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传承三世帝王,拍出近亿天价
禁宫多珍宝。其中有类特别的宝物,在历史当时的情境中便贵不可言,岁月浮沉后更成为冠绝古今的稀世珍品,那就是皇帝印玺。
康熙皇帝画像。
4月6日,在香港举行的一个拍卖会上,清朝康熙皇帝的一枚“敬天勤民”檀香木玺拍出9260万港元(约合7715万元人民币),创下康熙印玺的世界拍卖纪录。拍卖会前一天,《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郭福祥。他1989年自吉林大学考古系博物馆专业毕业后就来到故宫,从事宫廷文物的保管、陈列和研究工作,研究兴趣主要集中在宫廷印章、玉器、钟表、宫廷中西文化交流和宫廷生活等方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郭福祥将自己关于康熙印玺数十年的研究心得娓娓道来。
“紫禁城里的乾清宫,是清代帝王起居的地方,也是宫中重要的政治策源地。康熙皇帝的敬天勤民玺,就曾贮存在这座宫殿的西暖阁。”郭福祥介绍道。
著名文物专家朱家溍曾撰文称:“宝玺者何?天子所佩曰玺,臣下所佩曰印。无玺书则王言无以达四海,无印章则有司之文移不能行之于所属,此秦汉以来之事也。”也就是说,秦朝以前的印章,本是君臣百姓共用,没什么区别。有了帝制,便把皇帝的印章独称为“玺”,并且用它来作为发布帝令真实有效的凭证。大臣们处理公事,也是需要印章的。大大小小印章的背后,代表着或大或小的权力;而皇帝的印玺,则凝刻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御玺有两个系统。一方面是国家系统的。清代乾隆皇帝时,把从入关前到他即位后,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国玺进行整理、分类,钦定下来25种,有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宝、巡狩天下之宝、讨罪安民之宝、制驭六师之宝、敕正万邦之宝等。这些就是清代一直沿用的‘二十五宝。”
另一种,则是专为某位皇帝打造的各种用途的印玺。“有的用年号,比如‘康熙御笔之宝‘ 雍正御览之宝;有的用地名,如康熙的‘文华殿宝,乾隆的‘纪恩堂;有的用警句,如康熙的‘戒之在得‘ 惜寸阴;有的则是特殊纪念,如乾隆八十岁生日时刻的‘八徵耄念之宝……”
名目繁多的皇帝宝玺,并非任意为之,而是有一套精细的流程。如果是与典章制度有关的玺印,要由礼部先上奏,皇帝批示同意后,交造办处做清样,再请皇帝御览。制成之后,还要行礼祭告,以表诚敬。而皇帝自己的御用玺印则相对简单,决定权完全在皇帝自己手中。“比如康熙皇帝七旬生日前,要刻纪念印玺,就让南书房翰林草拟宝文进呈。翰林们当然挑选好的词句,如‘延禧‘永龄之类的吉祥话,但康熙皇帝都不满意,最后自拟了‘戒之在得,并专门下了一道谕旨,大意是:孔子曾说君子有三戒,少年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年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我现在国、家都很兴旺,得之天者厚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唯有戒之在得,防止自己贪得无厌。然后让著名书法家张照篆文,在内廷供职的篆刻家梅玉峰等制作。” 郭福祥讲起这些掌故来绘声绘色,其中情节曲折、人物鲜活,真不亚于传奇小说。
林林总总的皇帝御玺,本来是一笔巨大的宝藏。但在中国近代以来的战乱中,“尤其在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朝皇室被驱逐出故宫的过程中,很多都流散出宫。比如康熙御用宝玺,根据清代宫中专门为其制作的档案《康熙宝薮》中收录的数目,总共有119方。但现在故宫所保存的,仅有数方。”
在故宫工作了30多年的郭福祥,说自己总共见过3方清代敬天勤民玺。“关于这方玺,《康熙宝薮》和《乾隆宝薮》都有记载。前者很简单,只有钤本(即盖出来的印)和使用说明,后一本信息稍微多些,还说了这个印玺是白玉质地,四边印壁上刻着乾隆的御制诗。”
因为有乾隆的诗文,郭福祥又找到收录这首诗的《清高宗御制诗二集》,从中发现了更多线索,“在这首诗的序文里,乾隆讲‘敬天勤民是他的皇祖,也就是康熙所用之玺,他的父皇雍正即位后,专门用箱子把所有的康熙御用玺都收藏起来,唯独留下这方继续使用。所以,他即位之后,也敬守父亲的做法,单独留下了这方玺。”
根据这些资料,郭福祥一直认为敬天勤民玺只有一方,是白玉质地的方形篆书玺,面有10厘米见方,从康熙到乾隆的3朝皇帝都使用过,但他一直没有见过原物,以为已经不存。
上世纪90年代后期,郭福祥在故宫的文物库房中意外发现了敬天勤民玺,而且是两枚,都是白玉质,交龙钮。其中一方明显被火烧过,仅存一半,从钮制看属于康熙时期;另一方保存完好,钮制是典型的乾隆风格。这引起了郭福祥的怀疑,康熙之后,难道这方玺被复制过?
