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正
徐芸是京城身家千万的画商。2015年2月,无儿无女的她去世前留下遗嘱,将名下所有不动产和股票、现金共计一千万的遗产赠与了初恋情人李子沐的妻女。徐芸的这番惊人之举震惊了整个京城,而更让京城震惊的是李子沐的妻子杨红梅将徐芸的骨灰从京城运回了浙江临安农村,和李子沐永远合葬在了一起。
徐芸为何要将毕生打拼的财产赠与他们?她和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爱恨情仇?本刊记者联系到李子沐的妻子杨红梅,聆听她还原了三个人之间纠缠太久的爱恨情仇……以下,是根据红梅的讲述整理而成。
“此生,我注定只能是一株守候的木棉”
2014年5月,丈夫李子沐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因为没钱医治,我只能眼看着他的生命之火一天比一天黯淡。我恨自己的无能,虽然爱他却没有办法救他。我试探着问子沐:“要我通知她来看你吗?”子沐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但随即黯淡了下去,他摇摇头:“不了,不要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子沐的目光久久定在了墙壁上的两株木棉,沉浸在了往日无尽的回忆中……
我叫杨红梅,是子沐的妻子。1972年出生在浙江临安一个工人之家的我嫁给了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李子沐。子沐身高一米八,长得俊朗儒雅;当介绍人将子沐带到我的面前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个只有高中学历、长相普通的女工居然会有这样的白马王子垂青?我们交往不过两个月,子沐的父亲就托媒人上门说希望我和子沐在年底就成婚。我喜出望外不顾羞涩拼命点头。不知何故,子沐毕业后回临安到一所镇中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父亲说我们交往的时间太短,希望能再交往一段时间看是否合适再订婚事,我却急切点头,恨不得马上就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就这样,1999年12月,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我就这样闪电般嫁给了大我两岁的子沐。
新婚之夜,没有想象中的娇羞和悸动,只有被人拒千里之外的冰冻。子沐连衣服都没有脱,他久久站在新房里的一幅画下面,双眼浸满了泪水。我从背后搂住子沐的腰,可是子沐轻轻推开了我的手,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歉疚。这个新婚的晚上,我知道了另外一个叫“徐芸”的女人的存在。子沐告诉我,她是子沐的初恋情人,他们用生命期许了彼此一辈子,而墙上的相依附的两株木棉,则是徐芸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徐芸出生在浙江临安一个教师家庭,和李子沐的家仅一条街之隔,两家父母的关系原本非常亲密,但“文革”中李子沐的父亲被一群好大喜功的人裹挟着,带领人抄了徐芸的家,被万般羞辱的徐父忍受不了这非人的折磨上吊自杀。徐母自此将李子沐一家视为仇人,原本每天都要一起上学放学的两个孩子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但两家大人的仇恨并没有让两个孩子心生隔阂。一起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相爱已经是命中注定。可他们深知两家父母的芥蒂,所以直到大学毕业才手牵着手回到了家里宣布恋情,但徐母抵死不同意这门亲事。为了斩断女儿念想,徐芸母亲还卖掉临安的房子,带着女儿一起投奔了徐芸在京的姑妈。徐芸原先天真地以为,“文革”的那场错误应该随着时间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没有想到母亲竟会如此决绝。雪上加霜的是在他们大学毕业那年,子沐母亲罹患肺癌,见徐芸的母亲坚持不肯修好,子沐的父亲以子沐母亲病重需要人照顾为由,强迫子沐回临安找工作。子沐和徐芸不得已哭着离别,可时空又怎能隔断这对恋人,每隔两个月他们就会坐着硬座火车去看彼此。这一奔波,就是5年。五年,从北京到小城,有着徐芸和子沐一路的爱和欢喜,但当徐芸决定不顾一切和子沐领取结婚证的时候,母亲却在她奔赴临安的当天喝下了一瓶农药。虽然被姑妈及时发现抢救回来,但徐芸的脚步再也无法奔向子沐了。子沐是家中的独子,迫不过病榻前母亲的哀求,他终于还是挥泪一步三回头作别了徐芸。万念俱灰的子沐根本无心找工作,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绝望至极,任由家人摆布。在朋友将我介绍给子沐后,子沐父母看中了我身体好、人老实本分,但子沐根本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就点头应允了:在他眼里,只要新娘不是徐芸,哪个女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新婚之际,徐芸托人将自己最好的一幅画送给了子沐当新婚礼物——那是两棵木棉树,开满了花萼,一朵又一朵。她深情地对子沐说:“那是我的期盼,盼望有来生,我是其中的一朵,而你把我摘下。”
此生,我只是一棵守望的树,从不打扰,绝不纠缠。子沐的坦白,让我心里对未来的期许一下子破灭了。但子沐的不隐瞒让我心里又对这个男人莫名多了一丝尊重。这天晚上,我们和衣而卧到天明。
