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拥有的夕阳

南风

[1]

周日的下午，陈君躺在床上花了三十分钟，从网上寻找了一张一个长发女孩站在夕阳下、仰头望着天空的精致图片。这是美术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选一张你心目中最美的图片，并说出你认为美的理由。

此刻的窗外，城市的夕阳也席卷而来，陈君透过小窗户的一角能看到染红的天空。但这近在咫尺的美景并没有引起陈君的兴趣，就算夕阳的时间再短暂，她也可以从之后的同城博客上看到许多摄影师分享的美景。此刻，她的两只眼睛吸铁石一样被牢牢吸引在她寻找的美图上，照片里的女孩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微翘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美好得如同沾着晨露的花朵。

——如果能长成这样多好！陈君暗想。

可惜早上起来，她的额头又冒了两颗痘。就算不能拥有照片女孩的容颜，和班上其他的伙伴比起来，陈君也是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她见过同桌杨柳的皮肤，白里透红，虽说没有图片女孩那么白皙，阳光下的眼角眉梢也泛着灵动的好看。照片上的女孩像相机取景器里的鲜花，而身边的杨柳像一颗鲜活的蜜桃。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对满脸痘痘的陈君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美好”。

可望不可即的美好，是她在美术作业上，写下的挑选图片的理由。

[2]

在学校，陈君从没有和其他女生同照过一面镜子。

从洗手间出来后，她扶了扶眼镜，匆匆低头出去。洗手间里传来女生嬉嬉闹闹的声音，就算她们没有在议论自己的一脸湿疹，陈君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听到喜剧电影里的台词：“你长得这么抱歉，就不要出门了嘛”，陈君居然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崩溃地哭出来，脆弱得分崩离析，也不希望他人理解。

因为个子高，陈君一直坐在班级的后排。埋头抄笔记的时候，能听见后排男生窃窃私语的议论：“蚂蚁上树”“毁容了吧”……这样的话被她听到过一两次，她在课桌下握起拳头，指甲攥在手心。日后即使他们不作此议论，坐在前面的陈君也埋头抄写笔记，从未加入过他们的话题。

美术课开始以后，老师将大家上交的图片都做成了PPT，轮番放送。幻灯片开始放映的时候，陈君惊住了，尴尬地想撤回上交的图片——

原来她听错了要求，老师确实要求大家挑选一张“代表美好”的图片，但这张图片不是来源于别人的生活，而是来源于自己的生活。

“陈君的照片好漂亮啊！”

“照片里的人是她自己吗？”

“怎么可能！这地方看起来像是国外啊，而且照片上的女孩……”

陈君低着头，那些议论的声音像蚂蚁一样从巢穴中涌出来，逐渐爬满她的全身。那一瞬间，她恨不得失去她的耳朵，躲到一个暗无天日的纸箱里，再也不出来。

她起身，郑重地说：“对不起，老师！我没有听清您的要求，这张照片并不是来自我的生活，我会重新拍一张提交给您！”短短几秒钟的话，陈君却觉得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后，她肩头的包袱算是轻了一些。

“好的！生活中充满美的瞬间很多，陈君同学有一颗细腻的心，一定会发现的。”年轻的美术老师微笑道。

[3]

老师说得容易，代表生命中美好的照片，要到哪里去寻找呢？

第二天放学，陈君不像往常一样匆匆回家，她扛着爸爸的数码相机，一个人在城市的江边走了很久。她埋着头，缓慢地经过高峰期的人群，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走到市民公园旁边的大桥后，身边有个牵着气球的小女孩忽然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小女孩手上的红气球升上天空，顺着红气球的方向，陈君看见了她错过了许多次的夕阳——

天空的色彩无比瑰丽，像被打翻的红酒染红，美过她在那小小卧室里看到的夕阳图片。自然的造化鬼斧神工，转瞬即逝，不可复制，比过所有的人工滤镜。

红气球从大桥上飞起，飞向太阳，像是要追逐太阳抖动的羽毛。在那个瞬间，陈君打开镜头盖，对准天空，按下了快门。

在温柔的夕阳下，陈君又掏出手机。她望着手机镜头里的自己，后背是火烧般的夕阳，纯天然的打光和跑步后的红晕，让她不需要滤镜，肌肤宛若新生。她刚想在光影消失前按下拍摄键，手机却电力耗尽，瞬间黑屏，像一个至此剧终的告别和酝酿已久的谢幕。

黑夜席卷而来，陈君微阖上眼，轻轻一笑，扬起头，朝家的方向走去。汗水迎着光，闪闪发亮。

回到家后，几乎是人生中第一次，她紧紧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每一寸五官，细致到那些长满湿疹的毛孔。

——这就是你。

她审视着这张从未正式打量过的脸，默默看着镜子对自己说。

她望着那坑坑洼洼的皮肤，高耸的鼻梁，琥珀色的眼睛，有点婴儿肥的圆脸以及薄薄的嘴唇。她望着自己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和修长的双腿。

——生而为人，上中学以来，她第一次如此好好凝望自己。

——你好，陈君，很高兴认识你。

她拉开小小卧室的窗帘，让还没落山的夕阳照进她的小小房间。在黑夜到来之前，每一瞬光影移动的风景都美得不可复制。

夕阳真美，未能把它拥有，也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