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清华投毒案”,岁月深处一碗生命的解药

2016-04-28 16:46遇梅而安
知音·下半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女儿

遇梅而安

[新闻背景] 2015年12月11日,曾经轰动全国的“复旦投毒案”主犯林森浩被执行枪决,从而把大众的目光引向了22年未破的“清华投毒案”——1994年,清华大学化学系女生朱令开始掉发、腹痛、四肢疼痛,病情持续恶化,直至生命垂危。次年4月28日,朱令被有关部门鉴定为铊(念“它”)中毒。公安部随即介入调查,确定有人蓄意投毒。但在立案前,朱令的寝室离奇失窃,重要证据遗失。与朱令同班同寝的女生孙维,一度被警方确定为本案“唯一嫌疑人”,但她于1997年4月2日被警方带走讯问8小时由其家人领回后,便再没接受过调查,随后关于其“特殊背景”在网络和民间流传。时至今日,此案依然未破。

和各大媒体高度关注“朱令案”本身不同的是,我们更愿意去触摸案件背后的朱令及其家人遭受的锥心之痛:由于铊中毒损伤的不可逆转性,朱令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智力只有六七岁孩子的程度,语言功能、视力几乎完全丧失。这漫长的22年,父母如何陪她一步步走过?他们对命运又有着怎样独特的解读?

日前,朱令的母亲、原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高级工程师朱明新,数次接受本刊记者的深度专访。

上篇:多少痛,夜夜梦魂中

【追忆·绝唱】 1994年12月11日晚,北京音乐厅,清华大学民乐队纪念“一二·九”专场演出如期举行,朱令带病坚持演出,用古琴弹奏了一曲经典的千古名曲《广陵散》。台下的母亲朱明新,能感觉到女儿忍受着疼痛,她几乎是含着眼泪看完了女儿的演出。

一曲成谶。同两千多年前,摄政为韩王弹奏完《广陵散》,再将暴君韩王刺杀,随后自杀一样,朱令的这一曲《广陵散》同样成了她的绝唱。

朱令,生于1973年11月24日,随母姓。父亲吴承之是国家地震局高级工程师,母亲朱明新是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高级工程师。1992年7月,朱令考入清华大学化学系物化2班。朱令自幼才情四溢,能弹一手漂亮的古琴和钢琴,入校不久就成为校民乐队的骨干成员,被同学誉为“清华之珠”。她还是个游泳健将,是北京市游泳二级运动员。她没有想到,青春的光芒正在她身上肆意怒放的时候,一场浩劫已悄然无声地袭来。1994年10月,朱令就开始感觉身体出了问题,失眠,大把大把掉发,腿关节疼痛。但她没有放在心上。这次演出后,她回到家中,告诉母亲,她腹痛难忍。于是,12月23日,朱明新将女儿送到医院诊治。这天,朱令的一头秀发已经全部掉光。住院一月余,朱令的病因始终无法得到确诊。

1995年3月23日,朱令中枢性呼吸衰竭,随后陷入长达5个月的深度昏迷。与此同时,朱令的中学同学贝志诚等人开始利用互联网,向世界各国的专家求助,并在十天内收到来自18个国家的专家1635封回信,其中30%认定朱令为铊中毒。之后,朱令的父母设法采集到了女儿的尿液、脑脊液、血液、指甲和头发,送到北京市职业病卫生防治所进行检验。

【铊·她】 1995年4月28日,检测报告认定朱令系铊中毒,其体内铊含量远远超出致死剂量,并怀疑有人蓄意投毒。当晚,朱令的父母报了案。

朱明新崩溃了。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六年前的那道伤口还在流血,如今又被狠狠地捅上一刀。朱明新原本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吴今(随父姓),是朱令的姐姐。6年前,吴今就读于北京大学生物系,和妹妹一样的优秀。可天妒红颜,1989年4月,尚在念大二的吴今和同学周末去野山坡郊游时坠崖身亡。这些年,朱明新和吴承之夫妇,一直活在痛失大女儿的伤痛中,朱令就成了夫妇俩唯一的精神支柱。可如今,这根支柱也轰然倒塌了。那颗为人父母的心,该有多痛!