不管如何,我们的日子还是得照过。子沐虽然和我相敬如宾,但结婚两年了他从未碰过我。我们结婚后不久婆婆就撒手人寰,遭此变故的公公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老人家见我肚子迟迟没有大起来,着急地催了又催,我心里苦楚却又难以说出口。可子沐永远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突然很恨那个叫“徐芸”的女人,她像鬼魅一样横亘在我和子沐之间。但是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憎恨她呢?我和子沐结婚过后,她从未来过电话,也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在跟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打太极,每当我试图谈起这个话题,子沐都轻轻叹口气,将话题转移开。
我和子沐的僵局打破是在结婚后第三年。2001年底,公公哮喘引起心肌炎,虽然经过极力抢救但最终还是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公公拉着子沐的手老泪纵横,恳求子沐给李家留下一任血脉,别让李家的香火在子沐这里断了,不然他死不瞑目。子沐是个孝顺的男人,他跪在公公的床前含泪答应了公公临终的请求。
2003年春天,我生下了儿子涛涛。子沐对儿子异常疼爱,我终于欣慰地看到子沐对我们这个家的眷念和深情。生下儿子涛涛后第二年,因纺织厂的效益不好我成了下岗女工,而子沐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才华根本无法施展,多年过去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美术老师。我们这个家是清贫的,我的下岗又让这个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是个不服输的女人,下岗后开始推车出去摆摊买鸡蛋煎饼补贴家用,子沐下班回来就带着儿子涛涛帮我收摊,我们生活得虽然清贫但是温馨幸福。
可天有不测风云。2008年2月,子沐的肝区一直隐隐作痛,我多次催促他前去医院检查,但子沐一直借口工作忙而推后。3月底的一个深夜,子沐疼得脑门子全部都是汗珠,我连夜蹬着三轮车将子沐送往县人民医院去检查。在路上,我的衣服湿漉漉汗湿了一大片。不知何时,子沐从三轮车上坐了起来用手搂住了我的腰,我的心一颤: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主动亲近过我。子沐内疚地对我说:“红梅,辛苦你了。”那一瞬间,我的泪迎风飘落:结婚将近十年,我终于将这块石头焐热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县人民医院。在做了很多检查后,子沐被确诊为肝癌早期。医生说早期肝癌最好的办法是切割病变的肿瘤,然后再辅助以化疗,手术费用大概十万左右。虽然我和子沐手头的积蓄加起来不过五万,但我还是很快从娘家凑足了十万的手术费用,将子沐送到了省人民医院肿瘤科进行了手术。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我除了出摊卖鸡蛋饼,还承包了家附近的几条街道的扫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大街,之后就赶紧回家做早饭给子沐和儿子吃,安顿好他们我就推上小推车出门去卖煎饼。日子看似很苦,但我的心里每天都是甜滋滋的。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可命运还是没有放过我们,它连这种残缺的幸福都吝啬于给我。2013年底,子沐的肝癌复发,肝脏三分之二长满了癌细胞,医生说换肝是唯一的出路。子沐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天文数字般的移植费用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子沐第一次肝癌后就从学校长期请假在家,我下岗后摆摊的钱也只够维持这个家的基本开销和儿子的上学费用,再加上这么多年子沐一直需要不停服药,我们家早就举步维艰,就是一根稻草都能将我们压死,更何况这天文数字般的移植费用。
我知道这个时候只有钱才能救子沐。但哪里有钱呢?我开始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但该借的已经借遍,再也没有人愿意借钱我们。我只好流着泪将子沐从医院拖回了家。
爱你就是爱你的一切,我们仨爱的“皈依”
很快,子沐的癌细胞疯狂扩散到了骨头和淋巴、肺部等多个器官,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知道子沐来日无多了。一天晚上,子沐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里一直喃喃叫着“徐芸”的名字,眼前还有泪水流出。我屏气躺在子沐身边,忍不住悲从中来:虽然我从新婚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子沐爱的人不是我,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子沐在临终的时候念的还是“徐芸”的名字。子沐可能不知道,他只是在梦里流泪,而我却不知多少次在现实里哭了!