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珍
上海亦是个明证。我对上海的初印象,源于做娱乐记者时,和好友Z去探班电视剧《玉观音》。今日稳坐娱乐圈娘娘高位的孙俪,还混迹在一堆新人中间,等着畅销作家海岩的点石成金。上海一如既往车水马龙,我们在上海体育馆附近的立交桥下,寻找开往浦东机场的大包,遍寻不至。拦截了三五个男女行人,没有一个人有耐心停下来,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和Z都快急哭了,大上海从不相信眼泪,我只好对她敬而远之。
但命运自有她的时间表。三年后,Z因为夫君到上海工作,在此地颠沛流离三年,直至稚女出生,回到故乡发展,但我们对上海的印象已大为改观。她上班的附近有季风书店、上海书城,每次访友亦访问它们,获得双重满足。途经的专门卖过期英文刊物的小店,是我常年秘不示人的福地,淘回不少八卦杂志《people》,也有《Time》《Newsweek》《Fortune》,诚诚恳恳学习外媒如何做人物报道和特别策划,好记者的理想,一路照耀着我们。梧桐新叶匝地的季节,我和Z穿过地铁工地,去创意设计店密集的长乐路、新乐路晃荡,依次体验斯时上海的文化大拿小宝、沈宏非、孙甘露们常去的流连的餐馆、咖啡馆,感受海派文人的风雅气息。曾经面目可憎的上海旧影,好似被黄浦江的熏风拂过,变得美丽柔软起来。
季风的主人之一便是小宝,沈宏非谈吃唱酬的博客常有他的身影出没。世上何处无书店,我与其说喜欢季风,不如说迷恋季风营造出来的一种生活,隐约可见我所仰慕的明清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琴棋书画之外,饮食也是生活要义,调佳茗如佳人,在意吃的环境、心情和氛围。他们写专栏出书,如大才子袁枚写《随园食单》那样写食事,将饮食从果腹上升到享乐的层次,粉丝遍布全国。我后来亦见证季风陆续和读者告别,便是时代的哀歌了。
书店于我是精神象征。走在陌生的台北街头,相逢大大小小的各式书店,每有会心处,忍不住想向它的主人鞠躬。开书店绝非理想的职业,却是理想者的职业。台北既有诚品这样的连锁型书店,让人呆足24小时,也有像Whose Books(胡思)二手书店,靠特色和创意,营造过期但不过时的阅读美感,更遑论金石堂书店这种自成腔调的。我去的那家金石堂开在台北永康街街口,和鼎泰丰各踞一端,与鼎泰丰蜿蜒的食客长龙相比,金石堂可谓门庭冷落,还能葆有风度,堂主一定有坚强的神经。更让我诧异的是,在寸土寸金的台北车站商圈,竟有长长的中山路地下书街。从喧嚣的台北车站走过来,书街略显寂寥,但看书的人和卖书的人,都安之若素,拜服之余,难免忧心于他们的营生。好在去了两回,书还在,守书摊的人还在。
集合了图书+创意生活用品的诚品书店的流行,使逛书店在台北成为潮流生活方式,既满足了年轻人附弄风雅之心,又不至于被风雅所役,两相轻松。对读书人来说,诚品的最大贡献是保留了实体书店斯文一脉,其操盘手亦进军大陆,在广州开出了方所,去年武汉也有了类似的物外书店、403艺术中心漫行咖啡书吧,更多打着“诚品”旗号的书店,出现在街角,收留不死的文艺之心。2014年初,我职场失意,抗议式休假三个月,就是靠住家附近的卓尔书店捱过了失意时光。卓尔书店远观甚有诚品腔调,选书品味实在不敢恭维,我干脆埋首明清以前的故纸堆,一杯咖啡一块布朗尼度过一个下午,熟读北大教授李零说“孔子和《论语》”的《丧家狗》,以及一直想读的《世说新语》。读书如揽辔缓行,是极私人的事,我哪敢和孔老夫子及魏晋诸君子作比,我们共同拥有的是失意者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情状。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何德何能飘然物外,旋即释然,复工去了。
创意杂货式书店的盛行,再忠贞的读书人,也会被诱惑。某年在意大利米兰机场书店,我权衡各种意义之后,最后带回来的不是英文书,而是几个Moleskine家的小本子。红黑两色的Moleskine据说是大作家海明威的最爱,广为流传的宣传语“这是属于海明威、毕加索和查特文的传奇”和“带上Moleskine去旅行”,使这个本子多出了无限附加值。仿佛带上它,文艺青年的放荡不羁爱自由便理直气壮。它亦搭载时尚快车,电影《穿Prada的女魔头》,梅姑(梅丽尔·斯特里普》挥舞着号令员工的,也是Moleskine。