痛过之后,便是恨。恨凶手,恨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恨他为什么要剥夺女儿的如花青春?每一分,每一秒,朱明新夫妇的心里,都在想着如何尽快将凶手抓获,还给女儿一个公道。从此,朱明新和丈夫每天奔波在医院和各级公安机关。女儿依旧处于昏迷中,几乎成了一具植物人,而让朱明新夫妇更为悲绝的是,案件侦破的“难度”,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年5月7日,朱明新夫妇到清华大学派出所做笔录,并了解案情进展,却无比失望地得知,在五一放假期间,朱令所在的寝室发生了一起神秘的盗窃案,重要证据(如朱令平时喝水的杯子)丢失,给破案带来了难度。

急于想知道案件真相的朱明新夫妇,不断地到承办此案的专案组询问案情。在案件迟迟没有进展的情况下,他们又上书北京市公安局和国家领导人。其间,朱明新几乎混淆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吃饭,只是在感觉到饿的时候,才随意吃点东西。可是一晃两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看到丝毫破案的迹象。1997年3月,眼看朱令所在班级就要毕业了,朱明新再度致函北京市公安局和中央有关领导。

【真相·迷雾】 1997年4月2日,孙维被公安局14处作为朱令投毒案唯一犯罪嫌疑人带走讯问,持续8小时,然后由家人领回。理由是,缺乏证明其犯罪的直接证据。朱明新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朱明新怎能不心痛!女儿一直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可害她的人却迟迟得不到惩罚,她心急如焚。可她只能等待,等待那个“真正凶手”被绳之以法。与此同时,朱令的情况令人不忍卒睹。尽管经过半年多的抢救,朱令苏醒了,但她再不是以前那个才华横溢,青春飞扬的美丽女孩了:她的身体严重走样,智商退化到了婴儿时代,视觉几乎完全丧失,肺功能和神经系统严重受损……伤残程度达到百分之百。

看到朱令的同学一个个迈上了工作岗位迎接崭新人生,而自己的女儿却终日缠绵病榻,朱明新就悲愤不已:如果女儿不出事,也一样拥有了绚丽人生!每看一次女儿,朱明新的心上就要多一道伤痕,就要平添一份对凶手的恨!

然而,恨有多深,现实就有多严酷。由于案子未破,他们得不到赔偿,积蓄很快耗尽。不得已,待朱令的病情稍微稳定后,朱明新就让女儿出了院,但每月至少也要五六千元的医药费。单位出于照顾,允许朱明新每天只上半天班,她每天挤出时间照顾女儿,并为案子奔波。1998年,朱明新退休,经济陷入困境。这时,她才想到,女儿伤得如此重,除了凶手罪大恶极外,医院迟迟未能确诊,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随后,朱明新委托律师,将协和医院告上法庭。

在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起诉、败诉、上诉后,2000年4月,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判令协和医院补偿朱令医疗等损失10万元。此时,吴承之也已退休。他和老伴原本到了安享晚年的年龄,可他们品尝到的却是命运的残酷,生活的无情。

【生命之渊·痛诉】 2000年6月19日,朱令因肺部感染导致严重肺功能衰竭住进东方医院。医生接连下达病危通知书,并称她这种情况死亡率达70%以上。

朱明新伤心不已。她伏在女儿的身边,激励着她:“令令,你还不能走,妈妈还没有给你讨回公道。妈妈不能就这么让你含冤离去。妈妈一定要把害你的凶手抓到,为你报仇!”也许是朱令感念到了母亲的这份苦心,在救治三个多月后,朱令又一次活过来了。

这以后,朱明新在督促案件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但她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收获失望。一晃10年过去了。到2004年,警方依然没有向朱明新夫妇,也没有向媒体正式公布过案情的进程。这时候,又一场劫难降临了,正是这场劫难让朱明新对命运有了新的诠释。

下篇:多少爱,犹在余生里

【浩劫再袭·感悟】 2004年12月,朱明新由于身心劳累过度,在家摔倒,头部严重受伤,造成脑颅移位出血,脑血管破了三根。医生预言,她不瘫也会变傻。做了开颅大手术,头盖骨敲开,补了一块钛合金。结果,她醒来没事,只是很多事情再也想不起来了,尤其是再也恨不起来了。时至今日,朱明新的左侧额头,还可以看见一枚螺丝钉的凸出痕迹。

朱明新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终于体验了一次女儿的世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经历了无以言状的阵痛,却也消融了许多的疼痛。一场大难,竟让她那颗被案子束缚了十年的心得到了释放。她意识到,她的身体在一天天衰老,余下的日子会越来越少——这一点,竟然同女儿何其相似!

