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李昌钰：我要替死者说话

徐明徽

在犯罪现场，任何一个蛛丝马迹都可以成为他侦破的关键；从警50余年，已经参与调查了全球各类案件8000多起。他曾经仅花两秒钟的时间破案，也曾让20年未破的悬案真相大白；他曾借着一条手帕还肯尼迪家族成员清白，也曾经让背负18条重罪的“凶手”获判无罪。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刑侦鉴识专家李昌钰的一生堪称传奇。

从美国的“世纪大审判”辛普森案到克林顿助手自杀案，从陈水扁“三一九”枪击案到前美国中央情报局职员碎木机杀妻案——每一个重大案件都因为李昌钰的介入而得到关键性扭转。他改变了美国司法体系，甚至可以说改变了美国历史。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他又如何从一个台湾的小警察，成为全球最负盛名的鉴识专家？

1月23日，李昌钰受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邀请，携自传《挑战不可能：李昌钰的鉴识人生》来到上海，与读者分享他的人生经历，并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成为鉴识专家是缘分

在上海难得飞雪的清晨，记者在和平饭店见到了这位神探，已经78岁的李昌钰精神矍铄，丝毫不见长途飞行后的疲态。“我一天睡四五个小时，因为老觉得时间不够用，吃饭速度也很快，太太总是揶揄我吃饭像‘吸尘器。我需要与时间赛跑，以免给作案者更多遮盖真相的机会，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李昌钰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从康涅狄格州警政厅厅长位子上退下后，他回到纽黑文大学任教，同时在纽黑文大学“李昌钰法庭科学研究所”继续从事培训与案例研究工作，如今依然每天工作14个小时。

50年前，27岁的李昌钰辞去台湾警察的工作，带着50美元赴美留学，端盘子、教功夫、洗试管，用5年的时间在纽约大学读完本科、研究生、博士。李昌钰说：“我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变不可能为可能。”

李昌钰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会选择鉴识科学这一行？”有无数电视节目将他童年众多课外书中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列为证据，看，李博士从小就立志于此了。“哪有这么传奇，我小时候希望成为篮球运动员，后来个子长不高才放弃了。因为家里经济条件的关系，报考了不要学费的台湾‘中央警官学校。”李昌钰告诉记者，自己能成为鉴识专家更多的是缘分，在美国取得生物化学博士学位后，就戏剧性地选择了当时颇不受重视的鉴识科学。

“我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谁来替死者讲话？美国每年平均发生重案16000件，大概有30%的案件没有破，其中性犯罪案有50%是悬案。这还只是美国，放在全世界范围来看，数量和比例更惊人。每一起凶杀案的背后，至少有一个无辜的逝者以及饱受痛苦的家庭。”

碎木机杀妻案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每天从全世界打来的求助电话或破案邀请不计其数，李昌钰分身乏术。1980年，李昌钰发起设立了纽黑文大学“李昌钰法庭科学研究所”，“我经常被美国警察问道‘怎么样才能找到证据，所以我的目标不仅仅是建立一个法庭科学实验室，更希望将我自己的实践成果告诉更多的刑侦人员”。2003年，研究所获得美国司法部授权，成立了一个国家犯罪培训中心，对美国以及其他国家过来的刑警队长、侦探、鉴识人员进行现场训练，练习如何找寻、搜集、辨认物证。

李昌钰说：“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证据是不会自动上门的。我归纳了7种简单的方法——站着看、弯腰看、弯腰深一点看、蹲着看、跪着看、坐着看、各种方法综合起来看。”

1986年11月18日夜里，位于康涅狄格州新镇的一位女士海伦失踪了，在海伦失踪多日后，海伦的丈夫理查德的冷静引起了警察的怀疑。然而警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而且理查德三次顺利通过了测谎仪，案件陷入了僵局。李昌钰接手该案后，对海伦夫妇卧室进行了仔细观察，终于在卧室床底发现了几处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红褐色小血点，且与海伦血型一致。随后有目击证人表示曾看到理查德在海伦失踪次日开着一辆碎木机停在路边，李昌钰预感理查德可能策划了一起可怕的案件：尸体被打成碎片抛向了镇子西边的约尔拉湖。李昌钰和警方来到了镇上的约尔拉湖，并用猪的尸首开始碎木机抛尸实验，李昌钰还说服女儿将长发剪下作为实验用具，以判断尸骨与较轻的毛发最远会被抛到哪里。经过在湖面融雪寻证和水底打捞，最终在雪地里发现了2660根头发、69块小的人骨碎片、6滴人血、一块被截短的人的颅骨、一小节人指、一片指甲，加起来一共三盎司人体组织，获得了指证理查德的重要证据，轰动美国。

陪审团认定理查德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其99年监禁。李昌钰告诉记者：“理查德服刑20年后，还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上说‘李博士你是审判中唯一说真话的人，我认可你的分析，但这是一场意外。我没有回复这封信，尽管我很希望这是意外，海伦不是被蓄意谋杀的，但是理性告诉我，这种可能性很小。”

“作为鉴识专家，尽管专业知识很重要，但是细致的观察是不可或缺的，碎木机杀妻案正是靠大家地毯式的搜寻才一点点有了突破，其他的案件也是这样。”李昌钰说。

辛普森是无辜的吗？

如何保护案发现场物证的完整性，对于是否能破案是至关重要的。2005年，美国司法部授权李昌钰法庭科学研究所成立一个国家级冷案处理中心，以协助警方调查未破的重大刑事案件。“一些多年未破的案件，原来的物证保存完好，到我们手里几天就破案了。”李昌钰告诉记者，有相当多的案件由于警方在处理犯罪现场时出现了严重错误而导致案件成为悬案，或使得案情演变成意外的结果，1994年被称为“世纪审判”的辛普森杀妻案件就是典型。

