情蝶不知,双双犹傍花间飞。”然后转入到对宝钗滴翠亭扑蝶的描写中,结尾同样以议论收尾,首尾呼应,为全赋作结:“滴翠亭边四望空,花枝冉冉隐墙东。春风无意透消息,惊煞推窗林小红。”
第四,赋写小说。《红楼梦赋》二十篇,开创了红学史上以赋体形式评价《红楼梦》的先河。赋与小说,在汉代几乎同时产生,本应分属雅俗两个不同的文学领域,但在文学自身的发展中却产生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文心雕龙·铨赋》曰:“赋者,铺也;铺采擒文,体物写志也。”“铺采擒文”意思是赋在创作上铺排辞藻并极力渲染,“体物写志”意思是指通过对具体物体的描写表达作者的情志,赋相比小说,在对事物和事件进行铺张渲染和虚构上更具优势。
《红楼梦赋》二十篇不是单纯地对《红楼梦》进行评论,沈谦自己开篇也说:“此又盛衰之理,古今同慨矣!于焉沁愁入纸,择阉雅题。”可知,沈谦创作《红楼梦赋》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志,因此,在写作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渗透许多他本人的思想。内容上比小说更丰富,想象更夸张。如《秋夜制作风雨词赋》一篇,如此描写黛玉在萧瑟的秋天内心的孤寂:
仆尝惊秋梦,拥秋衾,悲秋笛,感秋蛅。对秋灯之黯黯,数秋点之沈沈。即令秋河彻晓,秋月满林,秋高入画,秋爽披襟,犹然动我以秋怨,捻我以秋吟。
小说中的描写如下: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沈谦《红楼梦赋》中这段秋夜秋景的描写堪称经典,读之让人怆然涕下。将赋和小说二者進行对比,很容易发现,赋把黛玉的心理感受写得更丰富。小说偏重叙事,对人物描写是通过景物、对话、动作描写让读者自己感受,赋以其铺叙之能,可以弥补小说的空白,这也是《红楼梦赋》之于《红楼梦》,在评论之外的另一层重要意义。
三、《红楼梦赋》的思想内涵
关于《红楼梦赋》的思想内涵,有学者认为这“简直是一部图解‘色空、‘梦幻的书”,还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写情炫情之作。个人认为,《红楼梦赋》不仅仅是关于《红楼梦》的评论,更多的是,作者借红楼题材抒情写志。文学在功能上有一种“净化作用”,“有人说,文学的功用在于松懈我们被压抑的情感。而观看一出悲剧或阅读一部小说,也被认为是心灵所经历的放松和解脱的过程,因为观众或读者的情感集中于作品上,在美感享受之余,留下了‘心灵的平静”。《红楼梦赋》的主旨,沈谦在自叙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是“悁结弥深,郁伊未释。爰假红楼梦阅之,以消长日”,也是“沁愁入纸,择阉雅题”。细读这二十篇赋作,现将其思想内涵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风愁月恨,都是梦中”——对人生的彻悟
作者为何独独假红楼以消长日,因为《红楼梦》是一部能够让人看透人生的作品。荣华富贵、才情、美貌和权利,终究不过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从悲观主义的角度来看,这和人生极其相似,名和利不过是过往云烟,看透这一点,便不会对身外之物太过执着。这样一种心灵的慰藉,此刻失意的作者是需要的。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开篇即言:“有缘皆幻,无色不空。风愁月恨,都是梦中。”一切皆是幻和空,经历挫折,不必太过痛苦。因为“眼前好景俱空,梁上余音犹饶”。《葬花赋》中,作者对《红楼梦》中经典的“黛玉葬花”的场景进行动人的描绘,末尾评论曰:“波皆有恨,月不常圆。芳情缭绕,苦味缠绵。花容判雨,花骨埋烟。”从黛玉柳絮填词、海棠结社般诗酒神仙的生活,到花容判雨、苦味缠绵的生活,作者发出了驹隙易过的空幻之感。
(二)沁愁入纸,乡写温柔——伸秋士之悲
科场失意,加上长期在外漂泊,作者难免会有英雄末路之感,因此,会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黛玉感同身受,二十篇赋中有六篇与黛玉有关。《秋夜制风雨词赋》写黛玉创作《秋窗风雨夕》时的场景,感人涕下。章尾点明题旨:“三更寂寥,四壁澄淡。莼羹鲈脍,每萦旅客之情,断雁湿云,尤触骚人之感。”独在异乡为异客,遭遇不顺之时便愈发思念故乡,这让作者更能理解黛玉,偏爱黛玉,因为作者此刻的心情和黛玉是一样的,犹如一只失群的大雁,怀念那莼羹鲈脍。作者自叙也印证了这点:“昨宵秋雨滴阶,孤灯如豆。同青士坐西窗下,共语旅况。寒蛩落叶,枨触愁怀,因谓君宜赋秋窗风雨夜矣”。类似的还有《见土物思乡赋》云:“心比莲而尤苦,境非蔗而何佳……计拙兮客难归,家贫兮亲谁养。何当鲈脍莼羹,殊结秋风之想。”作者不仅仅是在描写黛玉的思乡之苦,更是在描写自己的思乡之苦。
(三)“是名士,洗尽铅华气”——对真善美的追求和自然天性的向往
沈谦写《红楼梦赋》,一方面是在这个诗意的世界中寻找精神寄托,另一方面也是借此展现自己的人格特征。这和蒲松龄《聊斋志异》假狐鬼花妖以寄托忧愤,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婴宁》篇塑造了一个一派纯真天性的狐女进入人世后,便不得葆其天真。蒲松龄通过塑造婴宁的形象,寄寓着他对老庄人生哲学中所崇尚的复归自然天性的向往。
《红楼梦赋》中《滴翠亭扑蝶赋》将宝钗释放天性、纯真自然的一面写得栩栩如生。《栊翠庵品茶赋》写宝玉在妙玉处品茶,“金炉细拨,石鼎新煎。银丝缕缕,玉液涓涓……听来松下之涛,清风入韵。”如此雅致的品茶场景,更突出了妙玉的高洁无暇。《雪里折红梅赋》描绘了一幅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优美画卷,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画中之人。《病补孔雀裘赋》写晴雯的一片痴情,病骨难支,却“是经是纬,或横或纵。云霞闪闪,锦绣重重”。《醉眠芍药茵赋》中的湘云是真名士的代表,她可以“梦随鹤而俱酣,眠何云而不抱,捧出玉盘之样”,大观园里的每一个女子都在为自己活,黛玉为了爱情,宝钗为了未来,只有湘云是为了快乐。科举制度让人变得功利而虚伪,湘云这种真名士的人格特征,也正是沈谦所渴望的。梁花农评其曰:“是佳人,是名士。才调如卿,洗尽铅华气。”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