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
我丈夫家在湖北孝感孝昌县的一个村子。2005年第一次回到他家过年,印象最深的就是嫂子。我暗自问丈夫:“哥哥尽管算不上特别帅气,但为何找了这么难看的嫂子?”后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么粗鲁无礼,对一个农村的贫苦家庭而言,能够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子组建家庭,已是万幸。事实上,美貌和帅气在农村的婚配关系中,其权重远远不能和经济条件、家庭地位相比。嫂子的家境也不好,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我认识她十年来,发现她几乎很少回娘家,也很少谈起家里的事。
当时,婆婆身体还不错,小侄子14岁,小侄女12岁。那几年,哥哥嫂子一直跟着四姐、四姐夫在北京工地打工。四姐夫是一个包工头,从老家找了很多青壮年劳动力,乡里乡亲,干活让人放心,乡亲们也能通过四姐夫顺利拿到工钱,互相之间都很信任。四姐夫当时赚了不少钱,他甚至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孝感市内买了土地,盖起了四层高的楼房。
现在回忆起来,那几年竟然是全家最为安静、平和的日子,丈夫当时还在念书,无法给予家里更多经济支持,婆婆因为身体尚可,主动承担了照顾侄子、侄女的重担,快八十高龄,依然喂鸡做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哥哥、嫂子为维持生计,一直在北京工地打工,只有过年时才提前一月、半月回家,准备年货。这样,侄子侄女事实上就成为祖辈照顾的留守儿童,但因为能够得到祖母的爱,孩子倒也健康地成长。
情况到2008年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嫂子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但一年到头的拮据状态让他们颇为失望,加上婆婆、公公年龄已大,已无法照顾好进入叛逆期的孙辈,嫂子决定留在家里,一方面照顾老人,更重要的是管教孩子。这样,哥哥、嫂子同时在外打工的局面,就变成了哥哥一人外出打工的状态。哥哥身体并不好,并不适合外出在建筑工地干很重的体力活,但待在家里,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收入来源,而孩子逐渐长大,老人年事已高,子女成家、父母善终的具体压力一件件摆在眼前。但不管怎样,毕竟一家人还能过一种平平安安的日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日子总会慢慢变好。但这种平常、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就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并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走向。
一件事是四姐夫的工地出问题了。地方拖欠姐夫的工程付款,直接摧毁了姐夫多年累积的家底,不但导致哥哥、嫂子跟随他们打工多年的工资不翼而飞(有将近十万块的劳务费,哥哥、嫂子一直指望用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而且因为拖欠工人工资,欠下大量无法逃避的债务。
大约2009年临近春节的一天,丈夫接到四姐夫的紧急电话,说有人逼他必须在当天还钱,求我们帮他解燃眉之急。几年以来,这是姐夫第一次向我们开口,但当时我确实不愿借给他:一则,我们手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而买房欠下的首付款还等着年底归还,当时我们的经济状况几乎处于最紧张的阶段;二则,也因为他们拖欠了哥哥、嫂子将近十万块钱的血汗钱,对他们心生嫌隙,总感觉他们没有保障亲人最基本的利益。我向丈夫讲明了我的意思,丈夫也没有吭声,四姐被逼无奈,再次向我们打电话求助,面对危急情况,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事情明摆着,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厚着脸皮找一个经济条件尚可的朋友借钱。尽管四姐当时承诺几个月以后还钱,但我知道,还不还钱不是她的主观愿望能决定的,从借出那笔钱开始,我们就没有期待有还钱的那天。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几年,四姐一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她甚至几年都不敢回家,害怕村里那些曾经跟随姐夫打工的乡亲讨要工钱。
我后来才意识到四姐一家命运的转变,对我们此后几年经济状况的直接影响,因为他们无法归还哥哥、嫂子的工钱,哥哥嫂子再也没有别的储蓄,随着儿子、女儿长大,他们结婚、成家的大事,通过婆婆的叮嘱,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们身上。
第二件事,也是更大的打击,是妹妹选择出家。原本在整个家庭中,妹妹的生活最让人舒心。她生得漂亮,又有着湖北姑娘的泼辣能干,初中毕业后,去武汉打工,认识了本厂一名正式工并结婚。两人发展不错,因为结婚早,在房价还很低时,就买了很大的房子,女儿也聪明可爱,妹夫后来还当了副厂长。多年来,妹妹同我们一样承担了照顾家庭的很多重任。但前几年,妹妹信佛,开始吃素,也时常和我们宣传吃素的好处。仅仅一年后,丈夫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妹妹已经出家,并且决定离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此遁入空门。尽管从信仰的角度,我们完全能理解她的个人选择,但事实上,当这种事情落到身边家人身上时,还是无法接受。
四姐夫破产,小妹妹出家,直接碾碎了家庭的两个希望,也波及其他兄妹,尤其是哥哥一家。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自此以后,全家人再也没有像从前过春节那样,有过真正的欢聚。以前还有妹妹帮着分担家庭的重任,妹妹一走,我们就不得不承担更多。
从那以后,隐匿于家庭暗处的悲伤随处可见,我每次回到婆婆家,在和哥哥、嫂子或者大姐的聊天中,总让人感到压抑。
平心而论,哥哥、嫂子一家都是最普通的农民,也是最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也从来没有想到通过别的途径去获取额外收益。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本本分分劳动,过安生日子。而在农村,像哥哥一家的情况非常普遍,守在乡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外出打工,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但全家的基本开销,诸如孩子念书、成家、房子的修缮和更新,老人的治病、善后,一样都不能少。尽管农村免除了农业税,近几年也推行了合作医疗,但和水涨船高的支出比较起来,实在是杯水车薪。可以说,中国无数的财富、希望,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但社会不良的触角,诸如拖欠工程款、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等等,却总是要伸向这些普通的农家,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
丈夫和任何一个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城市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负罪。他性格沉默,不爱多言,他愈是沉默,我就愈能感受到他的家庭所施加给他的痛苦和压抑的深重。他像一条运气很好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游出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家庭,但这种逃脱的幸运并不能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他所出生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尽管自身背负还房贷、养育孩子的压力,他从来就觉得回报原生家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家中老父老母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也是留守家园的兄妹照顾更多。因此,家里任何人经济上求助于他,他从来就没有任何回绝的念头。
结婚多年以来,在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中,我也时时因丈夫背后的庞大家庭,感到沉重压力。我难以回避一个基本事实:如果连我们都不去管他们,连他们最亲的人对他们所遭受的痛苦都能视而不见,那还有谁会对哥哥、嫂子一家伸出援手?可是,逃出乡村在城市立足的人,同样面临各种实实在在的困境。
2015年7月13日,卧床将近一年的婆婆去世,走完了她86岁的艰难人生。
婆婆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当官,最好当大官。在她眼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家中拥有当官的子女,更能改变家族的命运,儿子、媳妇空戴两顶博士帽子,并不能解决家庭其他成员的实际难处。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让我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屈辱,还有望不到边、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婆婆总以为博士的头衔可以兑换为看得见的官职,却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实际生存境况。无力帮助亲人的内疚,越发让我感受到农村家庭难以改变命运的结构性困境。
最后,我想说,尽管对于底层生活的书写,我一直心存警惕,但刻骨铭心的感受,还是让我担心,这个世界的声音将变得无比悦耳,当像哥哥这种家庭的孩子、孙子再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发声机会,关于这个家庭的叙述自然也无法进入公共视野,那么,关于他们卑微的悲伤,既失去了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从而也永远丧失了历史化的可能。(去日留痕摘自《十月》2016年第1期,本刊有删节,喻 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