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亦学亦政两昆仑
丁文江既是顶尖的科学家,又是顶级的人文学者;他既是知识界的领袖人物,又是军政界的行政奇才。在他去世80载后的今日,他那“奇怪的眼光”和“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式的胡子”,仍然定格在20世纪的中国史上,历久弥新。
丁文江,字在君,生在江苏泰兴的一个丰裕之家,自幼有“神童”之誉,少时便赴日留学。原想学海军救国,因鼻子有病,嗅觉不灵,只得作罢。这也许是中国军界的损失,但绝对是中国学界的大幸。在东京时期的丁文江,学习之余还总编了《江苏》杂志,在留学界颇有影响。他非常喜欢谈政治,写文章,对政治的抱负和对写作的兴味,也追随了他的一生。
一日,有位学友收到了远在英伦的吴稚晖老先生的来信,信中说:“日本留学生终日开会,吃中国饭,谈政治而不读书”,留英的学生可不是这样,何况“留英读书并不太贵”。丁文江等人闻悉后,即决意转往英伦留学。
抵英后,丁文江除知道国文和英文,其余一无所知,不得不与学友一道去中学补课。经过两年补习后,丁文江一举考取了剑桥大学。可惜读了几个月,经济上再也撑不下去,1908年,21岁的他只好进入格拉斯哥大学,在那儿扎扎实实地用了四年功——先是攻读动物学,以地质学为副科之一,后又添地质学为主科,地理学为副科。1911年毕业时,获动物学和地质学双学位。此后,又在德国弗莱堡大学专攻地质学,获博士学位。
一战后,巴黎和会召开。丁文江随同北京政府特派员梁启超前往巴黎考察交流。最初,除蒋百里、张君劢、刘子楷三位老友外,梁还聘请了徐新六作财政经济顾问,犹觉不够,想再请一位科学专家同行。这时,徐新六推荐了丁文江。丁由此结识了敬慕已久的前辈梁启超。梁在法、英两国的演讲,多是丁文江代为翻译。在和梁启超交谈时,丁直言任公心性仁厚,太重感情,很难做个好的政治家。因为在政治上,必须时时具有冷静的头脑,才不致误事;政治家在惨烈的政治斗争中,须以清醒的头脑来决断利害,机敏地进退取舍,而这些,都与任公的心性不符。他还说,梁任公分析能力极强,若用科学方法治史,定能有不朽的著作。因此他劝任公放弃政治活动,专意学术。梁启超深以为然。这位早岁就参与变政大计的大人物,在鼎盛之年,居然听取了这位青年后辈的劝言,幡然易辙,转事学问,终身奉守不渝。
丁文江
辛亥年,留欧七年的丁文江学成归国。1913年丁文江北上赴京,与章鸿钊共谋创立了农商部地质研究所;翌年任古生物学教员,为我国培养了第一批地质学家。1918年,北大开办大学地质科,始将地质学纳入教育正轨。丁文江在领导地质调查所的同时,也极力推动北大地质学系的发展。1919年,他与梁启超、张君劢等欧游之际,特地留心延揽人才,从英国请回了李四光,从美国请来了葛利普。葛利普填补了中国缺乏古生物学专家的空白。
当然,丁文江的贡献远非止于地质学。作为“中国人野外工作的第一人”和中国近代田野综合调查的开创者,丁文江对中国科学事业厥功至伟。1934年3月,在丁文江等人的推动下,中国地理学会在南京成立。其中有翁文灏、李四光、竺可桢、胡焕镛、谢家荣、叶良辅、曾世英、顾颉刚、谭其骧等,均是远近闻名的学者,丁文江连续被推选为会长。旧中国从事地质工作的名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的友徒。
1921年,丁文江受聘北票煤矿公司总经理,开发热河东部矿业。为专心于公司事务,他坚决辞去地质调查所所长一职,并推荐翁文灏继任。此后,丁对该矿发展悉心筹划,经两年筹备,每日产量达两千吨以上,不能不教时人叹其办理成效之惊人。
1926年,经江浙战争、五卅运动、奉浙战争种种巨变后,沪上总算稍获安定。当时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孙传芳出任五省联军总司令,踌躇满志来到上海。挽请陈陶遗为江苏省省长,委任丁文江为淞沪商埠总办,实为上海最高行政长官,孙本人则任督办。丁文江本就相信“出山要比在山清”,为实现江苏人的自治,扶持孙传芳抵抗奉系军阀张作霖及其背后的日本侵略势力,终于还是“出山”了。丁文江本意并不在做大官,而是干大事。他认识到科学研究与经济建设之工作进行不易,政治上非有彻底改革不可。他说:“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他直言:“只要有几个人,有不折不回的决心,有跋山蹈海的勇气,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业,风气一开,精神就会一变。”
