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竹
4月初的一天,我们跟随书画鉴定专家杨丹霞来到她位于故宫东华门内的办公室。小小的办公室堆放了很多书刊资料;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山水,意境高远;一套雅致的功夫茶具摆放在窗户下,隐约的香气正好迎合着仲春下午温暖的阳光。
而办公室的另一侧,挂着两件略显肥大的褪色的旧衣物,裤子的裤脚卷了几层;简单聊几句,杨丹霞数次提及“干活”,想来这粗旧衣物便是“干活”时的行头。一雅一旧之间我看到,对于杨丹霞来说,鉴赏不只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随意,而是数十年由衷的热爱与追求。
发自内心地热爱一件事物,情感灌输其中,大约就会产生视之如友的情感。对于杨丹霞,书画作品就是这样一种存在。近期,为了协助外地博物馆筹备一场临时性的展览,她和同事需要在选定目录后,完成制作单据、报批核准、点验文物状况、办理交接及运送文物出院手续等等繁琐而紧张的工作流程。
这样严谨近乎枯燥的过程在杨丹霞的口中充满温情。由于选取的作品既要符合外馆的需要,又要兼顾书画作品的展览周期,对此她解释道,刚刚展览过的作品要让它休息一段时间,也要避开武英殿即将选用的展览文物。
作品不仅需要“休息”,它们还像人一样,需要适应新环境。它到达目的地之前,需要有专人前去为它查看存放的条件;它展览完毕回到故宫,需要在故宫的“家”里躺上一天,她和同事们会将回家的藏品覆盖上丝绸薄被,暂放在库房的案子上,让它们适应家的环境,然后再回归到库存柜位内。避免库内外温差、湿度骤变给文物带来细微损害。
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这些藏品,又像尊重长者一样正视自己的每一个行动,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在杨丹霞看来,书画作品的载体纸、绢和绫都是有机物,和人类自己一样;而任何一幅书画作品都进入某个时代、某个作家的生命,都承载了那个时代的知识精英、艺术天才的人生梦想、生命感悟和精神追求,它们是今人与古人对话的媒介,它们本身就是一个个生命体。
荣格曾说,小的时候做什么事情能让时间过得飞快并让你快乐,这个答案就是你在尘世的追求。相比于大多数人,杨丹霞的幸运就在于此,她很小就明白自己最喜欢什么,并且执着地追求。
从她的回忆来看,艺术对于她来说,不是高不可攀的理想,不是精雕细琢的手艺,而是生活的方式。童年时期,每周的二、四、六下午没有课,她就领着一群小孩子在故宫里面玩耍;汇集了十多位书法绘画碑帖等领域专家的大办公室是她既好奇又向往的乐园。晚饭之后,不同于邻居打牌的喧嚣,杨丹霞的家里,父亲在书房做研究,母亲备课,杨丹霞读书,弟弟做功课。有朗月的夜晚,父亲就会召集家人聚在院子的金银藤下,手执一管洞箫,吹奏《春江花月夜》,优美的箫声和淡远的花香深深地刻在小女孩的童年记忆里。
杨丹霞的父亲杨臣彬是位不折不扣的才子,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遍交四海:书法家、画家、美术史论家、书画鉴定家经常聚集在杨家,把酒言诗,畅聊艺术。好奇的杨丹霞是父亲的“小粉丝”,每当父亲与客人聊天,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等客人走后缠着父亲解释她不懂的地方。等到她上了中学,父亲就让她帮助玉器专家杨伯达、陶瓷专家耿宝昌抄写他们的稿件,细心的她总是一边抄写,一边琢磨:什么是康熙五彩,什么是空白期青……这些令她既好奇又神往,不时地也翻看父亲书柜中的画册暗暗琢磨。
相对于对文学艺术充满好奇和热爱,杨丹霞在学习上却不是典型的好学生。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社会观念下,她成为少之又少的拒绝学数理化的学生。她不喜欢枯燥的物理和抽象的几何,上课时偷偷看《红楼梦》,看到精彩之处因哈哈大笑而被老师轰到教室外面;她拒绝跟随照本宣科的老师学习,上课溜出去找她认为真正有水平的语文老师;虽然年幼,但她一直明确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位于西华门附近的教室里望着故宫,那里有无数她魂牵梦绕的艺术精品,那里有她眼中最富学识、最具风雅的大师,那里有她童年的梦想。
