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双
大叔难过应聘关
茉莉抬起头问坐在对面的大叔,“您要求的薪资是多少?”
大叔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掠过一丝苦涩与无奈,他不经意地抖了抖紧握的双手,故作爽朗地说:“只要你们认为我能干得了活,随你们给!”
“我想听听您自己的想法。”
“……三千。”大叔的声调闪烁着有点不好意思。
茉莉在面试评估表的某栏填上了“3k”,避开大叔殷切的目光,低头再次浏览了一遍大叔丰富的履历,沉吟两三秒,决定把大叔推荐上去。
茉莉捧着咖啡杯,半小时内来来回回去了茶水间三四次。茶水间旁,会客室的门没完全关紧,HR李经理、财务部经理和大叔的声音在里面隐约传出。茉莉只恨自己耳朵平时戴耳机听歌多了此刻不够灵敏,无法早于既定时间获知这场面试的结果。她有点焦躁。
茉莉去三楼查了一次岗回来,大叔已经离开了。临下班时茉莉才从李经理手上取回了大叔的资料。复试评价一栏,单单调调写着“不予录用”。仔细看,两位经理对大叔的各项评估项目打分颇高,但在年龄的一栏,被画了个大大的圈,旁边打了个大问号。
55岁的大叔果然再难过应聘一关。茉莉叹了一口气。
父亲曾经无所不能
茉莉是这家公司的HR主任。尽管在公司三十岁就当上部门经理的人为数不少,但对于半路出家的茉莉来说,三十有二的年纪爬到主任这个位置,她还算满意。
公司打算招一位会计主管,这事由茉莉来张罗。消息一发布,应聘者发来的简历多如雪花。当茉莉坐在会议室里接待今天最后一位应聘者时,才发觉不妙。眼前这位应聘者是父亲般的年龄,一头乌黑得有点过分的头发明显染过。他笑吟吟坐下,第一时间感谢茉莉给了他一个面试的机会。
茉莉盯着眼前这份简历笑得有点牵强,这位55岁的大叔明显打破了公司“应聘人员一般在45岁以下”的不成文规矩。都怪她忙得晕头转向,筛选简历时不小心放过了这条“漏网之鱼”。
可面试过程异常顺利。大叔果然是一位知识渊博与深懂人情世故的人,对茉莉专业的提问回答得非常不错,还隐隐透着成熟男人特有的谦卑与真诚。大叔八十年代在本地显赫一时的国企任财务科长,期间还脱产去了某高校进修,可惜回来后遇上企业改制,不得不离开了体制。后来的二十年,他先后从事过财务经理和财务总监,最后一份工作还在一家非常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做总监。显赫的经验来这里应聘一个小主管,咋一看,似乎大材小用了一点。
倘若他是一位35岁或者45岁的男子,茉莉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她过去一个多月来面试过的数十位应聘者中最优秀的能中选的不二人选。
但,公司的规矩……
在大叔侃侃而谈时茉莉走了神。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两个月前刚满60岁,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了休,但在她心目中父亲还是一个年轻不老无所不能的人,处理各种事情依然沉着镇静井井有条,对苍老、软弱、无力、年迈一类的词完全不屑一顾。何况,眼前这位大叔才55岁。
但她排除万难送上去复试的大叔,还是被现实刷了下来。
请茉莉小姐帮帮她
几天后,茉莉上班时发现座位下放了几斤红薯芋头和两包大枣。那些土货用报纸包着,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上面还粘着些新鲜的泥土,跟办公室的高级地毯格格不入,忐忑地挨在她平日替换穿的夹趾拖鞋旁。茉莉问遍了办公室的同事,大家都说不知道。
直到她去洗手间,被一直默默搞卫生不作声的清洁阿姨堵在了最后一个厕格:“茉莉小姐,这些特产是赵素英特地从家里带来给你的,她说你人好,可不可以跟上面说说话……”
赵素英?茉莉立即明白了。
赵素英是超市部的一个理货员,在公司呆了将近二十年,跟着公司起起落落,当过营运,做过仓管,做过收银,还一度管过保安队。
公司新制定的员工手册说,“公司鼓励员工长期为公司服务,当员工的情况符合国家的退休政策,公司将协助员工办理退休手续。”公司高层最近来了次大换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老总标榜效率与节约,对公司原先“臃肿”的架构非常不满。
要精简人手,那么清退老弱病残是当仁不让的首要任务。李经理是个不折不扣老狐狸,把这部分工作全推给了茉莉,笑眯眯吩咐:“有难度才找我。但这些对于你来说应该不成困难,对吧,茉莉?”
