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容
时光如果倒流,我希望永远定格在31岁那个盛夏:我是待嫁大龄剩女,爸爸穿铆钉皮衣,我们炫酷父女档在汉口江滩叱咤。漫漫夕阳,飞鸟细长,我们父女双双斜挎壶酒,豪情饮那秋黄。
人生没有如果。但有残阳重灿的今天,有“一事能狂即少年”的老炮儿,还有我们一起的曼陀铃。
我想讲一个故事,关于我和爸爸。
漫漫青春江滩,摇滚父女一曲曼陀铃
我叫罗玲,1973年出生于武汉市江汉区顺道街仁厚小区。爸爸罗金明曾是汉阳量具刃具厂文艺骨干,妈妈王建华是厂花。除了工作,爸爸兼任厂工会干部,常组织文艺活动。他擅长萨克斯,厂里有个从欧洲来的工程师送给了他一只曼陀铃(一种辨识度极高的欧洲乐器),他成了武汉最早会吹此乐器的人之一。
我从小跟爸爸亲,对音乐也有极高天赋。18岁那年,我被选入武汉市邮政文工团做小号手。这是一份令同伴羡慕的工作,我拥有了众多追求者。只是,我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平凡男子入不了我的眼里。
1997年,老爸以病退的形式下岗,妈妈此前早已经因病退休在家。妈妈有严重糖尿病,每天不能断药,定期还得去医院治疗。全家经济一下吃紧,有一天,老爸突然穿着一件时髦的皮衣从外面回来,神秘地告诉我们:“我找到工作啦,在黄金海岸(江岸区知名歌舞厅)吹萨克斯。这是我新添置的行头,怎么样?”我半信半疑,找到黄金海岸的经理确认,他们让老爸每个星期演奏三个晚上,每晚上30元,我才放下心来。此后,老爸成了很多歌舞厅的特聘乐手,50多岁的他每天穿得摇滚范儿十足,奔走在武汉三镇的舞厅,贴补家用。赶夜场的人,都是拂晓到家,中午才是早晨。我心疼老爸辛苦,想和他一起赶场子。他却嘿嘿反驳:“有钱赚,能给女儿买花戴,那叫幸福好不好?你老实给我工作,睡好觉,美美的,找个好人家。”我拗不过老爸,他并不知道,我总会掐着时间在卧室的窗口等他。冬天来了,我远望老爸推着自行车在风中前行,我总是推开窗,希望风霜吹来,绕过老爸。
天气晴朗的中午,老爸总会让我陪他将萨克斯拿到阳台上,擦得铮亮。他充满童趣地跟萨克斯聊聊天:“老伙计,幸亏你照应。”
这个时候,我和妈妈的打趣,都是甜蜜。
1997年年底,妈妈突然晕倒被送到湖北省协和医院。她高血压、糖尿症等多种并发症,危在旦夕,需要高额医药费。第二天,我背着爸妈向邮政文工团递交了辞职信。晚上,我背着自己的小号,跟在爸爸的身后去了歌舞厅。作为汉口女孩,成长在泼辣的氛围,我才不怕扑面而来的变故。
那几年,我和老爸开始在汉口江滩一带的舞厅联手演奏。我们白天操练,晚上配合,几乎精通了所有演奏乐器,小号、萨克斯、架子鼓、电子琴……各有千秋,又相得益彰。尤其是父亲演奏曼陀铃时,我的小号配合完美,我们也被誉为了曼陀铃摇滚父女。周末,我们俩还会一起去文化宫教孩子。由于昼伏夜出,加上经常需要长时间在舞台演奏,经常憋尿,我患上了严重的尿道炎,两个月后,我们把妈妈的手术费凑齐了,我却被查出严重子宫肌瘤,不得不住院做了手术。
在我们父女俩的努力下,妈妈的病得到了有效控制,日子也一天天好转了。那段时光,我的顽童老爸,就是我的开心果。让我知道无法碰触的难过,终将可以当做笑话。时间不能改变,就去改变人生的叙述方式。
伴着音乐,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我的人生,在2002年底发生了彻底转折——
那段时间,我和老爸在万松园路一家舞厅常驻,台下有个中年男人,一连听了我和老爸十几场演奏。他不像别的男人,送花搭讪或者邀请我们喝酒。他每次早早来,泡一壶清茶,一直到我们演奏结束,看我们收拾乐谱准备回家时,才会走上台来跟我寒暄几句。不是聊演奏曲目就是聊天气,说的话中肯而实在。相熟后,他告诉我第一次见我吹小号,就想起了童年和奶奶,想起了年少才有的暖和真。他喜欢我,愿意一生听我小号悠悠,轻舞绵长。5年舞台演奏,让我见惯轻狂,早已刀枪不入的我,却被这份软绵的温情,轻易放倒。我坠入爱河,爱得远比青春炽烈。