生命不相信毒药。铊毒吗,不,时光更毒,铊只能毒害人的身体,时光却可以荼毒亲情,你如果一味满怀怨恨,任由时光溜走,它就是一杯无解的毒药,能让爱的家园寸草不生。尊重生命,就只能尊重光阴:生命赋予她们的日子,或许真的不多了!

“我要是先走了,令令怎么办?好吧,我走的时候,就把她一并带走。”朱明新随即又马上否定,“不,令令还年轻,我应该不遗余力地锻炼她,也许她能在父母离开之前,学会照顾自己。”

这时候,朱明新才发现,女儿的生命不仅仅只是留下了罪恶的毒素,还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奇迹:当年北京市职业病卫生防治所出具的检验报告显示,她体内的铊含量,远远超过了致死剂量,但女儿没死,她活下来了;十年来,女儿几乎每年都要发一次大病,可她挣脱了一条又一条生死线,活到了现在……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价值?还有什么比活着感受爱,感受亲情更有意义?想想这些年,朱令的同学和很多不知道名字的爱心人士,一直在给她提供物质和精神帮助,举行募捐活动,成立“帮助朱令基金会”。他们每一个人都间接被铊伤害,程度上固然不及一个母亲所受的伤害大,但他们奉献的却比母亲还要多。

于是,再面对女儿,母亲就多了一份平静。每天清晨7点开始同女儿“对话”,轻轻唤醒她,“令令该起床了”。起床前,得先给她清理下口腔,帮她吸痰。再给她穿衣,洗脸,喂她喝水……10点后,帮助她活动身子,和丈夫一起,把她抱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她就能稳当地坐着,静静地让母亲按摩。12点,喂她吃些流食,药物,帮助她排便,让她安静地睡一会。母亲也借助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下午,再继续训练她做活动。晚上,给她擦洗身子,直到10点后女儿睡觉……一天的光阴,就这样与女儿联手打发。

渐渐地,朱明新琢磨出了帮助女儿做恢复训练的心得:诱导朱令自己去完成一些动作,要比被动的直接帮助她运动,效果要好得多。所以,像吃饭、喝水这样的动作,她都是尽量让朱令自己完成。虽然开始的时候,朱令会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不过时间久了,朱令就能够比较顺利地完成这些基本生活动作了。

朱令做回了六七岁的孩子,但谁又能说,这样的孩子,就不能给爸妈带来快乐和感动?

【感动·画面1】 2007年8月,有几个大学同学来看朱令。她正躺在床上,眼睛迷离地盯着天花板,手边有个粉色洋娃娃玩具。爸爸嚷开了:“令令没睡啊,正好,看谁来了?起来玩会儿。”朱令视觉几近于无,但听力完好无损,同学叫了声“令令”,她欣喜地把脸扭过来。同学说:“令令,可以拥抱一个吗?”朱令手臂微微张开, 等待同学逐一与她相拥。“令令,可以亲一个吗?”朱令微微点头。母亲说:“知道她们是谁吗?”朱令努力翕动着嘴,声音模糊:“二胡、长笛、钢琴。”所有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是,你是拉二胡的,你是吹长笛的,你是弹钢琴的。同学再问,令令喜欢中文歌吗?她点头。喜欢外文歌吗?她也点头。喜欢肖邦吗,喜欢巴赫吗?她都点头……这是多么平常的场面,可每个人的眼里都蓄满了感动的泪水。

只是,朱令的记忆力严重衰退,中毒后的事情完全无法记得。但是中毒昏迷前一个月左右的经历,她却记得很牢。从她断断续续的“唠叨”中,朱明新能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她还想回到学校,继续未完的实验报告;偶尔,她的嘴里还会哼哼呀呀地唱着什么,朱明新仔细辨别,听出是在唱《广陵散》。朱明新被深深地触动了,实验报告已注定无法完成,那就让女儿重温一下当年才女的风华吧。朱明新将女儿扶到古琴前。这个过程,朱令奇迹般地完成得非常顺利。