赵素英这个月刚满五十岁,第一个进入“荣休”的名单。上周茉莉已经就这个问题跟她沟通过了,当时她垂着头不吭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清洁阿姨拉着茉莉絮絮叨叨,茉莉很艰难才听清楚她的闽南口音。大意是,赵素英老伴走得早,儿子不懂事,净败家,女儿读高二,成绩好,得攒钱给她上学,她不能丢了这份两千块钱的工,何况她为公司服务了这么多年,没功劳都有苦劳,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茉莉捂着胀胀的下腹,答应不是,拒绝不是。
你的年龄、角色和功能
年底,茉莉应邀参加了一个饭局。初中同桌谭晓峰悄悄辞去了某知名药企销售经理的职位,潜心一搏,竟然让他考上了公务员。话说,第二天他就要留下老婆孩子,独自到粤西一个偏僻的小镇就职了。
小镇的名字茉莉听都没听过。一晚上,大家吃吃喝喝,说起当年读书的趣事,好生快活。众人在KTV房里喝得横七竖八,茉莉站起身给谭晓峰倒了一杯热茶,笑笑说:“喂,苟富贵,勿相忘!”
“富贵狗屁呀。”谭晓峰呵呵笑,“我这种职位的人在那儿,每月到手不足三千。”
“三千?”茉莉哈哈笑起来。这个数字对于谭晓峰来说实在是个笑话。谁都知道,当初谭晓峰在药企,和客户的一顿饭都不值这个数。
“茉莉,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五十岁?”谭晓峰放下茶杯,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岳父在佛山一个大型的陶瓷厂做厂长,做了几十年。前年,厂里不跟他续约了。不是他做得不够好,而是厂里有厂里的考虑,觉得要把机会多让给年轻人。好吧,走人。我五十多岁的岳父这两年找了多少份工作你知道吗?碰了多少钉子你能猜得到吗?茉莉,你一定想象不了。五十多岁真是个尴尬的年龄,你自以为还有心有力,你自觉得家庭负担还重还不能停,但别人可不是这么想。这就是现实啊。现在,我岳父在深圳的一家小塑料厂,当门卫。
你能想象,一个年轻时呼风唤雨管理着浩浩荡荡几千人,年产值冲上多少个亿的人到了年迈的时候,因为年纪大去到哪里都被嫌弃,最后被定位在一个不足三平方的门卫室里,每天开关几十次铁门么?他也不得不这样做,我三个小姨子还在上高中和大学,即使他不为她们打算,也要攒点钱自己吃饭和给我岳母看病。
岳父的经历对我启发很大。我现在混得不算差,但我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我得为我的五十岁之后作打算。”
说罢,谭晓峰狠狠灌了一杯酒。茉莉呆了呆,最后也举起酒杯,祝他“前程似锦”。
回家的路上,茉莉问自己,那么我自己的五十岁呢?
我的五十岁会怎样呢?她从来没有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偶尔想起与同伴谈论起他们的暮年时,会开心地说到“潮妈大跳广场舞、三五知己朋友旅游、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景象,从没认真想过自己真的到了那天,职场角色被年轻的人代替,社会功能被模糊,过去所有的努力也许会被一记抹杀,甚至生活也有可能陷入难以保障的境地。
茉莉第一次觉得眼前这段路是如此的陌生。
我是不是现在开始就要为自己做点什么?茉莉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