丁文江显非“乱世之奸雄”,但他绝对是“治世之能臣”。许是因了蒋方震等人的极力推荐,“五省联帅”孙传芳对丁文江极为欣赏和信任,放手让丁大干。当时北方奉军势力极强,屡欲拿下苏、皖,丁文江为稳住东南,力劝同僚在自己治内树立近代行政。上海鱼龙混杂,开展这些工作谈何容易,丁文江却能迎难而上,颇有建树,这不因别的,全凭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和过人的行政才干。
丁文江上任后,努力勘定商埠区域,在市政方面,极力推动“大上海”的发展规划。任内还一面整顿税收,一面采用最新式的簿记会计制度。他亲自筹划、创立淞沪卫生局,为上海的公共卫生事业奠定了总体的格局。这一系列举措,都为日后国民党治下上海的市政建设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丁文江不仅彰显了他的行政之才,也展露了用兵之长。当张宗昌在张作霖唆使下进犯东南时,丁文江立即应战,以三千兵力,击溃张宗昌数万来犯之敌,令敌手胆战心寒。
然而,北洋军阀内讧之际,南方国民革命军也开始向北洋军阀开战。革命军挥师北伐,节节致胜。1927年,孙大帅兵败江西,料及大势已去,屡拒蒋介石秘使张群的游说,不愿向北伐军屈身,遂北上投奔奉系军阀,意图联手自保。至此,丁文江才发现:自己之所以辅佐孙传芳,是想为国家做点事情;而孙传芳所谋者终不过是一己之私。孙某终究不是政治家,而是政客军阀。丁文江鄙其为人,愤而辞职,只用半天左右时间便办完离职手续。在中国所有大官中,如此卸职速度,恐怕无出其右。多少人都以为丁文江做过淞沪督办,位高权重,自然有大把钱,可他去职之际,所有的财物只是那三千元俸给——这还是他贡献给大家庭的全部开销。
北伐将完成之际,丁文江也告别大连的隐居生活,迁居北京。而北方功成不久,学界著名的“大炮”、中山大学文学院原院长傅斯年也把史语所迁入北平,并在北大任教。五四青年傅斯年曾对北洋军阀恨之入骨,自然对曾为孙传芳做事的丁文江也恨得咬牙切齿,极力反对他到中山大学当理学院院长。然而有趣的是,傅斯年到北平后,与丁文江接触后一见如故,对丁产生了格外的好感,很快结为知己。傅斯年不仅在工作计划上时常请教丁,甚至在人事安排方面也常常听丁的意见。
对于两人关系的变化,看在眼里的胡适自然毫不糊涂,故意幽默了一把。1931年春,傅斯年请丁文江、胡适等人一起吃饭,胡适用调侃的口吻揭了傅斯年的老底:你在巴黎时不是曾连续说三遍,回国后第一件事是杀丁文江,现在丁文江就在你旁边,你干嘛不杀他?傅斯年一愣,很是尴尬。事后,傅斯年埋怨胡适恶作剧,胡适说:文江必定很高兴,他能将你这个杀人犯变为朋友,岂不可以自豪?
1924年春末,朱家骅留欧归国之际,丁文江和翁文灏为这位地学界的同行接风,这是丁、朱首次见面。1926年末,张学良入关后,北方环境险恶,朱家骅自北平南下,受中山大学之聘任地质系主任。时值北伐期间,南北尖锐对峙。丁文江在孙传芳手下做事,而朱家骅要投奔的是南方的蒋介石势力,但他并不反对自己的朋友到南方去。就在这年末,丁文江从淞沪商埠总署督办的高位上去职,隐居大连,闭门读书。那时他处处受挫,一切都很不顺心,内多愤懑,却不形于色。李济去探望时,却并没见他有从大官位子上骤然跌落后的失意气象。
1931年,丁文江开始结束隐居生涯,正式受聘出任北大教授,从此再度活跃在北平学界,并与胡适、傅斯年、蒋廷黻、任鸿隽等隐隐然结成了一个学术集团。
丁文江向来对政治、军事有特殊的兴趣,也对中国的军政事务有极深的了解。他对中国陆军种种问题的了解,令许多名将也为之侧目,他于1923年脱稿完成了军事论著《中国军事近纪》。
丁文江他常说自己活不过五十,因为他父系血统的三代,皆不曾超过此大限。为此,他到著名的协和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之后方于1934年夏南下赴任。
