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媛媛
二○○六年,正是知天命之年的王学典,成为《文史哲》的主编。
也是这一年,他本来浓黑的眉毛,开始染上霜色。
十年过去了,他把自己『修炼』成人人称赞的『白眉学者』。
如今,他早已不再像年少时一样,将一腔愤怒化作激扬的文字,岁月的积淀让现在的他可以理性而从容地分析现下人文学科存在的各种问题,但藏于他内心深处的人文情怀依旧不变,他深爱着他耕耘的这片学术沃土,躬耕数十载,激情依然。
昔日辉煌炼就学术傲骨
王学典,1979年考入山东大学历史系,从此以后扎根于这所校园,从读书到执教,他的工作生活与这所校园息息相关。虽然在他进入山大时,“冯陆高萧”“八马同槽”带来的文史哲“盛世”已经接近尾声,但那种高山仰止、“号令天下”的学术傲骨或许在那时就已经扎根在他心底。
与山东大学风雨同舟近四十年后,回望山大文史哲的辉煌与蛰伏,王学典试图用一句话解读这种起伏:“成于意识形态,毁于意识形态。”
他认为造成山大这种今非昔比局面的原因有三点。第一是因为红色基因,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山大站在了革命的“石头”上,自然比那些立于平地上的大学高了许多。那时,院系调整使与华东大学这所革命大学合并的山东大学拥有了红色背景,从革命队伍中走出的华岗校长等领导者,又带领山大人创办了《文史哲》。也因为红色背景,让山大在那个年代可以“一呼百应”,把各地的学者大家纳入自己的麾下。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名声鹊起的山大“冯陆高萧”“八马同槽”都不是山大自己培养的学者。第二,用王学典的话说是“山大在1949年后第一次学科大洗牌的时候,摸了一手好牌,又打了一手好牌”。当时的山大,拥有各方面资源,又将他们运用得恰到好处。大胆出拳,成立了还在学术界有广泛影响的《文史哲》。第三点原因是文革之后的一次学科大洗牌,在这次大洗牌中,社会科学崛起,像经济学、法学、管理学、社会学等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这一次,山大“既没有摸到好牌,也没有打出好牌”。致使山大辉煌不再,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在如今的国内名校排行上,山大鲜有国内的拳头学科,这是导致今日的山大号召力欠缺的重要因素。但是让王学典等山大学者感到欣慰与惊异的是,在出席台湾地区以及海外的学术会议时,感觉山东大学的声望还是很高的,“这说明山大当年创造的学术影响还在”。
“文史复兴”前路漫漫
借着2015年第22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在济南召开的东风,山东大学宣布启动“文史复兴”计划。王学典为此感到欣慰,但又认为任重而道远。他说:“树立大的目标就会有大的动力,这是在主观上尽最大努力,鼓励大家改善现状啊。”所谓“复兴”,是因为曾经“兴”过,“复兴”是要回到当年的“盛世”,这谈何容易!
关于山大的“文史复兴”,王学典坚信机会还是有的,但是存在许多需要认真解决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推出新一代如同“冯陆高萧”那样的标志性人物,当年山大兴盛的主要原因就是有一批知名的学者大家,“一个学者最重要的成果是他的论文和著作,而一个学校最重要的成果则是人本身,现在的山大就缺少广为学界所知的学者专家。”“边缘性的学校,社会关注度低,平台不行,导致学校里的专家学者们即使学术水平较高,也很难在学界受到普遍认可和关注,这是很无奈的事情。”在王学典看来,山大虽然在山东广受关注,但放在全国的平台上,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所以,“当务之急是着手有计划地推出山大自己的知名学者。”
王学典认为,国内大学的总体学术格局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积淀之后已经基本稳定,“大学的综合实力排名很难有大的变化”,但是局部的小格局并未凝固,这有待于发现并帮助山东大学“抢滩占位”。山大还可以在结构化尚未完成的那些领域去努力,形成局部优势。王学典借用山大前任校长徐显明的话说:“只要有一个世界第一的专业和学科,山东大学就是世界一流大学。”他希望山大能在局部发现突破点,然后重拳出击,争取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
“文史复兴”计划遍地开花、全面推进的可能性不大。王学典建议,集中精力在文史的主干学科上进行复兴,争取在每一个主干学科上打造一个“拳头”。“现在的山大,历史、哲学、中文,各科排行都平平,没有龙头,很难带动实现‘文史复兴。”所以,有重点地进行突破和建设,应是山大推进“文史复兴”时应予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
儒学研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王学典还有一个身份是山东大学高等儒学研究院执行副院长,他对儒学和国学热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当脱贫的问题得以解决,人们逐渐从温饱过渡到小康,社会经济发展的重心已经开始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向‘以精神建设为中心转变。”文化建设,道德重建,精神重建,就会慢慢被提上日程。党的十八大提出了“三个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现在,“三个自信”变成了“四个自信”,多了一个文化自信。“若要文化自信,肯定要宏扬本国的文化,提倡国学,光大儒学,就成为理所应当的。”
而儒学研究正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王学典认为,习近平同志5月17日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讲话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将中国传统文化融入现行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而儒学就是这次融合的“钥匙”。
在王学典看来,我们现行的学科体系,几乎全盘承接自西方,中西方文化体系之间的差异,使中国传统文化融入现行的学科体系的进程难之又难,例如经史子集,只有“史”能不经转化在西方的学科体系下找到自己的位置。王学典说:“儒学涵盖了文史哲的方方面面,儒学在现行的学科体系下,在中文系叫古典文献学,在历史系叫中国思想史,在哲学系叫中国哲学史,很难找到一个完全对应的学科位置。”所以,社会上才会出现复兴国学、儒学的诉求,因为这个概念可以涵盖中华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
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国学热、儒学热于是不可避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应时而生,占据了天时。又因地处齐鲁大地,乃是孔孟之乡,儒学的发源地,占据了地利。弘扬和发展儒学是山东大学的师生们心之所向,人心齐,正是人和也。山大在儒学领域,用王学典的话说就是:握着一手好牌。但能否打好这一手好牌,关键还在山大自身。儒学是一门结构化尚未完成的学科,在儒学领域各高等学府还有待于一决高下,此乃山大力争打造“拳头”的一个机会。
《文史哲》十年路
2006年起,王学典成为了《文史哲》的主编。到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王学典陪着《文史哲》走过了漫长的十年,和它一起庆祝了它的六十岁生日,和它一起创办了它的英文版。十年,也许他们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在《文史哲》六十周年的时候,王学典与编辑部的同仁们相约:“走一条不为时风所动的厚重办刊之路。”这是王学典与同仁们的坚持。有人说,期刊受两个“人”影响,一个是受众群,一个是主编。作为主编的王学典,十年带给《文史哲》的除了“厚重办刊”之外还有什么呢?