他自此格外留心,遍查清宫档案,终于在雍正元年的《活计档·玉作》中发现了一条史料。里面记载:雍正元年的正月廿二日,怡亲王交六兽钮黄寿山石“体元主人”图书一方,双龙钮白玉“万几余暇”图书一方,檀香木“敬天勤民”图书一方。奉旨:白玉图书上“万几余暇”字磨平,将檀香木图书上“敬天勤民”字砣做在白玉图书上,其檀香木图书不必动……三月初一日,砣做得双龙白玉“敬天勤民”图书一方,随象牙顶锦匣,怡亲王呈进讫;七月二十五日,原交檀香木“敬天勤民”图书一方,首领太监苏培盛持去,入在大宝箱内讫。
郭福祥这才知道,原来,康熙的“敬天勤民”原玺是檀香木质地的,雍正即位不久后专门让工匠把这方玺改做成白玉质地。原玺则在雍正元年七月与其他玺一起被放入大宝箱。此次香港拍卖的就是这方檀香木质地的原玺。
被火烧过的白玉质敬天勤民玺,印壁上有乾隆的诗,其落款时间为“乾隆戊辰春”,即乾隆十三年(1748年),可见雍正驾崩后,被乾隆沿用多年。但在清宫的火灾中被烧坏,于是又刻了一方。郭福祥专门比较过这两方印,只有诗文落款的时间不同,是一时疏忽还是故意为之,已不得而知。
康熙的众多印玺中,为何雍正、乾隆独独选中这方相沿而用,在郭福祥看来,乾隆早已把理由表达得很充分:“匪贵其材,实珍其义。”“处于清王朝发展鼎盛时期的康熙、雍正、乾隆皇帝均镌刻有敬天勤民玺,他们重视的并不是宝玺本身,而是‘敬天勤民四字所蕴含的意义和思想。”
清代皇帝的勤奋有为,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帝王史里堪称表率。康熙作为清朝第四位皇帝、定都北京后的第二位皇帝,8岁登基,14岁亲政,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灭噶尔丹、抗沙俄,在位61年,功绩卓著。最大的一项利民措施,是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发布谕旨,决定“永不加赋”,最终奠定了康乾盛世的基础。
“敬天勤民”可以说是康熙的座右铭。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京师发生了一次小地震。古代人迷信这种天灾和皇帝犯错有关,他很自警,反省道:“朕自临御以来,早夜孜孜,以敬天勤民为念,不敢少有逸豫。偶遇灾变,则尤悚然靡宁。今次地震,朕心不胜兢惕。”意思是,我从当上皇帝就废寝忘食地工作,把“敬天勤民”当成信念,不敢丝毫放松。国家一有天灾人祸,我的内心就无法安宁。这次地震,我心里更加不敢放松了。
与其他高高在上端皇帝架子的帝王不同,康熙帝在“勤民”上也堪称表率。“他把‘天与‘民等同看待,认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意即天意。”康熙曾在北京丰泽园辟出几亩水田,亲自种稻。并培养出优秀的稻种,称为“御稻米”,后来在南方推广种植,可一年两熟。他的日常生活也很简朴,懂得爱惜民力。在康熙朝为官的传教士白晋曾有如下描述:皇帝非常节制个人的开支,同时又十分慷慨大方地提供国家的经费。只要是为了帝国的福利,哪怕花费千百万他也在所不惜。修缮公共建筑,保持江河管道的畅通、建桥、造船等,一切方便百姓、有利贸易的事情,他动用巨款十分慷慨。因此不难断定,他不为个人乱花分文,完全是出于贤明的节约,以便把金钱用于帝国真正的需要。
雍正对父亲在位数十年的评述是:“敬天勤民,始终如一。”他本人即位后,也把“敬天勤民”作为最重要的为帝标准。他在给年羹尧的降罪谕旨中曾自述:“朕自临御以来,日理万机,兢兢业业,虽不敢谓乾惕之心中以仰天贶,然敬天勤民之心,时切于中,未尝有一时懈怠,此四海所知者。”
后来到了乾隆,也很强调“敬天勤民”。他在75岁高龄时仍亲自祭祀先农坛,祈求来年国家风调雨顺,百姓五谷丰登。并下令后世的皇帝子孙,60岁以下的都要亲自行礼祭祀,超过60岁则视身体状况,由礼部和皇帝协商确定,“我子孙果能效法祖宗及朕之敬天勤民……实可万年无弊”。
康熙皇帝活到69岁,去世之前,他还按例为自己即将到来的七旬寿辰造印玺,除了前面提到的“戒之在得”,还有一方“七旬清健”玺,“历史上记载康熙驾崩时比较突然,最初大家都以为只是小病。这个印玺文字也能佐证,他去世前身体应该还是比较健康的。”
“见玺如见人”,这些帝玺就像是一段隐含的密码,从某一个侧面,记载着主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