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21岁生日,我在安徽南部的一个村子度过。那时,高我一级的男朋友已毕业,回乡教书。
那里秀美、清明,有千亩竹林、千年溶洞。
我先是乘船,而后换长途汽车,后又换三轮车,早晨出发,日暮才抵达。
男朋友来接我。
他带我回家,一进门是一口缸,缸旁边第一间屋是米仓,院里养着猫、狗、鸡——看得出,在农村,这是一户殷实的人家。
他的父母、妹妹待我都极亲切,满桌子菜,印象最深的是当地特产的笋。
饭后,我被安排和男朋友的妹妹住一个房间,仍然是满眼的水果、零食。据男朋友说,这也是他父母特地去采购的。
连被子,都是用新棉花、新被面,新缝的。
我相信,这是他们家能拿出款待客人最好的一切。随后,我被叫出门,左邻右舍,不断有人来,而我,就是他们来的目的。
我家在省城,是普通人家。但在他们眼里,已是来自大城市的姑娘。他们夸男朋友:“有你的!”又提到过几年生“大胖儿子”的事。男朋友的妈妈应着,他们甚至讨论,将左边的厢房以后作为“小两口的婚房”——这让21岁的我感到难堪、震惊、距离遥远。
第二天,早饭,我吃了煮在糖水里的6个鸡蛋,撑得肚子圆鼓鼓的。男朋友说,这是他家乡过生日的习俗。
我们搭邻居的顺风车去他工作的学校。是卡车,驾驶室两边玻璃窗开着,山风清凉。
此前,我在男朋友的照片里无数次见过那所中学的各个角落,有孤单的树、稻草堆、远处的山、教室、宿舍。诚实地说,很美,但我从没想过,它将是我的栖息地。
这时,男朋友正式跟我提出,他希望我毕业后来此处。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妹妹身体不好,“你看,她脸胖嘟嘟的,是因为吃的药里面有激素”。更何况“父母在,不远游”,他的爸爸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家乡,爷爷奶奶至今住在前面的老房子里……他现在工作的地方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学校,学校里有一个女同事,为了爱情,离开城市,来到乡村,和另一个男同事结婚,他们现在过得很好,有一个可爱的宝宝。
可那不是我理想的人生。
我沉默了。
沉默直至夜晚,我们又坐在饭桌前,男朋友的父母也发表了同样的意见。他们还举例,某个每年上春晚的大歌星,“树高千尺不忘根”,有个农村的丈夫,从未忘记农村的父老乡亲。这时,男朋友的妹妹举着为她哥刷的球鞋,笑着说:“以后,就让嫂子刷了。”我说,我不会做家务,男朋友的爸爸打圆场:“以后都可以学。”
我实在说不出口,我的父母对我的培养是有计划的。尤其是我爸,有一个未能实现的文学梦,他希望我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而不是大学一毕业,就在左厢房,生大胖儿子,在一个陌生的山区,为爱情牺牲理想。
“以后,我还打算上学。”我转了话题。
“要早生孩子。”“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能当个老师,还不够好?”“书读太多了,回到县城,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乡间小路上。繁星密布。我劝男朋友和我一起考研。
他觉得我太虚荣:“大城市有什么好?我常想,去别的地方,教别人的、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孩子,而不是家乡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他也是有理想的,只是和我的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大一时他送我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可我想要的,恰恰是不平凡啊。
回校后,我收拾行李,发现男朋友的父母塞了一个红包,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
下一次见面时,我还给了他。
我们后来分手,他写过一封信,问是不是觉得他家,尤其他妹妹的病是拖累——就在去年,他移植给他妹妹一个肾。
当然不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大家都是好人。
站在他的立场,他和他的家人,都对未来的妻子、儿媳妇、嫂子有个固定的人物设定,我装不进去,装进去也会痛苦——或许这就是贫富之外,真正的城乡差别。
许多年后,我在北京,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其实你不适合结婚,比如,你不会做饭,不爱做家务,心太野。大城市,有什么好?”
当然用的是戏谑的口吻,都是笑谈。
直至我说起我的工作,我现在的生活。
他说:“那些事情高中生也能做,何必再读书,跑那么远?”
“不跑那么远,就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能发展成什么样。”我答,“我不喜欢圈养,更不后悔我的选择。” (田文英摘自《中国青年报》2016年2月19日,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