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外国语学校 胡华强
冬日里的青㭎树村 (九章)
成都外国语学校胡华强
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古装的少妇,眼睑低垂。
轻薄的雾霭在附近稀疏的林间游荡,不时有尖利的鸟鸣来自未知的角落。
沙西线车流如潮。柏条河静流无声。
青㭎树村站在牌坊的身后,像个腼腆得不知所措的男人。
在三道堰的近旁,川西平原的寻常一隅,在那座牌坊的周围,冬日熹微的晨光正冲泡着一盏暖气氤氲的盖碗茶。
没有水牛的轻哞,没有牧童的笛声,没有蛛网挟了露珠收藏的蹄印。
水泥路将通俗的乡梦织成迷宫。淳朴的鹅儿草和倔强的铁链草不见踪影。
两旁挨挨挤挤站满了婉约的花树,裸着腰身等着春风来临时投桃报李。
青㭎树,确乎不曾见到。村——只剩了个名字!
路口椅子上,几个佝偻的身影宛如雕塑。
絮絮的话语,向远方依稀唤出几声鸡鸣狗吠。
草屋顶没有了。矮院墙没有了。穿斗木架的民居也没有了。
猪们饥饿的尖叫没有了。顾家的守门狗的恶叫也没有了。
山茶花临水自照,粉艳着羞涩。花园里静默的秋千架凝着昨日的笑声。
三层楼的西窗正适合拥抱着梦的余温遥望远方。
几只昏头昏脑的蜜蜂,不但乱了季节,也忘了油菜花疯狂的古典田园。
总有一些攥得很紧的东西,反而容易从手中不知不觉地滑落——比如故乡!
——题记
这个陈旧的话题,谁清楚地掂过它的分量?
距离越远,故乡越近。
在洛杉矶那条洋气十足的大道旁的公寓里,一轮十五的圆月从橄榄树的梢头升起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了一只蟋蟀悠扬的歌吟。
那一夜,远去的母亲也留下了回首的背影。
陌生的土地上,梦里满是秋霜轻覆的牛蹄印和悬挂着露珠的铁链草。
透过大洋浩淼的烟波,能看见老屋旁翠鸟刺破清波的池塘。
而今,我守候在并不遥远的他乡。
乡村的故事,却在迟疑的笔尖变成了越来越枯涩的风声。
檐边滴雨失落在闹市的尽头。葳蕤的童年记忆日渐荒芜。
母亲挂在山墙上的背篓,已经漏掉了最后一缕纺织娘的歌声。
父亲的犁铧无声地锈蚀成了一弯凄寒的残月。
屋后的核桃树在岁月里老去。竹林里再也不见妹妹寻找柴禾的身影。
曾经那些千山万水的萦怀乡梦,被一条笔直的高速路瓦解。
再言说故乡,恐怕连一只青蛙都会嘲笑我的矫情。
从透明里穿越而来,必将再回归透明。
现在,我们并排坐在这里憩息,能看见对方的未来和过去,能看见彼此的梦想和心境。
爱让时光凝固。誓言,让混沌的情独立成我和你。
昨天我们是风,现在我们也享受一次风的凛冽。明天我们是水,现在我们也欣赏一次水的清澈。
我们把在空中无形的追逐变成温柔的静坐,让深情的凝望点燃西天的落霞。我们把在峡谷里疯狂的激荡变成热烈的拥抱,让洁白的爱情感动蛰伏的春汛。
飞翔久了,翅膀需要歇息。奔跑累了,脚步需要停止。
我们愿意在俗世中爱着,不言不语。
喜欢用速朽的方式来警告饥饿,却用惊人的繁殖力来安慰乡村脸庞的菜色。
一小截藤蔓埋入地下,从腋下唤醒成串成堆的家族记忆,在黑暗中复制出数不清的与饥饿搏斗的武器。
然而,我并不喜欢它。它让我的童年时光苕味十足。
那时,我逡巡在城市的寻常巷陌,招来的是市井敏锐嗅觉的反感。
而今,下里巴人的竹枝词在城市味蕾上演奏出了阳春白雪的太平调。
那种热烘烘甜腻腻的回忆让乡土开始变得越来越遥远!
从天上来,向东海去。
我望见了你的壮阔,却听不见你的涛声。
雪峰和森林的倒影绕过大平原远方的地平线,在连绵无际的丘陵之间迂回,带走了民间数不清的鸡鸣和狗吠,带走了这个盆地千万年的传说和和跌宕起伏的忧伤。
在红色丘陵的一隅短暂驻足,优雅成一派静穆,在黄昏的烟波里倒映长天的雁行,点燃《诗经》里摇曳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泛黄的诗卷在深秋的暮色中,找不到那个在水一方的身影。
我问夫子:该溯游从之,还是溯洄从之?
子在川上,答非所问:逝者如斯!
篱笆在寒霜里黯淡倾圮了。秋风在散乱的堆积中逡巡瑟缩。
最后的喇叭花,艰难地攀上高处遥望天高云淡。
燕子早已离去。布谷鸟的歌声在镰刀的锋刃上消失。
杜鹃的飞影日益笨重。白鶺鸰已找不到停驻轻盈身姿的荷梗。
喇叭花,从春日的第一个清晨开始,不厌其烦地为百鸟繁花吹奏浪漫的晨曲,白色红色紫色的音符盘旋飞扬,排云而上。
在清风与春花告别,在酷暑中为夏叶送行。
现在,在秋风中,该走的都走了,该睡的也开始睡去。
那一曲日渐消瘦的秋风辞还可以让谁远去的脚步黯然销魂!
一只精致的蜗牛停在了藤蔓的末梢,为一曲长歌画上了休止符!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不期而遇。
一棵树与一堵墙,一条路与一片山影,一抹晚霞与一声鸟鸣。
一缕温柔的海风与一脉质朴的山泉遥远相逢。
转角的风景,是赴约的等候。
不管早还是晚,花朵总会绽放在枝头,精致的巢定会承接新卵的垂落。
我相信“冥冥之中”这个说法。
有的土地注定等待黄沙,而有的土地注定孕育新芽。
傍晚会穿过黑夜追赶黎明。暮色和炊烟都会回到共同的家。
无论山水相隔多么遥远,都会为赶路的脚步吟诵早已完成的诗篇。
而销魂的战栗,一次不现,两次不现,第三次定会在清晨的阳光刺入窗帘的刹那点燃。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谁说这是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