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茹
由于户籍、划片等等各种政策,一些父母为了让孩子能够就读于一所
教育质量高的学校,愿意付出至少数百万元的代价,购买学区房。
这期间,有人斗志昂扬有人神情沮丧,他们购买的其实都不是
真正意义上的房屋,而是购买一条起跑线,对赌孩子未来的一生
陈华是从孩子玩伴的逐渐减少觉察出紧张气氛的。
他住在北京昌平区回龙观,大批在海淀上地软件园工作的“码农”在这里买房居住,他们戏称它为上地的“居住后花园”。数年前,陈华也将家安在了这里。他在一家半导体技术相关的外企工作,公司恰好也在上地。同事、朋友们买房大都在一起,邻居多是相关理工科硕士毕业生,彼此之间学历、见识都差不多,素质普遍不错,生活倒也安逸自在。
小区里同龄的孩子一大拨,一起上幼儿园,邻居们也就常聚在一起聊天。这几年,每隔一段时间,陈华就听孩子说,有玩得特别好的小朋友搬走了。互相一打听,大多是家长凑钱买了学区房,搬到西城区去了。那里是北京中小学教育最好的地区,一大批名校聚集在这里。还有人去了海淀或东城。
回龙观这边,有些人的房子还在,老人住着,邻居偶尔回来,能打上个照面。一些人则卖了房举家搬走,再也没有出现过。
2015年,孩子五岁,再不考虑上小学的事就晚了。
陈华终于坐不住了。
仔细说起来,这不是陈华第一次开始考虑买学区房。
大概是2009年到2010年的时候,陈华就去西城看过房。著名的皇城根小学,他从网上搜了搜资料,爱民里小区被划归到这所小学。找个周末去小区里逛了一圈,房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破破烂烂的样子,他觉得根本没法住。再去网上查了下价格,单价近三万,最小的户型才20平方米,但总价就要六十万。太贵了。
那时候,陈华自己的房子单价才一万三左右。130来平方米的房子,南北通透,客厅和餐厅都很大,有敞亮的落地窗。小区花园很漂亮,健身器材设施完整,带着老人和孩子一起,“住得特别舒服”。对比起来,那些学区房又破又贵,心理上根本无法接受。
2011年“双独二孩”政策放开后,陈华很快又添了老二。父母退休,过来帮助照顾小孩,一家六口人住在一起,一番忙乱,看房的事也就搁置了下来。每天仍然开车去距离六公里的公司上班,运气好遇上不堵车的时候,十来分钟就到了。生活琐碎平淡,倒也幸福安稳。
但身边仍然不断有人提起“学区房”这三个字。陈华始终没有太上心。按照他的理解,学校再差能差到哪里去?这里可是北京。在自己上中学那个年代,北京考大学很容易,那可是出了名的,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来北京高考。况且自己和妻子都是高学历,教育出来的孩子不说上清华北大,至少考个普通的重点大学,“应该问题不会很大吧”。
陈华是1970年代尾巴上出生的,1997年参加高考,是辽宁盘锦当年的状元。
类似陈华这样的心态,敖其尔爸爸一清二楚。他认识太多这样的人,包括当初的自己。
在学区房购买者的聚集地“家长帮”,没有人不知道敖其尔爸爸。这里聚集了北京各个学龄段的家长们。在这里,敖其尔爸爸是受追捧的专家。他为家长们提供教育政策和学区房攻略,以热心、务实著称,熟悉的家长昵称他为“敖爸”。
2013年,孩子刚刚出生,敖爸换房进城。为了规划孩子升学,他花了很多心思研究教育格局、择校门路和入学升学政策。随着新一轮教改逐渐实施,敖爸成了购买学区房的拥趸。他在论坛上发帖子,一再鼓吹学区房的重要性,但很少有人理他。他们的想法大多和陈华一样,听上去清晰而理性。
但现在,敖爸已经成为学区房圈子里的明星。学区房价格一再上涨。每年春天都是这个市场最火热的时候,总有新闻曝光说某个学区房单价突破多少多少。这样的信息他早已见怪不怪。他称之为新闻媒体于事无补的“猎奇”炒作。
除敖爸外,版上另两位受追捧的学区房专家是一牛和闻风。 一牛是金融界人士,闻风的工作据说跟教育相关,敖爸在北京站附近一家公司做IT技术支持。他们的共同点是利用业余时间深入研究教改相关信息,此后成为了这一领域的专业人士。买学区房的家长,首先要做大量的功课,学校和房产的资料大多都出自他们。家长们找到他们,咨询购买学区房的细节问题。
北京市最新升学政策、学区划片情况、各学校历年升学数据等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信息,以至于某个片区对应某所小学,又可能会对口升入哪所中学,这些学校的教学水平、升学率如何,等等,敖爸都有深入而系统的研究。尤其是中小学阶段的教育“高地”西城区,所有这些信息他信手拈来。
敖爸身材高大敦实,上身穿一件polo衫,休闲裤,脚上通常是运动鞋。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笑起来眯成弯弯的两条缝。他也是七零后,今年刚好四十岁。
祖父一辈1940年代定居北京,他就出生在这里,自认为勉强算得上是北京“土著”。
周六上午。九点不到,敖爸走进中关村金融大厦15层的一间阶梯会议室里。已经有几位家长先于他到来,半个多小时后,他将开始今年第一场学区房讲座。
这也是敖爸开始关注学区房以来,“家长帮”组织、敖爸主讲的第四次大型公开讲座,他主讲的其他小范围讲座加起来也有五六次。这种讲座并不对前来的家长收费。根据以往的经验,过去几年里,每到差不多眼前这个时候,前来听讲座的人数都会特别多。要讲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他静心等待人们前来。
来的人目标一般很明确:听敖爸讲当年升学政策的解读,这一般会在3、4月份公布。学校片区具体划分等信息也是要学习的重点。
当然,了解如何为孩子购买学区房,这才是最重要的目的。在一定预算下,如何选择学区,以保证孩子能上一所划片小学和中学都符合自己要求的学校,这是一门技术活,需要对当下各区最新的入学和划片政策进行大量研究。
不出所料,容纳一百来人的阶梯会议室很快就坐满了家长。有一些人嫌最后一排离讲台太远,搬了椅子加塞坐在讲台正对面的过道里。
讲座九点半准时开始。敖爸思路转得很快,语速也飞快,鼠标快速扫过大屏幕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升学数据。接着是一张北京西城区大地图,根据各个学校历年的升学率等信息,按照重点程度,用不同颜色的立方体色块标了出来。讲完近几年升学政策后,接着是具体的学区划片分析。
台下很快就有人急了,不停有人举手,让他就某一个具体学区情况仔细说说。
敖爸对这样的请求已经习以为常。原则上他只提供各学区的具体信息,包括历年幼升小、小升初的政策、升学率等情况,但私底下,万分焦虑的家长们往往直接问他:“那您说这房子到底能不能买?”