人的成就离不开际遇,然而很多际遇往往需要铺垫。对于杨丹霞来说,最大的际遇是她来到故宫不久,就遇到了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进故宫工作,使她有机会得以目睹和聆听这些本专业最杰出的专家对于馆藏书画的鉴别过程和治学方式。而这一际遇的铺垫则是她选择去故宫书画组的保管部门。
前述提到,已经身为书画鉴定大家的杨丹霞,还时常要做琐碎和辛苦的工作,这是她三十年前的选择。当她以招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故宫时,本来可以选择陈列等部门,做光鲜、轻松的工作,而她为了能够最近距离接触藏品,选择去了保管部。
保管部是实实在在需要体力活的地方,经常会弄得一身灰尘;而这份体力活被杨丹霞干出了名堂。在学者们进驻故宫开展书画集中鉴定工作期间,杨丹霞和同事们一大清早就将当天要鉴定的书画从藏库中运出供专家鉴定;下午运送去拍照,晚上再收验入库。鉴定时,杨丹霞会对在场的老先生念完文物上的签,按着画的天杆将画推开,对面的老先生用手指轻轻一点,接住地杆,画卷平展开来,“真,入精!”老先生们一番讨论之后得出结论,对面的老先生松开手指,画卷收回。念签,推开,收回;一套程式化的动作在杨丹霞描述时颇具仪式感。
更具意义的是,在老先生们鉴赏的同时,杨丹霞一直默默地记录。她告诉我们,能够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最优秀的一批学者如何做鉴定工作是她宝贵的际遇。他们有怎样的研究鉴赏的方法,从什么角度切入,如何深入到作品,对不同的作品有怎样的侧重都能从老先生们的简练行话中窥见端倪。“一遍活儿”,“一遍趟”,“太薄了”都是什么意思?即便当时不懂,杨丹霞都给记录下来,在以后的工作中不断回顾,终于豁然开朗。
杨丹霞认为,书画鉴定专业对从业者有较高的要求。她说:“首先,从业者要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行业,只有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会具备耐心、细心和用心。其次,要时时刻刻做一个有心人,尽管不觉得苦累,但是不能只当一个‘活儿来干,那样可能什么也学不出来。再次,要和书画作品长时间地亲密接触,通过反复接触掌握提炼作家和作品的规律,起笔、运笔、收笔,转折顿挫、轻重快慢都要认得。”
这三点,概括了她在故宫的前十年。以一腔热忱进入梦寐以求的故宫,为了多多接触作品选择最苦最累的工作,处处做一个有心人,如饥似渴地学习和积累。时而,她也在前辈们的指导下尝试判断书画的真伪,渐渐形成自己判断的标尺。
和多数行业一样,鉴定不是一劳永逸的技艺,它更是一份需要终身追求的事业。造假的手段在不断进步,鉴定专家自身的标尺也需要不断修订;“活到老学到老”,杨丹霞这样评价书画鉴定。
艺术品造假因其巨大的利润空间,始终没有消失,伴随着艺术品市场的沉浮。杨丹霞分析,古代书画作品和近现代书画作品有不同的鉴定上的难度。近现代书画作品,由于历史较短,同时近现代艺术家用料不甚讲究,做旧难度较低;而古代书画作品则因为近年各大博物馆出版物的增多大量出现“有本仿”的造假,也给书画鉴定及收藏者带来了挑战。
近年,有书画作品造假出现木版水印加色加墨的新手段,先印出书画作品的轮廓,逐层加色加墨,真假难辨。此外,也有造假分子在真画作上添加某些元素使画作升值,例如在齐白石的牡丹画上添加工虫儿,使画作升值数百万,这些手段更让藏家防不胜防。
杨丹霞和父亲杨臣彬
杨丹霞表示,书画鉴定的准确程度取决于从业时间的长短,目鉴作品的数量,标尺订立的宽严,鉴定态度客观与否等等。谁都有可能犯错误,每一个阶段都有可能犯错误,在经验不足的青年时代,标尺有差错的中年时代和精力不济、标尺放松的老年时代;她告诉我们,有时候一些老鉴定专家不能准确鉴定作品,并非全如外界猜测的见钱眼开,而是退休离开岗位之后对于很多造假手段和造假人群不够了解,同时,自身精力不济,身体素质下滑,标尺有所放松,便很可能出现错误。
“书画鉴定需要终身学习,终身保持良好的状态。”杨丹霞说。我们了解到一个细节,即便杨丹霞现在已经在书画鉴定上取得公认的成就,每次开卷她仍然十分慎重,一定要放下手头的事情专注鉴定。她常说,鉴定不是看一眼,无论真假,看画就要尊重画。这大概就是良好状态的核心,在对书画作品尊重的基础上,在对书画鉴定这份职业近乎信仰的热爱上,传承着这份职业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