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听雷

2016-04-28 05:41张曼娟
特别文摘 2016年1期

张曼娟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吃黄鱼总令我有一点罪恶感,因为它是那样昂贵的食材。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某个出版社老板请吃饭,很友善地表示想与我谈谈出书的可能性。我们约在城内某间著名的中餐厅吃午餐,因为只有两个人,我们的菜点得不算多,店主人笑盈盈走过来问,要不要来尾黄鱼啊?刚到的,很新鲜,眼睛闪闪发亮呢。她形容得很传神,仿佛黄鱼翻个身就能走上伸展台的样子。出版社老板笑起来,问我,来一尾吧?我也笑着,点了点头。那尾黄鱼确实很好吃,筷子一下去,鱼肉便崩裂开来,充满弹性,大约是我两只手掌长度的鱼,竟然吃得只剩鱼头和鱼骨。埋单的时候,我正好瞄到价钱,干烧黄鱼,两千四百元。不会吧?一条黄鱼要两千多元?就在我微笑着点点头地刹那,就花费两千四百元?

然而,那次愉快的餐叙之后,我的书并没有交给他出版,从此,看到黄鱼,便隐隐有着一种不安,总觉得自己也该请他吃一尾黄鱼,眼睛肯定要闪闪发亮的。可是,这几年,黄鱼的价格一路滑跌下来,前两天母亲将一尾烹调好的黄鱼放在桌上,说是从菜市场标回来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市场的海鲜流行喊价拍卖,“一盘海虾两百!有没有人要?”“一百八?要不要?”我问母亲,那么,这尾相当于我两只手掌长度的黄鱼,是多少钱标回来的呢?两百元喔,母亲说起来很得意,不错吧?我在心里暗暗叹息,回请一尾黄鱼的愿望也变得不合时宜了。

小时候菜场里的黄鱼并不常见,偶尔见到也是不新鲜的,眼睛蒙蒙的,头与身体几乎完全脱离。体形小得如同我手掌一般的小黄鱼,春节前后倒是比较容易见到,买回家来通常都是炸酥了吃,连鱼鳍都可以嚼嚼吃下去。从黄河流域来的父亲,对我们说起他童年时代听见的典故。说是黄鱼的头里有小石头,一到春天打起雷来,石头变重了,黄鱼沉进深深的海里,就捕不着了。“所以啊,过了年,黄花鱼就吃不到啰。”父亲把黄鱼叫做黄花鱼,花字有时候还卷舌,变成黄花儿鱼。

年轻时我吃过最豪气的黄鱼是在金门,我是与一群文艺界人士同去的。当地的指挥官宴请我们吃饭,席中有一味牛油酥炸黄鱼,半米长的肥大黄鱼炸成黄金色泽,香味四溢,上桌时所有人都惊叹了。在地下碉堡,喝高粱酒,吃牛油黄鱼,成为我对金门奇异的拼图印象。

我在上海吃过糟黄鱼之后,每次去上海总要点这一味小菜,原来黄鱼冷着吃也能没有一点腥味。而我最怀念的,还是童年时父亲为我们熬的黄鱼酸菜煲。小黄鱼三四尾,先煎透了之后,下面铺上切丝的酸菜梗与酸菜叶,还有蚕豆瓣,淋一些高汤,用小火慢慢煨炖,让黄鱼的鲜味完全被酸菜和蚕豆吸收。那时候早上起床,看见黄鱼洗干净了一尾尾挂着风干,再看见蚕豆和酸菜,就觉得好幸福。我在厨房转来转去,等着酸菜黄鱼起锅的一瞬间,喷发而起的热腾腾香气。黄鱼的鲜美与酸菜的醒胃,加上蚕豆的清润,混合成不可思议的美味。

多年之后,父亲才说那时候黄鱼多半不新鲜,只好这样做来吃,酸菜和蚕豆也都是很便宜的,正好可以遮掩鱼的腥味。但我总以为,那是我吃过最丰盛的黄鱼飨宴。还记得那时候,我津津有味地配着白饭吃,心中想着,这些小黄鱼到底听过雷声没有?

(摘自“搜狐读书频道”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