他叫王骏,湖北黄陂人,武汉市岱山钉丝厂董事长。他比我大10岁,10岁的女儿王晶在育才小学读二年级。老爸对王骏很满意,和他做了一次倾心交谈后,老爸笑得泪光莹莹:“女儿,这个男人配得上你。原谅老爸,如果不是爸妈拖累,你早在几年前就披上婚纱了。”王骏紧握着我的手:“爸爸,感谢您和时光,让玲玲这么沉静。”我将此视为最美的誓言,亦深深感激生活厚赠。
半年后,我们步入婚姻殿堂。我在王骏身上触摸到责任感,同情心,举手投足间的善意,而老爸则帮我预见了人生的可能性。婚后,王骏将婚房买在离我家一站路的豪华小区,二百多平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结婚后,王骏再也不让我和老爸外出演出了。在我和老爸的告别演出专场上,我幸福地向乐迷宣布:“我将永不再来。因为我如此幸福。”那之后,我做起了全职太太。白天,王骏去工厂打理事务。我则去父母家,陪妈妈聊天。晚上,保姆做好可口饭菜,我等继女和王骏回家吃饭。饭后,我会拿出小号应他们点奏。周末,我则和继女唱歌弹琴,做她的音乐老师,亲如母女。王骏主动负担起我妈妈的治病开销和全家的生活开支。
婚姻在我31岁时金光闪闪,并庇护了我的家人。
一夕失婚人生坍塌,老爸兀自风中“摇滚”
2004年4月14日,我在协和医院生下女儿格格。作为高龄产妇,再加上此前做过子宫肌瘤手术,我在剖腹产时子宫再次受到损害,引起大出血,昏迷三天三夜才醒。可等待我醒来的,却是绝望和噩梦。
女儿出生后,王骏不着家了。我这才得知丈夫一家人都盼儿子,见我又生了女儿,他们非常不高兴,连满月酒都没办。整个月子,我都在泪水中度过。那份痛,足以穿破漫漫长夜。然而,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想婚姻破裂,说服自己原谅了伤害。为了挽救婚姻,我甚至想再生一个儿子。当我说服王骏一起去咨询时,医生明确告知,我的子宫已不适宜生产,否则将有生命危险。王骏还没等医生说完,愤然离去。我泪水涟涟地望着空旷的省妇幼三楼的走廊,不知何去何从。
这份“判决”让王骏彻底失去耐心,他把大女儿送回公婆家,不再回家。无数个夜晚,我独自守着女儿,在沙发上枯坐。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似乎深藏着曾经的记忆。我不敢对父母说,更不敢对老爸提及。我的幸福,曾是他的最大心愿。王骏不再登门,我解释说他常年出差,做企业不容易。他不再给钱家用,我辞掉保姆,把女儿交给父母带,自己去做音乐家教赚钱,我对父母抱歉说:“王骏现在很难,我要帮衬他一把。”老爸全力支持,他说:“这才是我们的女儿。他有情有义,你也要尽力相帮。”人前笑,背后哭。我不知自己为何撒谎,更不知谎言能维系多久。我依旧奢望,忍耐能换回柳暗花明。
2006年初,我经常感到下腹疼痛。有次做晚饭,我甚至痛得跌坐到地上。几天后,我在武汉协和医院被确诊为宫颈CIN三级,原位癌。
这份诊断书彻底摧毁了我。我甚至半点没有顾及父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把诊断书扔到老爸手里,冲出家门,冲向了人来人往的街头。那天晚上,我在街头走了整整一夜,老爸也在呼唤和寻找中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等我走回父母家门口,老爸在妈妈一个仓皇的电话后半个小时出现,他买回早点,平静地笑着:“没事。一会豆浆加糖吗?”