朱令抚琴。古琴还是那架古琴。可主人的动作再也没有往昔的灵巧。她再也奏不出那苍劲、宛转的万古长韵。她烦躁,她尖叫。她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震动了琴弦。古琴的灵性被唤醒了,嗡嗡作鸣,为她续上一曲悲壮的生命之歌。朱令听着弦音,静默。音止,再嚷一声,再倾听。然后,她的脸上,便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她用这样的方式,为生命演奏。

“我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灵风曲。”这是才女朱令在高中时期翻译的美国著名诗人沙拉·迪斯德尔的《大麦歌》的最后一句。这是朱令此时此刻多么真实,多么凄美的写照!

在照顾女儿的生活点滴中,朱明新经常被这样的画面感动。因为感动,所以努力坚持,不问前路。岁月,就这样在亲情的氛围中,脉脉流淌……

2010年11月,每年都不能幸免的险情,又一次光临了朱令。她因为呼吸道感染,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医生照例又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但是朱令照样让它变成了废纸。只是这次之后,她的生活质量进一步下降。她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医生只能在她的咽喉处将她的气管切开,外接了一根气管,接上呼吸机。从此,她就再没有离开过呼吸机。这样就增加了感染的危险。

2012年3月出院后,朱令因为肺萎缩严重,已完全不能说话。父母在给她喂食时,必须格外小心,一旦食物进入到气管,就会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恢复运动也被迫减少了许多,怕她在运气时拉动气管。在照料她时,朱明新和老伴必须更加细心,投入更多的精力。生命如此艰涩,多活一天都成了挑战,但是,再多的困难,都没法阻止亲情的流淌。

【亲情·画面2】 在与劫难漫长的博弈中,朱明新、吴承之二老已经看淡清苦。取乐亲情才是他们生活的主题。吴承之显然比老伴更乐观,他总能“独具慧眼”看到女儿的进步——“令令,抬一下胳膊。”女儿抬了,他就会欢呼:“哇,我女儿胳膊康复了。”“令令,抬一下膝盖。”女儿又照做了,他立马又喝彩:“真棒,我女儿的腿也快好了。”其实,朱明新内心清楚,女儿的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但她愿意“配合”丈夫,展露欢颜……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品尝着独属于他们的欢愉,不被浮世打扰。

但是,他们还是被打扰了。2013年4月,“复旦投毒案”震怒全国。和“朱令案”不同的是,复旦投毒案凶犯林森浩很快被绳之以法,司法程序十分透明,并于2015年底执行死刑。从而把大众的目光又一次汇聚到了22年未破的“朱令案”。人们直指“朱令案”的侦破效力和司法透明度。与此同时,互联网上再次卷起了声势浩荡的对投毒者的声讨与痛斥。

相较于滔天民愤,朱明新夫妇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和大度。朱明新告诉媒体记者:“曾经,我那么仇恨那个下毒的人,所以迫切地希望案子早破,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精力早已转移到女儿身上,我的心早已软了。如果那个投毒的人,还有良心发现,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我会考虑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是何等温情豁达的胸襟。尤其让我们感动的,还是这位年逾七旬的母亲对苦难,对生命,对亲情的诠释。

【境界·活着】 如今,朱令已离不开医院,必须长期住院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2016年2月22日,在北京康复医院照料女儿的朱明新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女儿近两年情况略有好转,希望女儿能创造更大的奇迹。为了这个奢侈的希望,她愿意努力地活着。她说,她的身体还不错,因为她一直在锻炼——陪女儿锻炼的同时,也就锻炼了自己。她说,她感到很充实,是女儿朱令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充实了她退休后的晚年生活。她非常感谢这么多年一直给女儿提供帮助,为她解决医疗费用,提供医疗器材的同学朋友、领导和医护人员。而相关领导也承诺,会继续追查凶手。

这位坚强、可敬的老人,把女儿的这场生命浩劫,说成是“牺牲了自己的全部”,把苦难喻成锻炼,把劳累说成充实。这不失为活着的最高境界。今后的日子,就让女儿陪着她慢慢地走,慢慢地变老,慢慢地知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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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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