丁重新履足政事后,在学界的地位依旧崇隆,而在政界的根基也日渐扩展。南京政府普遍大赦政治犯,丁文江作为原北洋时期的高官,终于被免除通缉。1931年10月,蒋介石特地召丁文江、胡适南下讨论时局,当局因“丁、胡卓识硕学,拟聘为立法委员,俾展其所长,效力党国,将提十四日中政会简任”。翌年初,丁文江又应邀出席了汪精卫等人主持召开的国难会议。作为学界头面人物,他与政界的关系也越来越近,其中就包括蒋介石和张学良等。1932年11月,丁文江与翁文灏、吴鼎昌、张季鸾、王世杰等社会名流参加国防设计委员会。此委员会为国民政府参谋本部非公开机构,参谋总长为蒋介石,秘书长为翁文灏,副秘书长为钱昌照。
能受到当局的倚重,是许多名流求之不得的,但丁文江进入体制后仍保持着独立人格,敢于一如既往地仗义执言。丁氏密友、《申报》主办人史量才被国民党特务杀害后,他特在《大公报》撰文对暗杀行径表示不满:“许多人以为成绩不满意是党的制度不好,换了一种更时髦一点的制度,披上一种最高的制服,拥戴一个最有权力军人,暗杀几个无权无勇的记者,就可以变死党为活党(或者是变活党为死党),这都是错误的。”
在随后的人事安排中,丁的至交翁文灏任行政院秘书长,丁文江则被内定为铁道部部长——这一职位以前的担当者是孙科;当时的主事者则是顾孟馀,曾是中山大学校长,也是汪精卫麾下的大将。与孙科和顾孟馀相比,长期跻身学界的丁文江的政治背景微不足道,但他在此情势下,仍能成为这一要职的候选人,足见其行政才干和业务水平已受当局的高度认可。
是时,粤汉铁路刚好通车,与京汉路衔接上。这是中国内地的一条南北大动脉,在军事上至为重要。湖南的有色金属矿藏丰富,而这也是战略物资,当时日寇侵华日甚,中国不得不防备。丁文江在出任铁道部前夕,于1935年冬来湘考察粤汉铁路沿线各矿,对供应火车的煤矿特别注意。
湖南省地质调查所所长刘基磐是丁的友人,受省政府委托招待丁文江。到达湘潭谭家山后,丁文江兴致很高。因这一煤矿煤质好,离铁路近,很是理想。他听取了生产情况的汇报并查看矿山地面区域,还要求下矿洞去。这矿里瓦斯多,发生过爆炸,接待方乃选一个通风较好的洞子下去。矿洞深近二百米,往下走容易,上来可就不容易。丁文江已年近半百,走到一半,大家怕他累了,力劝他不要再往下走。丁不允,坚持要走到底。矿路局留他们过夜,为了赶时间,丁浴后即驱车赶到衡阳,住在铁路局。铁路局知道他们未来的上司来了,自然非常殷勤,特地安排他住单间,室内还有壁炉设备,火旺得很。王晓青主张打开窗子的顶格,丁则认为壁炉里的煤气会从烟囱逸出,开窗了则怕浴后伤风,于是门窗全闭。丁文江已疲倦至极,而明日还要继续勘矿,乃倒头便睡。
谁也没想到,事情恰恰就坏在这里——是夜暴风骤雨,温度陡降。翌晨,工人去敲门叫丁文江,又叫又喊,就是毫无动静,最后只得叫人过来破门而入。门一开,煤气味扑面而来。丁已昏迷不醒。原来,半夜朔风大作,煤气不但没从烟囱逸出,反倒从烟囱倒灌进来。众人马上叫来医生进行人工呼吸,随即送医院。翌日,翁文灏乘蒋介石的专机飞赴长沙,一落地即奔赴衡阳。此时丁已略醒人事,但尚未脱险。
经会商,决定转院至湘雅医院。几日后,丁的煤气中毒症状渐退,但体温始终徘徊在39℃左右,且胸腔有积水。众皆不解。不久后才发现,是做人工呼吸时用力过猛压断了几根肋骨,刺破胸膜,引起炎症。此时,早已医疗延误,回天乏术。1936年1月5日,这位曾经风云多年的人物,这位可遇不可求的国宝级人物,与世长辞,年仅49岁。
丁文江的去世举世震惊。翁文灏、蒋梦麟、梅贻琦等名流学者,专程赶来参加追悼会。按丁文江的遗愿,他要求“死在哪里,葬在哪里”,且坟墓占地不应超过半亩。于是人们将其墓地选在岳麓山南坡。送葬那日,执绋者近二百人。按当地惯例,执绋者送到江边为止,但许多老友都过江步行十余里,一直送到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丁文江一生廉洁奉公。他去后,无子女,也无个人积蓄。丁夫人乃家庭主妇,无工作,无收入,从此景况萧条。这位中国知识界的“教父”,终究未能逃脱“活不过五十”的宿命。
(易茗荐自《同舟共进》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