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庸
1959年到1965年,我在中国驻苏丹使馆工作。这是我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工作的第一次外派。
苏丹是我的另一所大学,六年中不仅经受苏丹烈日的“热处理”,所学到的东西使我终身受益。岁月匆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是在苏丹度过的六个年头里发生的几个事件,至今难以忘怀。
1959年6月,外交部派我参加筹建中国驻苏丹大使馆工作,来到喀土穆。
苏丹首都喀土穆位于青白尼罗河交汇处。青尼罗河发源于埃塞俄比亚,经急流山谷山脉,折向西北流入苏丹。来自乌干达的白尼罗河,在喀土穆交汇之后,汇合成一条大尼罗河,向北流经埃及,最终进入地中海。尼罗河水灌溉了大片两岸沃土,苏丹得以发展农业,成为北非的“面包篮子”。尼罗河造就了古埃及文明,举世闻名的卢克索神庙,撒布勒巨石坐神雕像等,都坐落在尼罗河畔。
喀土穆城由三城组成,类似我国武汉三镇。除喀土穆城外,另外两城是奥杜曼和北喀土穆。
在奥杜曼,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1881年苏丹反英殖民主义统治的农民起义领袖马赫迪安葬于此。寺旁有一座哈利法博物馆,展品多为起义时期的兵器,文物等实物。我们参观博物馆时,发现一件来自中国的文物,挂在博物馆显要位置。那就是中国清朝慈禧太后奖赏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有功的洋枪队队长,英国人戈登的“黄马褂”。慈禧赠与的黄马褂在当时可是极高的赏品了。为什么黄马褂没有放在大英博物馆,而在喀土穆的博物馆呢?
我国驻苏丹首任大使王雨田,给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由来。原来,苏丹独立前属于英埃共管。戈登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工兵上将,曾于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来到中国,参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后协助清王朝镇压太平军。慈禧为奖赏戈登,赠黄马褂一件。1874年英殖民当局派他前往苏丹任总督,1885年镇压苏丹人民起义。以马赫迪的为首的起义军攻克喀土穆,戈登在总督府被起义军用长矛刺死。1885年1月16日,马赫迪率军攻下当时为总督戈登固守的喀土穆,迫使英军撤出苏丹。
在戈登的总督府内发现了慈禧赐予的黄马褂。苏丹朋友对我们说,当年的起义者为反清的民族运动报了仇。这不失为中国苏丹友谊史上的一段佳话。
马赫迪是苏丹独立运动的英雄,其家族在苏丹享有显赫地位,儿子阿卜杜勒?拉赫曼?马赫迪,是马赫迪的遗腹子,从政期间和英当局关系有所缓和。阿卜杜勒的儿子西迪克 马赫迪成为苏丹安萨尔教派领袖 (支持马赫迪教派的统称安萨尔派;另一派为埃及背景的哈特莱亚教派,领袖米尔加尼在苏丹高等院校学生中影响大)。
在驻苏丹使馆工作六年,多次见到西迪?马赫迪的儿子萨迪克?马赫迪。此人一表人才,就读于英国剑桥大学,获博士学位,待人彬彬有礼,善谈,书生气十足。王雨田大使拜会他,萨迪克热情待客,双方谈话十分投机。王大使问他,能否给我们讲讲马赫迪家世,他很高兴痛快答应,说能在家里给中国大使讲家史,很荣幸。一共讲了近十次,内容丰富,从马赫迪的历史谈到苏丹近代历史变迁。他的每次讲话使馆都整理成资料,一份留存使馆,一份送回国内。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内了解非洲的历史多半只能靠阅读西方书籍,殖民者称起义为“暴动”,起义者为“暴徒”。
当年戈登居住的总督府苏丹独立后成为共和国宫,国家元首驻地。共和国宫坐落在尼罗河畔。苏丹官方机构多设立在尼罗河大道边侧,外交部也在这里。一次外交部举行招待会,大家在草坪上交谈,突然一条6英尺长的鳄鱼从草丛中爬出来,许多人吓得赶快跑,有的女宾尖叫不已。那鳄鱼可能也吓着了,慌忙爬回尼罗河。
那时我还年轻,觉得真好玩。招待会主人感到十分尴尬,连声道歉。
1963年12月,周恩来总理出访非洲十国,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领导人出访非洲国家,在国际上引起巨大反响,在我国外交史上留下光辉一页。
1964年1月27至30 日,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一行乘专机抵达喀土穆,在机场受到苏丹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易卜拉欣?阿布德中将率高级军政领导人去机场迎接。总理一行下榻共和国宫。当晚,主人举行欢迎宴会,周总理在讲话时,赞扬苏丹人民惩罚了中国苏丹两国共同的敌人——英国侵略军军官查尔斯?戈登。周总理对苏丹的访问十分成功,加强了双边友好合作关系。不几个月后5月16日到20日,阿布德主席访问了中国。