在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中，公众对这起闻名全球的案件形成了这样的印象：富有的橄榄球运动员辛普森杀害了妻子，并上演了“世纪大逃亡”，最后辛普森请来了史上最高价的辩护团队，为其成功脱罪。

李昌钰作为辛普森案的辩护团队成员之一，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根据我的个人判断，辛普森确实涉案了。然而在法庭上，辛普森被判无罪的原因是洛杉矶警方处理犯罪现场、手机保存相关物证的过程中均存在严重失误，甚至有警员在物证上作伪的可能，由此失去了陪审团的信任。”

洛杉矶警方不仅蓄意夸大了辛普森座驾上的血液，并且现场采集的辛普森血迹标本中竟然含有防腐剂，案发现场的手套也不符合辛普森手的大小，一系列漏洞百出的物证都一一被否决。李昌钰告诉记者：“当年现场有两组脚印，我判断可能有包括辛普森在内的多人涉案，但警方一意孤行，认为那一组根本不是鞋印。”

“我推测可能有个别警员因先入为主的偏见或其他原因犯了错误，然而一旦物证受到污染，对于受害人来说，昭雪之日就变得遥遥无期。”李昌钰向记者回忆，2004年一位退休刑警守在他所住的酒店门外，希望就辛普森一案聊聊。“他告诉我，退休后他花了9年时间重新搜寻证据，发现了一些新线索，很多新证据证明辛普森的大儿子是主凶。然而案件已经尘封多年，很多人证、物证都不复存在，按照美国的法律，也不能以同样的罪名再次起诉辛普森，这桩案件将永远成为遗憾。”

“对比几十年前，现在办案人员对案发现场的保护及取证的重视度已经提高了很多，这是一种进步。我们研究所正在开发一些智能软件，可以协助办案人员在现场如何正确地收集物证，以及如何在模型中进行现场重建，希望未来这些研究成果可以提升现场取证的效果。”李昌钰说。

政治是政治，科学是科学

在李昌钰经手的案件中，不少与政治人物有关。1993年克林顿的私人律师福斯特自杀，彼时克林顿正身陷白水门案而焦头烂额，而福斯特与白水门案关系匪浅。福斯特是自杀还是他杀关系到克林顿的总统之位。

1998年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绯闻案也引发了全球舆论的热议，李昌钰受邀参与该案后，刚飞到华盛顿，就被无数媒体包围，次日就有报纸刊载了漫画，描绘李昌钰跪在克林顿房间的地毯上拿着放大镜寻找证据，并配上了语句：李博士正在寻找总统的精斑。

作为可能影响克林顿总统仕途的这两起案件的调查人员，李昌钰接到过数以万计的电话和邮件，也面临着不同政治立场发出的利益诱惑。“处理政治案件当然会面临更大的压力，但是你只要不去管它，压力就没有了。对我来说，政治是政治，科学是科学，我一生不牵涉政治问题，也不会因为政治而改变科学调查结论，这是获取公众信任的唯一信条。”李昌钰说，“在处理政治案件时，无论你做什么结论，总有人不满意，但我的工作不是让谁满意，而是忠于证据。”

在美国工作多年，名气与荣誉纷至沓来，民主党和共和党都劝李昌钰参选国会议员，走入仕途，他们认为凭借李昌钰的名气，当选不在话下。李昌钰始终是那句话：“我不要做政客，我对做政客没有兴趣。”

1998年，康涅狄格州相继发生了一连串影响恶劣的案件，民众对州政府和警政厅十分不信任。康涅狄格州州长致电李昌钰，希望他可以担任康涅狄格州警政厅厅长一职。对于这样需要每天“hug the lady，kiss the baby”（拥抱女士，亲吻孩子）的政治工作，李昌钰直接拒绝了。“你一天开30多个会，再展示一下亲民形象，还要和政客打交道，我实在不喜欢做这些事情。”李昌钰回忆往事时笑道，“可是他们好厉害，他们给我妈妈打电话，我比较听妈妈的话。美国不是天堂，白人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始终存在，妈妈认为我应该为华人进入主流社会开创一条新路。”

在母亲和朋友的支持下，李昌钰接下了这个位置，成为了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亚裔警政厅厅长。风光背后是更多的挑战和辛劳，处理多起牵扯到种族问题的棘手案件、改革警政厅选拔制度、出警巡逻制度、信息化制度。“上任前我给自己定了20个目标，在我的任期内都达到了。”

经手数千件重案，李昌钰比旁人见识了更多的人性黑暗面，他却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幽默。博士毕业没钱参加毕业典礼，李昌钰就与女儿的长颈鹿玩具合影留念；选拔下一任警政厅厅长，李昌钰大笑道自己选了个比他矮的，因为“我不要留下历史上最矮的警政厅厅长纪录”；李昌钰还向记者介绍自己学到了一个新词——“小鲜肉”。

“使不可能成为可能”是李昌钰常说的话，凭着这种信念，李昌钰敲开了美国主流社会一扇又一扇看似“不可能”的大门。“我是那种make things happen（能‘无中生‘有）的人，时代在变化，从传统时代转变为显著的E时代，我每天都在努力学习，跟上最新的科学技术和资讯。我已经快80岁了，世有冤屈，我还可以奋斗多少年？”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澎湃新闻网2016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