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佶 研
苏东坡晚年流放中的春节
□佶研
宋绍圣元年(1094年),年届六旬的苏轼被他昔日的学生,而今的皇帝哲宗贬谪惠州。九月渡大庾岭,十月到达惠州贬所。两个月后,苏轼度过了他在惠州贬所的第一个春节。追思往事,东坡老人难免感伤:“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去年还在陪侍皇帝,何等荣耀,牙旗仪仗穿行于繁华的夜市,铁马踏响在冰河之上;而今年的春节,却在江海之上漂泊,是禅房寄身的一个山僧。虽然也有膏火可举,却只见层层的松木。可谓:“两两相形,不着一语,寄慨自深。”
在贬谪惠州的第三年,苏东坡更是一气做了《新年五首》,其一为:“晓雨暗人日,春愁连上元。水生挑菜煮,烟湿落梅村。小市人归尽,孤舟鹤踏翻。犹堪慰寂寞,渔火乱江村。”
首句涉及古代的一些民俗,那就是以人日的阴晴来占卜新年是否丰收。人日,正月初七。杜甫也有《人日》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所以,苏东坡的“春愁连上元”,也就有了超脱个人的意思。第三句的“挑菜”,也是一种民俗。《苏轼诗集》在此诗句下注释:“何焯曰:挑菜乃人日事。唐子西诗:挑菜年年俗。”如果说组诗“其一”重在个人心境的寂寥,“其二”则显示了更多的不平之气,矛头指向占据朝廷巢枝的当道群小:“北渚集群鹭,新年何所之。尽归乔木寺,分占结巢枝……”“其三”则表达自己随遇而安的心境和对于光明前景的希冀:“冰溪结瘴雨,先催冻笋生。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在瘴雨冰溪中,苏东坡看到了冻笋催生的信息。晋代的张翰因思念家乡的莼菜羹而辞官还乡,苏轼却说惠州丰湖所产的藤菜,足可与莼菜羹媲美,何必非要还乡呢?因此,苏东坡在“其五”中说:“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居士常携客,参军许叩门。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
《令子帖》 北宋·苏东坡
正当苏东坡欲终老惠州,“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时候,绍圣四年(1097年)四月,六十多岁的苏东坡再贬海南。只因为他写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诗句,让执政者不快,说苏子瞻尚如此快活?于是,根据子瞻的“瞻”字,去目而贬儋州。不过有人占卜,说儋字有人,子瞻无碍。绍圣五年,苏东坡在海南儋州度过了他的第一个春节。上元灯节的时候,儋州的地方长官,特邀请了陪同他过海的儿子苏过共度佳节——与苏轼一生有缘的三位女性此时都已去世,最后一位王朝云过世于惠州,此次渡海,只有该子陪伴。现在,便只有东坡老人独自度过这个贬谪海外的第一个春节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一轮孤月,月光照射进来,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一只蜥蜴盘伏在窗上:“静看月窗盘蜥蜴”,这在岭北的中原地区是很少见到的现象,使苏轼更为清醒地体会到身在异乡而且是万里之遥的海外的感觉。东坡老人在此时此境下心中会想什么呢?他也许在盼望惦记着儿子苏过:“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寂寞的心境跃然纸上。他也许还想了许多,回忆着他坎坷的一生:“搔首凄凉十年事”呀!
《书林逋诗后》 北宋·苏东坡
宋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苏轼在海南度过了第二个春节。他在人日作了《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从诗题上就可以看出,在这垂暮之年的春节里,东坡老人心中想念的、惦记着的还是国家之事。北宋时期,黄河决口的问题始终困扰朝廷,神宗时期一些朝臣不顾黄河“东行河道已填淤,不可复”的事实和“水之就下者性也”的规律,一定要“回河东流”“,其役遂兴”。苏轼当时任侍读,便提出“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之使东”的批评,遭到“当轴者恨之”。苏轼此诗说:“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典衣剩买何源米,屈指新作上元。”(其一)说自己耄耋之年,仍然独栖海村,只有在梦中才能与在大陆的孙儿苏符相会。在天涯海角度过了多少个人日,已经记忆不清,如果要返回大陆,会高兴地经过鬼门关。我当年如同贾让的三策已经应验,证明是正确的。但是,我就如同当年孙权手下因耿直而惹怒孙权,被放在交州而卒的虞翻,那样不被赦免。海南米贵,我只能典卖衣物,来买惠州何源海运来的稻米,屈指计算一下,新滤好的酒大概可以用到上元灯节吧!
五个月后,苏轼终于返回大陆。(贬谪海南是苏轼第一次远离生他长他的大陆,元时期,朝廷曾经想派他出使高丽国,未能成行)他的心情是愉悦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宋徽宗建中建国元年(1101年)正月,苏轼度过了他平生最后的一个春节。当时,他正在北归的路上。此时,东坡老人名满天下,不仅仅是诗名的传播,他的胸襟气度、做人风范,以及作为六十多岁的老人贬谪海南蛮荒瘴痍之地,居然能够生还,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苏东坡返归北上的沿路,竟出现了万人空巷的奇观:“拓得龙光竹两杆,持归岭北万人看。”苏东坡也不无自豪地说:“问翁大庾岭上住,曾见南迁几个回。”“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东坡老人在其人生最后一个春节作的这两句富有哲理禅思的诗句,似乎可以作为令后人永远玩味的遗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