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亚一超(1991-),女,云南个旧人,现就读于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J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05--02
如果一部电影片长近乎3个小时,却并不使人困倦,反而处处引发观者意犹未尽的咀嚼与回味,那么导演一定是个好讲故事的人。2000年,始终以忠实自我、毫不妥协为人生追求的台湾导演杨德昌,带来了蛰伏5年之后的集大成之作《一一》,影片入围了第5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时代》周刊评选的年度十佳影片,杨导也不负众望,抱回了戛纳最佳导演的奖杯。
由于影片在镜头中出色地记录了台北的城市风貌,所以被联影计划称为“杨德昌写给台北的情书”。只可惜出于导演对影坛生态,以及对观众反应的失望与愤慨,该片一直未能在宝岛上映,直到杨德昌逝世两年后,故乡影迷才能够在电影院里,细细品读这封迟到的情书。
一、沉默≠冷漠。
作为人们口中的“老实人”,简南峻(NJ)总是以沉默,守望着四下的聒噪所触不可及的角落。无论是家庭聚会还是在公司,旁人的插科打诨他都一笑置之。秉着做人最宝贵的是真的原则,NJ难以纠缠于尔虞我诈的商场,和日商大田的一段交往,始终在真挚的友情与公司唯利的反复间摇摆挣扎。面对家中卧床的岳母、敏感的妻子,突然间又闯入生活的初恋情人阿瑞,背负重压的NJ,更多时候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纵然释放也不过三言两句的流淌。当镜头随着东京街头的出租车,缓缓流泻过光影交叠的写字楼,观众终于与NJ一同戴上耳机,聆听着那些内心从未停息的悠扬的钢琴旋律。NJ的扮演者是杨德昌的老友、台湾当代文人兼演员吴念真,他淳朴真实、毫无乖张的表演风格与角色完美贴合,精确而不露痕迹地刻画了这一动人的形象。
简家女儿婷婷与幼子洋洋,继承了父亲的内敛和少言。在友情与爱情之间举足不定的婷婷,遭遇了一场无始无终的初恋,在她看来,“我们好好对待别人,别人也不会对我们不好”,现实却让她又累又不能理解,她却只对外婆说起过内心的迷惘和伤痛,敏感和脆弱往往只能埋于心底。而在学校被女孩欺负、被主任羞辱的洋洋,同样不爱说话,却用照相机记录着众人看不到也说不出的言语。他被曾经讨厌的“小老婆”吸引,也只是默默站立一旁观看;他在外婆病榻前默不做声,却将自己的成长与思念,汇集成葬礼上那段隔空的感人对话。当他静静地对外婆说“我也老了”的时候,沉默者背后难言的温情缓缓流露。
二、逃避:逃得了,却避不开。
生活喜欢给人当头棒喝,反抗与回避都是本能,这关乎于每个人受压的韧性。
躲在家里不问世事,回忆和音乐成了NJ逃避的方式。面对重逢的初恋女友阿瑞,两人拥抱后的转身让人不禁感慨。这次也许不是NJ刻意躲闪,却是一种对现实不得已的妥协,接受早年命运的安排。尽管“我从来没爱过另外一个人”,但重逢之日阿瑞已为人妇,NJ只能选择不动声色,成为像胖子一样夺门而出的逃跑者。
外婆的卧床不起,让妻子敏敏难以忍受日复一日的照顾,以及琐碎生活的空洞与无聊。她的大放悲声却换不来NJ的一声安慰,焦虑和心痛的背后是逐渐滋长的、对家庭关系的厌倦,所以她选择逃离,上山清修。
极其在意生辰时运的小舅子阿弟,遭遇着经济的困顿和爱情的纠缠,前女友和老婆的针锋相对、投资公司的破产、好友的携款跑路……一切都让他苦不堪言。满月宴的闹剧之后,“偶然”的瓦斯泄漏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本应嫁入简家的云云——开头的悬念被一点点揭开——被小燕插足之后,不依不饶地多次挑衅,甚至与阿弟继续苟合,在拼命找寻存在感的过程中,选择将阿弟另有家室的事实抛向脑后。
邻居莉莉和男友“胖子”在相互折磨之间找到了共生的爱情。两人在不断地逃离和躲避彼此之后,换来了毁灭性的悲剧结局,胖子经不住婷婷单纯得近乎乏闷的爱,他所要的是尝试和追求,歇斯底里之后,他的青春早早落幕了。
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辞职的NJ和归家的敏敏,对人生的理解竟殊途同归——生活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重复而已。责任就像一副套在人身上的枷锁无法挣脱;负重的乌云苦闷地憋着气,穿梭在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急需一场喷薄的释放。释放之后,以为逃得了的,终究还是避不开。
