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唱到一半,就已泪流满面。仅仅是为了这座圆明园废墟上的校园,为了我们曾经燃烧的青春?
毕业前夕的小饭馆里挤满了毕业生,大声嚷嚷着劝酒的,默默地一杯杯喝光的。酒是青春的象征。那些最撕心裂肺的话,是刚刚喝醉的时候从心里流出来的。
第一次喝醉酒。原来醉酒的滋味这么难受,睡又睡不着,站也站不稳,大脑像停止转动的风车。
老板娘说,每年六月,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她已习以为常。而对这一届毕业生来说,这是最后的狂欢。
剩下的钱刚够点一盘花生米,那就来一盘花生米吧。
尘埃落定。把多余的自荐材料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那些美丽的字句痛苦地呻吟着,它们的主人又爬到床上去了。床被书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剩下不到一尺。睡在简陋的床上往往会做出美丽的梦来,因此我们将永远怀念它们。
毕业生不再给家里写信。每次在电话里,懒洋洋地应付几句。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不爱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毕业生比新生更爱母亲,新生最爱的是女朋友。而经历过酸甜苦辣的毕业生们明白,最可爱的还是母亲。
毕业生们更多地谈论起故乡,无论回乡还是不回乡的,无论语气是炫耀还是鄙薄。谈故乡好像在谈校园,谈校园又好像在谈故乡,谈着谈着就谈混了。校园,即将成为另一座岛屿,另一个故乡。
故乡的小屋和校园的宿舍,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一生何求,这是陈百强的歌,更是毕业生的歌。
那么多的哲学著作,还是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两点一线间匆忙的日子里,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考试分数、名次、奖学金,这是一部分人的生活;及格、无所谓、糊弄过关,这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活。
两种生活都是一样的。嘲讽对方不如嘲讽自己。试卷就像枯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回想起绞尽脑汁向老师套题时的情形来,每个毕业生都想笑。
领到毕业证书之后,再看一眼校园,才发现校园陌生得像大观园。
照不照一张穿学士袍、戴学士帽的照片?拍照时是庄重多一些还是滑稽多一些?
翻开那些读过的书,密密麻麻的批语是自己写的吗?怎么自己也读不懂了?
每本书都代表着某些时间、某些场合、某些心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两个像“书”和“学生”一样亲近的名词了,大学里,我们做过的事情中,相同的只有读书。
清晨6点钟,等待在图书馆的门口。一开门,便像一群疯狂的股民冲了进去,其实里面不是阿里巴巴的宝库,里面只有书和看书的座位。有一次,“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被挤得粉碎。
在图书馆的电脑前查自己的名字,查自己所借过的书的名字,像跟遥远的老朋友打电话。借的第一本书是冰心的《致小读者》。那一瞬间,泪眼蒙眬。
那辆骑了四年的自行车该传给师弟们了,师弟们还看得上伤痕累累的自行车吗?曾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在天涯,天涯真的很远,不是心灵所能包孕的距离。
自行车的轮轴发出悠长的声音,像江南水乡的桨声。江南,江南,诗里梦里的江南,在北国凛冽的风中凝结成一块透明的琥珀。
冬天,校园的小路上多冰雪,骑车摔跤是常事。有时,一长串赶去上课的学生摔成一堆。大家笑笑,爬起来拍拍雪花,又疾驰而去。
只是因为年轻。那些坐在高级轿车里的人,真的比我们舒服吗?他们浑浊的眸子注视着这群在雪地上滚爬的青春的躯体时,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否也忆起了当年的青葱岁月,书生意气?
燕园里,“老人”只有西校门的银杏树,它的年龄肯定比这座学校还要大。从什么时候起,它就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抖出一片灿烂的辉煌?银杏叶的那种舒展流畅的生命本色,比黄金不知要动人多少倍。
毕业生们都要到银杏树下拍照。人是名,树是影。人的名是虚幻的,花名册一年一换;树的影是真实的,这是天空对大地的给予。什么叫作“成熟”,到银杏树下去找答案。银杏树还会灿烂下去,因为还会有夏天;毕业生们还会灿烂下去,因为他们的心里装着这个校园。
我们拥有的只有青春,但这足够了。
青春意味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钊的青春。鲁迅却说,青年中也有混蛋,有懦夫,有叛徒。看来,青春也值得怀疑。
他们的青春在昏睡着,他们自称“九三学社”——上午9点起床,下午3点起床。宿舍里各自为政,找不到“公共空间”。唯有睡觉能够达成默契。在痛苦的哲学家与快乐的猪之间,他们往往选择后者,鼾声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我短暂的睡梦,时常被鼾声惊醒。
毕业生们睡眼蒙眬地坐在楼前。负暄琐话,只谈旧闻,不谈新闻,大家只对旧闻有兴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开水的往事。毕业前夕的日子宛如在梦中。毕业生不属于校园,也不属于他方,两处茫茫皆不见,脚下踏的是一块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电影院和录像厅里,有一半以上是毕业生,无所事事的毕业生。
坐在电影院里和录像厅里,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看电影,只是氛围投合心情罢了。在黑暗中,软弱的部分都被精细地包裹起来,屏幕上有一个玫瑰色的世界。故事本身编造得很拙劣,但毕业生们已不再像大一时那样挑剔地批评。如果他们能体味出导演的无奈。他们是导演,他们也会这么拍。
在黑暗的、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不存在了。凝视着活动的画面,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转眼零落成泥?电影里的主人公在笑、在哭、在爱、在杀戮,而毕业生们静静地观看,坐成古代英雄的石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些表情,留给告别的那一天。弘一大师坐化之前,挥笔写下“悲辛交集”四个字,毕业生们离开之前,脸上的神情也可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当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们移师到静园里。在那些没有繁星的夜晚,毕业生们围成一圈,在角落里自弹自唱。
记得刚到北京时,还能看到满天繁星。后来,日渐稀少,到了毕业的时候,居然一颗也没有了。不是繁星消失了,而是心灵蒙上了尘埃。怎么擦也擦不去。
今夜,有月皎然,他们在唱卡朋特的歌。我坐在另一个角落,歌声从草尖上传来,这首歌从大一听到大四,从进校听到毕业。也许只有逝者能如此准确地把握生命的本质,也许只有毕业生才会真正眷恋这座已经不可爱的校园。
《旧约·传道书》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落,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
这是毕业生们唯一的信念。 (风吹麦浪摘自豆瓣网,连培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