十年,他让《文史哲》有了自己相对稳定的风格,告别追逐热点的短平快,沉下心来认真做学术。《文史哲》侧重于刊发与中国古典学术相关的文章,王学典说:“现当代的学术研究源头还是在古代,现当代的学术与中国古典学术是一脉相承的。”翻阅近十年的《文史哲》,你会发现纯社会科学类的文章少了,《文史哲》变得更古典、更学术、更中国化。他们的目标是让《文史哲》进入世界汉学研究之林,成为世界汉学名刊。
王学典正带领着他的团队向着这一目标全力迈进。《文史哲》已经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走向中国政府出版奖的最高领奖台。它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它在国外的订阅户比一些杂志在国内的订阅户还多。2014年《文史哲》英文版创刊,截至目前,已经有132所西方高校订阅电子版《文史哲》英文刊。
早在2001年《文史哲》五十周年的时候,山东大学领导就提出了要出版英文版《文史哲》,但迟迟未有行动;到了2011年《文史哲》六十周年的时候,这一想法再次被提出,这一次终于被提上了日程。英文版的《文史哲》不同于中文版的《文史哲》,主要反映近十年在文史哲方面中国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他们希望西方读者通过《文史哲》英文版了解中国的人文学术走向,希望中国读者通过《文史哲》了解西方汉学研究的最新动态,用《文史哲》来搭建沟通中西方人文学术的桥梁。
王学典说:“我希望能把山大的先驱们留下来的这份宝贵遗产——《文史哲》,发扬光大。”这是他作为主编的追求。他对稿件要求严格,精益求精。他拒绝纯文学鉴赏类的稿件,他希望文学类的稿件能从审美走向思想,从思想走入中国历史深处。他相信文史哲本乃一家,在研究古典中国和中国古典的问题时,是相通相融的。
人文情怀深藏内心
作为著名史学家,王学典是我省多项重大文化活动的主持者、参与者和重要智囊。他领衔主持的《山东文献集成》,作为山东省政府特批项目,是有史以来山东学界对山东历代典籍最大规模的整理。全书共200册,不但抢救了大量濒临消亡的珍贵文献,而且使得一大批世人难得一见的孤本秘籍能够流通于世。王学典不仅积极参与各项文化活动,也潜心于著书立说。他长期致力于史学理论研究,尤长于中国现当代史学思想及思潮研究,著有《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新史学与新汉学》《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和《20世纪中国史学编年》等。
相比起谈自己,王学典更愿意谈他的学术、他的工作以及他引以为傲的《文史哲》。他也许是害怕一遍一遍地被问起,也许是怀念那段彷徨激情的岁月,他把自己的过去写成了文章《从“文革”中走来》。从“文革”中走来的他,带着些许偏激和愤怒。
他在文章中写道,1988年,他的导师葛懋春先生在烟台主办全国史学理论的讨论会,他去那里帮忙。当时在《文史哲》编辑部工作的一位老师第一次看见他,当别人介绍说“这是王学典”时,那老师浑身一激灵说:“这不是一个挺善良挺本分的人吗?我一直以为你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呢。”那时的王学典在《文史哲》以及其他刊物上发表了几篇看起来是离经叛道的文章,给人造成了那样的印象。他那时研究生刚刚毕业,平时也不是十分愿意说话,和别人印象中的不大一样。
其实,现在的王学典也和很多媒体所报道不同。他本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人,他的白眉给他增加的不是“杀气”,而是像太白金星身上一样的“仙气”。但他不是神仙,他今日的成就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他,一个学历史的人,曾经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研究精读89页的黑格尔《小逻辑》的“导论”。他觉得,文史哲应该被打通。所以他说,比较理想的求学历程是,本科读历史,硕士读中文,博士读哲学,最后再选一个思想史方向的题目做毕业论文。
学科的局限性是现在的学生以及学者们普遍存在的问题。王学典求学的经历很简单,一直扎根于历史系,但他没有局限于历史,他广读各方面书籍。他有一间书房,里面都是多年收集积累的成果,他说:“学者书房的藏书就像蜜蜂采蜜一样。”他的书房里各个学科的藏书都有,但又都跟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自己没有仅仅局限于历史,他也希望他的学生们能开阔眼界,争取打通文史哲之间的壁垒。
也许是因为博览群书,也许是因为天生对人文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王学典无论是上课还是讲座,都充满了激情。他的学生中有人调侃说,听王老师讲课是不敢睡觉的,容易被这抑扬顿挫的语调惊醒。他时时处处都充满了激情,已经花甲之年,依旧热情满满,他希望将这满腔的热血奉献给他所钟爱的人文学术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