三、融合与交错:四代人的一场人生
利用画外音的双关语境,杨德昌娴熟地将许多关联画面交叠在一起,形成一语多意的奇妙效果。阿弟陪怀孕的小燕做医疗检查的时候,伴随B超画面的声音是大田在NJ的公司对新产品的介绍;NJ在日本和阿瑞重温旧梦,两人的对话被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台北——婷婷和胖子牵手的画面里。镜头在两代情侣之间不断切换,四个人的爱情交错并置、互为呼应,这段平行蒙太奇有着东方式的轮回意义,冥冥中预示着婷婷和父亲同样的宿命,这样的连接令人惊异又合乎情理,毕竟婷婷和胖子对电影理解的差异早已预示了两人爱情的悲剧结局。而学校的放映室里,洋洋在黑暗中看到了“小老婆”纯白的三角地带,在银幕上电光火石的自然现象的衬托下,画面中央的侧面剪影也具有了某种启蒙的神性。洋洋恍惚的眼神中,男孩的情愫开始萌芽。
然而影片所追求的,绝不仅是画面间机械讨巧的并置,潜藏其后的,是生命各个阶段有机的互渗与交叠。《一一》力求讲述单纯的生命和生命跨越的各个阶段,“一一”既是每一个人,也是每一段人生。导演将庞大的社会视野纳入一个家庭的缩影,从初生婴儿到古稀老妪,从懵懂少女到不惑之士,初恋情感与中年危机交织,儿时困惑与生活压力共存,片头至片尾贯穿了婚礼、婴儿满月和葬礼三个仪式,无形中涵括了每个人一生经历的各个阶段,并且把它们都真实地临摹在银幕上。尤为难得的是,导演摈弃了简单的拼凑,也超越了线性的单调时序,而是通过家庭这一扭结的维系,以一种共时渗透、循环交杂的姿态,让四代人演绎出一场完整的人生。
四、隐密和坦诚:看不到的自己最真实
外婆昏迷的时间里,简家人经历着不同的故事,上演着各自的诉说。婷婷乞求外婆的原谅,倾诉爱情幻灭的痛苦,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终随着外婆而远去;敏敏和阿弟无法面对如此真实而又空洞的自己,在母亲面前失语无助;NJ则罕见地分享着内心的自白,吐露生活的焦虑和困惑。
如果说外婆就像一口无声的井,倒映出真实的人性,那么洋洋则是一台有声的照相机,将大家“看不到的东西”一一展现。杨德昌借洋洋之口回答了“什么是真”的疑问,“世界上只有被别人看到,而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才是真的”;导演以“他者”的身份来审视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中平凡人物的生活历程。摇晃的镜头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力量的萌发和消解、爱情的滋长和幻灭、友情的坚守和背叛,隐藏下的真实是最残酷的可爱。
导演一直没有点破为什么婆婆真的老了,反而戏谑般道出洋洋也老了;通过这一老一少,《一一》再现了近在咫尺、却谁也看不到的生活,就像每个人的后脑勺;也许只有经历了一场得而复失,才会懵懂地看到原来看不到的东西。从未开口的外婆,“胡言乱语”的洋洋,却始终牵引着整个故事的脉络和影片的主题。难道只有面对一个昏迷之人,我们才能尽情释放身体里那些深藏不露的郁结?难道只有未谙世事的孩童,才会惦记着“看不到的另一半”吗?这样的疑问,并非生活无端的责难,因为它们构成了生活本身。
《一一》中出现了大量的远距离镜头,视点常常悬置于门外、窗外、车外等,亦或以监控录像等形式;通过种种场面的调度,给人以立远静观的体验。这样一种不介入的空间姿态,还原了真实生活的平凡性,以去戏剧化的手段巧妙完成了深层戏剧化的构建,并给观者留下反思的空余。然而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当白天纷杂炫目的光线散去,宁静的夜色中玻璃窗幕上混合了内外的人物光影,镜头似乎尝试着另一种表达:银幕内外是否真有明确可见的界限,局外的观者又何以从生活中抽离。
很多时候,我们追求在电影里遇见或这样或那样的“别人”,种种新奇的经历丰富了我们的体验,“延长了我们三倍的生命”。然而人毕竟不是一座陈列经验的博物馆,过分的拉伸终究会失去原有的弹性与活力。所以生命中也有一些时刻,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清晨,我们只希望在电影里遇见自己,遇见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说着我说的话、做着我做的事,重述着我存在的意义。而《一一》这样的电影,和我们一起,为后一种时刻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