我悄悄披衣下床,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在天快亮的时候,我想清楚了一个道理:子沐和徐芸都没有错,错就错在命运。命运让徐芸先我进入了子沐的生命,他们早就于我之前许下了生死盟约。爱应该是成全,我是那么深爱着子沐,怎么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呢?想到这里,我的心结终于打开,我悄悄地打通了子沐最好的朋友李宏华的电话,李宏华是子沐和徐芸高中同班同学,也是我们家这么多年来最亲密的朋友,我将子沐的临终心愿坦诚告知了李宏华,希望他能将徐芸的联系方式给我。李宏华犹豫良久告诉我,其实在子沐得病之初他就建议子沐向徐芸求援,但子沐拒绝了他的提议。不但如此,子沐还严禁他透露任何生病的消息给徐芸。见子沐如此坚决,再加上徐芸一直忙于生意,和同学们之间的联系也甚少,他也就没有将子沐得病的消息告知徐芸。
李宏华的一番话让我五味杂陈。子沐为何不向徐芸求救?从李宏华那里拿到徐芸的电话,我的手止不住颤抖。这十几年里,我心里想了无数遍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能悄无声息盘踞子沐的一生?2014年5月1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当我颤抖着拨通电话听到那边传来一个柔美的女音时,我强作镇静告诉徐芸我是子沐的妻子,子沐临终想见她最后一面。电话那边静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已经是哽咽,徐芸答应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两天后,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推开了我们家的大门,虽然从未曾见过徐芸,可我一眼就认定了是她。我起身迎接徐芸,她握着我的手眼含热泪,并拉着我的手一起来到了子沐的床前,她低声喊:“子沐,我来了。”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的子沐一定是听到了这天籁般的呼唤,他奇迹般睁开了双眼,眼睛定定落在了徐芸的脸上:那种幸福、那种死死缠绕的痴情让子沐的眼睛都明亮了起来。徐芸掩饰不住悲伤,她泣不成声扑在子沐的肩头:“你明明知道我有钱,可你为什么就是没有找我!为什么!”我退了出去,将房门悄悄关上。这一刻,我没有嫉妒,却只有心酸。为自己,为子沐,也为徐芸,为错爱的我们仨。在我为子沐的医药费四处奔波的时候,子沐原本可以向徐芸开口求救,可是他没有。不过,这才是真正的子沐,他远远地望着她,绝不纠缠。而且,那是子沐用生命对我的一种无声的尊重和敬爱,我虽然没得到这个男人的爱情,但他一直用他的隐忍和坚持守护着我作为妻子的尊严。我得知徐芸至今单身,和子沐分开后她再未嫁。20年过去,她还是孑然一身以至于母亲临终含泪让她来找子沐,可是此时子沐已经成家生子,她只能把这份念想埋在心底。此生,她注定只能是一株守望的木棉——这才是他们彼此灵魂的约定啊!在子沐生命最后关头,我终于理解了他们这半世纪的彼此守望、彼此不打扰,实际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徐芸哭着请求让她带子沐到北京治疗,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子沐。可是此时子沐的大限已近,纵使富可敌国,我们也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当明白这一点,徐芸再也顾不了仪态抱着子沐泪雨滂沱。2014年5月3日,在徐芸到达的第三天,他微笑着在我和徐芸的怀中闭上了双眼。子沐的心愿是叶落归根,在他和徐芸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长眠,我尊重了子沐的遗愿,将他送回老家让他静静地长眠于此。
2015年春节刚过,在子沐去世后半年的一天夜里,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他在电话里介绍自己是康桥律师事务所律师。他告诉我,他是徐芸多年的好友,徐芸两天前在北京家中突发心脏病,经抢救无效死亡,她生前在律师事务所立下遗嘱,将其名下所有不动产和股票、现金共计一千万的遗产赠与了我和涛涛。韩律师要求我和涛涛带上身份证前往律师事务所办理公证事宜。放下韩律师的电话,我的泪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双颊。徐芸对子沐的爱就像子沐对她一样,如此厚重绵长:原来如果爱一个人,会爱他的所有——他的妻他的子,她都会爱。
第二天一大早,我搭乘最早一班航班赶到了北京,参加了徐芸的葬礼。看到静静躺在花丛中的徐芸,我眼含热泪一瞬间做出了决定,我找到徐芸的远方表侄张烨——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恳请将徐芸的骨灰运回浙江,和子沐合葬在一起。将来,这里也将是我生命的归宿。徐芸的整个家族都知道她和子沐的这一段凄美旷世绝恋,但绝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大度”来成全这对生前无法走到一起的恋人。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度,可是这却是我发自内心的决定。子沐和徐芸相爱,可是他们却从来不打搅彼此的生活,他们发乎情止乎礼,用理智守护着我这个“第三者”的尊严。我想,这应该是我们仨最好的“皈依”……
编辑/曾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