我抱着老爸放声大哭,他紧紧拥抱着我:“伢啊,没事。去吃饭,吃完我陪你去医院。”他成了我的大树,陪我穿梭在各个医院,寻求最佳治疗方案。
现实比真相更残酷。王骏得知我病后,托人将离婚协议书快递给了老爸。老爸心痛地掉了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掉泪。我依旧不愿离婚,灾难面前,我怕自己彻底拖垮爸妈,我把婚姻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躺在病床上,我仍在想办法弥补。我卑微到利用王晶对我的依赖,带病坚持周末去给她上音乐课,从她那里打听到有关王骏的消息。我低三下四,以女儿的口吻给王骏发短信,想让他过来看看我们。可不管我怎样努力,他再也没有露面。
老爸没有说我半个字,只是轻轻劝我把字签了。我没有同意。不久,王骏竟然向武汉市江岸区法院起诉离婚。老爸一边照顾我,一边替我打官司。我无法得知他究竟承受了什么,只知道那段时间,他的头发迅速花白,皱纹沟壑丛生。好几次,他奔走一天,来医院没说几句话就倚着床沿睡着了。
在老爸的精心照顾下,我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医生建议我出院配合药物治疗。老爸搀着我,回到自治街仁厚小区的家,妈妈抱着我粉嫩的女儿等在巷口。在9楼露台,老爸为我布置了一座文艺古朴的音乐教室。墙上挂满了我和老爸曾经的演出照和获奖证书,一旁整齐放着架子鼓、小号,还站着十几个学生,他们笑得那么灿烂:“罗老师好!”我瞬间泪湿:这个草台教室是老爸亲自设计、一砖一瓦都是他从一楼搬到九楼而造。为了把隔音墙、录音室建造得尽可能专业,他不惜举债,无数次从汉口辗转到武昌各个建材市场,尽量环保,只为给我一个新的开始。
有了音乐,我重新焕发了生机。再次到医院复查时,我的身体已慢慢恢复。对于婚姻和王骏,我重新有了期待。好多次,给学生上课时,我多么期望他能突然出现,抱抱嗷嗷待哺的女儿。我的等待并没有任何转机。没多久,我的离婚官司败诉了。因为轻轨规划,江汉区城管执法大队将我的音乐教室列为违章建筑,责令我即日拆卸。在王骏的无情操作下,除了女儿每月一千多元的抚养费,我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更令我心寒的是,婚姻存续期间治病和音乐教室的债务,他一并扔给了我。一年后,王骏借口生意失败,再也联系不上了。
人性的无情和残酷,让我对生活彻底幻灭,也令我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那段日子,我怕人,怕面对老爸。我拒绝治疗,每天窝在家里等死。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不会害怕任何伤害,唯独害怕心疼的目光。绝望和死不可怕,因为心疼滋生的羞愧和痛,却令人不知所措,生不如死。时间和生活于我,仿佛停滞了。我每天被老爸强迫带去治疗,强迫吃饭,强迫生活。不管他怎么鼓励,怎么刺激,我拒绝再和任何人交流,每天沉浸在无人所知的世界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包括我的女儿。
曼陀铃痛歌秋黄,你弥封的千疮百孔
整整7年,也许是一个人活着的欲望没有了,死神也不搭理了。我这个行尸走肉,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为了生活,老爸重新开始在各个酒吧演出。然而,由于年纪大,他并不受欢迎,他的各方面都跟不上节奏,尤其听力,还经常受到年轻人的嘲弄。不管多少嘲弄,多少嫌弃,只要给钱,他都按照酒吧的要求,在客人的奚落里演出着。这些心酸,老爸回到家,会来到我的房间,一一讲给我听。他想让我苏醒,让我重新活过来。我听着,依旧无动于衷。
老爸始终没有放弃我。中秋节,他执意带我去买老街口的月饼,我们只要那种散秤的,要刚出炉,要热腾腾,要酥皮悉里索落地掉,要骂插队的小鬼,要有大妈在旁边唠叨。天高云淡,老爸带我排队,冷不丁在旁边说一句:“记得吗?以前咱们全家边聊边吃,一口一个。”我知道,他是用生活点滴要我振作。
我生病后,老爸总是在周末消失。2014年4月,春暖花开,格格十岁生日那天,爸爸突然提出去黄陂乡下一个亲戚家做客,还叫我们带足小住的衣物。我们在老爸的带领下,抵达一座乡间两层小楼。在我们的惊讶中,老爸笑得神秘:“你们三个女人,都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在这里,你们能吃自己种的蔬菜、喝自家的井水……”我的眼泪噗噗而下,我年近七旬的老爸,在打工养家时,又偷偷为他的妻小建了一栋楼。直到我康复后,我才从隔壁邻居那得知,老爸自己用板车去窑厂拖砖、拉瓦,材料都是一个人转乘公交扛到乡下。没有人知道他晒了多少太阳、淋了多少大雨,才建成这栋房子。
