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桩事

2016-04-21 07:23朱光潜
保健与生活 2016年5期
关键词:闻之做学问学问

朱光潜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

我所谓的“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器。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有朋友对我讲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能说明我的道理。

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地方才能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了!”

这三句话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许多人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真切。前几年大家曾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吗?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

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实在是不可能的。哲学和历史,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文学与哲学历史也密切相关;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而实亦不尽然。

比方生物学,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学,不能不通物理学,不能不通地质学,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不能不通心理学。许多人连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基础都没有,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是无异于未学爬而先学跑的。

我时常想,学问这件东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博学守约”,真是至理名言。亚里士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康德在大学里几乎能担任一切课程的教授。歌德一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亚当·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而他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近如罗素,他对数学、哲学、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极。这是我信笔写来的几个确例。西方大学者(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种学问的。

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问题。来欧以后,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径,总觉像我这样浅薄的,谈专门研究,真可谓“颜之厚矣!”

中国一般学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谈高远。比方“讲东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学,可以不通文学和美术,可以不通历史,可以不通科学,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开河,凭空立说;历史学者闻之窃笑,科学家闻之窃笑,文艺批评学者闻之窃笑,只是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

再比方著世界文学史的人,法国文学可以不懂,英国文学可以不懂,德国文学可以不懂,希腊文学可以不懂,中国文学可以不懂,而东抄西袭,堆砌成篇,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中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只是著书人在那里大吹喇叭。

这真所谓“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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