周总理同苏丹元首阿布德中将会谈,对方出席的是革命指挥委员会重要成员,除外交部长外都是将军。会谈开始,为了尊重对方,双方都使用本族语。代表团没有专职阿拉伯语翻译,大使说你来做翻译。自己大学毕业没几年,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毫无思想准备,心里紧张极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场。开始时,双方寒暄,我还能应付,进入正题,谈话内容越来越复杂,里面有许多政治词汇,我感到应付不了了,但听不懂也不能问呀。会谈换上英文翻译冀朝铸,对方改用英语交谈。我“败下阵来”,羞愧难忍。好在没有人责备我,只能强制自己别闹情绪,别再出毛病。我的“真相”暴露后,就不参加会谈了。让我去共和国宫当联络员。
周总理和陈老总住在共和国宫,我当联络员,也呆在共和国宫内。任务是坐在首长房间外面,随叫随到,白天黑夜都要盯着。年轻人觉多,有时困极了在沙发上闭会儿眼,不由自主睡着了,出了鼾声,有人推推我,冷不丁醒了,赶紧站起来走走。周总理访问三天,估计我也就睡了七八个小时。
有一次陪使馆参赞去外交部办事,当翻译,居然在翻译半截睡着了。可是,当时我不是最缺觉的,比我还累的是卫士长成元功,他几乎不睡觉,不停地走来走去,当然其他卫士也不能睡,顶多倒个班,打个盹。
总理专机停在机场,由机组人员看守,使馆派人协助。专机机头机尾,左右两翼,四个方向,每方向有一人面向外坐在地上,监视周围。保卫专机安全,就是保护领导人的安全。
周总理习惯夜间办公。虽然白天活动已经很多,但他坚持夜间工作。我当联络员,看到总理房间的窗户总是亮着灯。清晨四点多,总理就起来披着外衣走出室外,在平台散步。人们见到总理起来了,就要去叫陈毅副总理。总理连忙制止,说,陈总血压高,让他多休息。我们听了很是感动。周总理对老战友关怀备至,自己不怕劳累,尽职工作,不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楷模。
当时苏丹已是冬季,但气候仍炎热。总理和陈总从来对生活上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使馆只是煮了绿豆汤送去解暑。使馆在给陈老总洗背心时,看到背心上有好几个洞。领导人的艰苦朴素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苏丹的时候,苏丹分为九个省份,南苏丹三个省,赤道省首府朱巴是南苏丹最大的城市。英国人曾在这里搞点建设,朱巴初具城市规模。
苏丹黑人和阿拉伯人属于不同种族和宗教信仰。黑人属于尼格罗人,属黑色人种,主要部族有丁卡、努埃尔、希卢克等,历史上南部苏丹全部是黑人(在北部也有少数分布)部族。他们信奉原始拜物教或少数信仰基督教。在喀土穆街头,不难区分阿拉伯人和黑人,从人种看阿拉伯人属白色人种,但不同地域肤色有所不同,苏丹阿拉伯人肤色也较黑。但头饰有特点,头上用白布裹头,苏丹黑人往往脸上有刀刻的痕迹。
苏丹黑人对北方阿拉伯人有“世仇”。历史上,阿拉伯人抓黑人成为奴隶,最早的贩卖黑人的市场就是阿拉伯人经营的。黑人站在台子上拍卖,用水泼在黑人身上,身上水多的价格低,因为水多表示没多少脂肪,反之,水少的价格高。黑奴被运往欧洲(最早是葡萄牙)美洲,后有美国黑人到非洲寻根问祖。美国著名记者作家约翰?甘瑟写了一本书叫《非洲内幕》讲了这段历史。我在北大读书时在书亭买了这本书。没想到在苏丹看到了南苏丹黑人暴动,证实了这段历史渊源。
南方黑人来到北方谋生,生活很苦。阿拉伯人工头,带了一批黑人在工地上干活,当 壮工 。黑人头上顶着一盆一盆水泥和建材,爬上脚手架。可以说,喀土穆是南方黑人血汗建成的。如今喀土穆市有800万人口,成了现代化城市,它的基础是黑人的功劳。当时,可以在街头看到黑人吃发酵的高粱浓粥,大锅里煮些牛羊内脏,放点盐当菜吃。他们上班时不停地干活,下班后歇工。加班不干,多给钱也不干,因为黑人时间观念很淡漠,每天只干一次事,时间长短不论,但就一次,给钱也不干。
一天我和使馆司机赵善礼出门办事,到了共和国大街。刚进商店,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大呼大叫。出门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群黑人,上千人,手持棍棒石头,一路跑来。砸路灯,砸商店,不但打阿拉伯人,见了外国人也打。当局出动骑警、装甲车镇压,放烟幕弹,我一下子睁不开眼,和老赵赶紧开车钻进小巷,后备箱还是挨了一大棒砸坏了。前往大使官邸路上,看到一位东欧外交官从车里出来,脸上流着血。我们两人开车慌忙进了官邸,大家看我们回来了才放心。
南方黑人还从共和国大街奔向机场,砸了候机大厅。暴动持续到傍晚才算平息下来。我第一次遇到这个场面,长了见识,也算是一次锻炼吧。
苏丹南北种族矛盾,冲突经常发展成为内战,贯穿二十世纪,是苏丹内部政局动荡的主要因素,一直延伸到二十一世纪。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石油公司在苏丹发现油田,1995年苏丹总统访华时提出希望中国协助勘查石油并建立合作项目,经勘探,苏丹石油蕴藏量12亿桶。苏丹石油矿藏分布在南苏丹同北苏丹边界,北方有了油田,从北方苏丹港出口,财富大增。石油出口改变了苏丹的经济面貌,喀土穆发展迅速,成为现代化都市。促使南苏丹要求独立的步伐加快,经过谈判,2011年苏丹总统宣布同意南苏丹独立,南苏丹共和国于2011年7月14日正式宣告独立。
中国同南苏丹建立外交关系。中国非洲特使为南北苏丹关系缓和做出一定贡献。
苏丹有句谚语:喝过尼罗河水的人,离开了尼罗河,还是要回来的。尼罗河水我喝了六年,虽然之后没有机会再回去,但多少年来心系尼罗河,心系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