搬到黄陂后,女儿也转学到这里念小学。女儿继承了我和老爸的音乐细胞,尤其擅长唱歌。一天天长大,她会抱怨:“爸爸去哪儿了?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老爸会安静地告诉她:“就是爷爷这样的。”
2014年年底,老爸时时感到胸口不适,咳得喘不过气来,他半夜咳嗽着睡不着。2015年初,他在武汉市中医院被查出肺癌晚期。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江滩一家酒吧演出时,他意外晕倒,被送到医院,所有人才知道了真相。
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无助的妈妈,已长得比我还高的女儿,都在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问我该怎么办,我吓得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失声。老爸强撑着起身,制止他们再逼我:“没事,我过几天就好了。她够苦的了,不要逼她。”我飞一般地逃出病房,想逃回我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然而,我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又走了回来。我的老爸,他老了,老得再也跑不动,再也弹不动了,他再也不是我的宽大屋檐。他何尝不希望我早一点觉醒,帮他撑起这个家?只是因为那场千疮百孔的豪门梦,我和他都不敢再触及我千疮百孔的人生。父爱深深,足以治愈生活的弹孔。我要醒过来,演奏一曲女儿的曼陀铃,救父亲,救我自己。
重新入世做一个品尝烟火,品尝酸甜苦辣的人,我才真正体味到了老爸这么多年的酸楚。那段时间,我四处打听老爸的治疗方式,在医生放弃治疗的情况下,我最终在省中医院找到一种配合中药治疗的化疗药,价格十分昂贵,且属于C类药(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对我们这个老弱病残的家庭来说,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然而身为女儿,我已无路可退,我和老爸一样,开始四处演奏,教学生。
然而,我的收入依旧不能保证老爸的药费。2015年年底,老爸的肿瘤转移到了淋巴。我急需要给他进一步的治疗,药费一筹莫展时,我想到了募捐。
于是,从2016年元旦起,我用塑料桶做的两面鼓,背着老爸的曼陀铃,和他一起在风中演奏着。在江汉路地铁口、步行街,我们在妙曼的曼陀铃里,告诉每个驻足的行人,每个人只需捐1元钱,有人给我们更多的钱,老爸都拒绝了。他告诉每个关切的人:我和女儿重新搭建父女档,我们没有了舞台,没有了星光,演奏水准值1元。1元不骚扰别人的生活,他才收得心安理得。这份众人的给予,会让他活得更硬气。再多,就是负担。老爸不仅是个摇滚老炮儿,还是个哲学家。很多人被他感动,号召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听曲,支付这从容不迫的1元。
如今,我们这对父女档,已成为了街头一景。我的病已无需服药,老爸的药费也能维持。以后,43岁的我,会继续在爸爸身边打鼓,唱歌,我们一起摇滚,我会永远像个从未离开他半步的女儿一样。漫漫风沙,无论仓皇的过去和余生,我已能够勇敢坦然担起生活的九九八十一难。我是个女儿,是泼辣沸腾的武汉妞,我会又倔强又安然地活着,面朝劫遇,丰腴不屈,支撑亲人,用热血狂曲继续讲述我和老爸、这个武汉老炮儿的恋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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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宝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