我早有君非海明威的觉悟,但一个Moleskine的小本子,是对当年选读中文系、最初文学梦的慰藉。悲催的是,我做出了艰难决定带回来的小本子,封膜上清晰地印着“Made in China”。不几年,我去北京798尤伦斯艺术书店,已有Moleskine售卖。再过段时日,报社附近的文具店老板,也视它为店面晋阶的拳头产品。午休时经过玻璃橱窗,在一整架各种艺术范儿的本子中,要价不菲的它显得有点落寞。热爱带上最新款手机自拍而非Moleskine去旅行的小同事,听我说它和海明威的往事,如同听白头宫女说玄宗,几乎要配上嫌弃的表情了。
能说什么好呢?每个时代,都有它飘扬在风中的旗帜。
2012年第一次去巴黎,我放弃乘船游塞纳河的活动,为了看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店一眼。迈开大步投奔时,同团的一对老夫妻急着找厕所。去过欧洲的人,大抵都明白如厕之难,只好借着模糊的记忆带他们去蹭麦当劳的洗手间,万年路痴毫无意外地迷失在巴黎街头。老夫妻让我打电话请导游来接,可我的满腹柔情全系莎士比亚书店,巴黎圣马院的钟楼在望(书店和圣母院只有一桥之隔),怎肯让导游中途截走。老夫妻眼见着离导游约定的地点越来越远,我仍一意孤行,老爷子便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呵责我,我又屈又惊,哪还有“朝圣”的心情。整个“事故”,我虽沉默以对,却有寿多也辱的怨怼。我自小被人夸赞有高寿的面相,除非活成莎士比亚书店那样我行我素,否则,谁要高寿?
我一直找机会弥补我和莎士比亚书店的缘悭一面。出差北京时,在王府井外文书店买了莎士比亚四大经典名剧,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莎翁剧本里的古典英文相当于元杂剧,我的英文水平读《Time》尚可应付,读莎翁名剧真是了不起的挑战,啃了几次之后,《King Lear》们遁入书架冷宫。
但此行最迷人最意外的收获是走入钱粮胡同深处。胡同里有我在博客上跟读了几年的钱粮美树馆,大V史航常在那里做关于电影、文学的讲座,书里的故事连同美树馆花草在四季的枯荣,都值得热爱艺术、胸次辽阔的人向往。坐下来点一杯咖啡,想象一下史航清淡的盛况,然后,出门,继续见那些书里的故友—三联韬奋书店和商务印书馆涵芬楼书店。这两家书店,都曾经出现在很多大家的书人书事里,我有段时间十分迷恋王世襄,这位世家子弟谈家具谈鹰鸽谈痴吃,三联和涵芬楼闪烁其端。因为晚上还要到附近的人艺大本营—首都剧院看冯远征演溥仪的《公民》,朝圣完便匆匆闪人。
我和三联书店渊源极深。我大学毕业后,武汉尚有两家三联书店。我常常舍近求远,书非到三联不买。等稍近的司门口三联店关张,武汉大学门口的三联,便成了孤本。我在那里闲逛时,常听到年轻的大学生在苦恼地闲聊不知道送人什么当生日礼物,明明眼前是满架的现成礼物。我几次张嘴欲言,最终吞了回去。我自然知道,在他们的世代,送书当生日礼物已不合时宜,不忍心的是那么好的书,折价出售,仍旧蒙尘受尽冷落。
我大学四年,属标准的寒门学子,衣食尚难温饱,自无闲钱买书。能读到的好书,因之获得的愉悦和激荡,全部来自图书馆借阅室,惟二的私有读物是过生日时室友送的《人生的盛宴》和《百年孤独》,如珠如宝般爱惜。前
者因毕业论文写林语堂,后者是当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盛行,竟吊诡地预示我后来的人生基调,如李白的一阙诗:醒来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郁达夫说,长住某地,精神不免要生霉点。身为工薪族,无法像他四处迁徙,退而求诸旅游。天涯道路,我也是孤身一人独酌无数次人生的盛宴后,才顿悟到命运的神谕,只是我无知无觉地走在交叉命运小径的花园里,到底是从何处转弯,走上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