能不能买,买了能上什么小学,对应什么样的初中,这都需要全面了解。有些名额不紧张的学区答案是肯定的。有些人口多、入学名额紧,能上什么学还得根据当年的政策。在未来一段可预期的时间里,相关入学政策是否会有变化,这都说不好,但家长们恨不得马上从他这里知道确定的答案。如何教人们理性地选择购买学区房,这是敖爸的初衷。他一直强调“理性”二字,但在疯狂的市场面前,已经很难保持“理性”了。
眼下已是3月下旬,对于今年有孩子上小学的北京家长来说,已到了一年中最为焦虑的时候。
距离9月1日开学还有不到半年时间。而按照教改后的规定,每年幼升小入户信息采集时间为当年5月1日,这意味着还没入手学区房的家长时间不多了。近期刚刚买上房子的家长,则必须尽快赶在这一天前完成落户。
涉及孩子上学问题,每个相关的时间节点特别重要,而且一定要提前准备。刘冬梅这些年为两个孩子分别办理入学手续,对于这一点她深有感触。
和陈华一样,刘冬梅也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是“奥运宝宝”,一家人欢天喜地迎来的。一年后意外怀上老二,因为丈夫是少数民族,有二孩政策,几经犹豫最后还是生了下来。
刘冬梅和敖爸同年,今年恰好步入“不惑”。但半年来,她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困惑了。
为了让老大上一所“还过得去的小学”,前年刘冬梅和丈夫一番折腾,最后把自己离公司不远的郊区大房子租出去,在朝阳区另租了房。刘冬梅在海淀区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十多年了,有海淀下发的工作居住证,“相当于户籍”。找朋友借了学区附近划片房子的房产证,去办理了租房合同以及各种繁杂的手续,还算顺利就通过了信息采集。
她每天坐班车去二十多公里以外的海淀区北部上班。日子过得辛苦,但为了孩子的教育,“再苦再累肯定也是值得的”。
陈华必须行动了。
按照房屋产权划片,陈华所在小区对应的小学原本还不错,“但中学就不怎么样了”。一直听说昌平整个区的升学率都不怎么样,陈华去查了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过去几年,整个昌平地区每年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屈指可数。重点大学的升学率也非常低。
资源高度集中在西城、东城和海淀这样的城区。以前只听说北京考重点大学容易,并没有深究。这才知道这其中并不包括昌平、大兴、房山这样的北京郊区。资源年年向重点学校倾斜,多年积累下来,硬件设施、师资力量远远都超出普通学校一大截。
相关单位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2013年,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为了促进教育资源均衡,实行“免试就近入学、学区制和九年一贯对口招生”。新一轮教改启动。
直升、九年一贯,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小升初择校的竞争压力。按照新政,选择上什么样的小学,基本就能确定上什么中学。而一旦确定了重点中学,孩子能考重点大学的几率也大了很多。但资源均衡并不是说话间就能完成的。这轮教改最为直接的后果是,往年小升初的择校压力被提前到了幼升小。
2013年之前,对普通家庭来说,为了上一所重点中学,家长们有很多途径可供选择:单位共建、点招、推优、特长等。但现在剩下的路子不多。新一轮教改启动后,北京各区基本上已经取消了点招和推优的方式,特长录取比例也被严重压缩,“推优”这一招生方式曾经占整个北京中学录取比例的20%左右,这两年逐年减少。 至于单位共建、前些年大行其道的交赞助费、走后门递条子等路子,都已被明令禁止。一系列政策导致全市范围内小升初跨区升学越来越困难。
一大批家长集体陷入择校恐慌。
而根据北京各区县眼下的政策,选择什么样的小学,最重要的依据是“监护人房屋产权”。综合升学条件最吸引人的小学,招生人数肯定远远不及符合条件的学生。在此前提下筛选学生,第一优先考虑的是“有房有户”家庭。这直接导致一大波人争相购买学区房产。
更为吊诡的是,最新的划片政策催生了更多实质意义上的学区房。一些原本并不对应牛校入学资格的房子,在新一轮学校划片中一跃而成了学区房。
2015年上半年,陈华单位新来一位同事,说起他去年10月份新买了东城区的一居室。这套房原本并不是大家热衷的学区房,它的划片对应一个很一般的学校,50来平方米同事花了245万。和一些“牛小”对应的学区房价相比,还不算太贵。房价一直以令人咋舌的速度上涨着,和陈华当年爱民里小区看房时相比,又已是冰火两重天了。
很快,东城区新的划片下来了。按照新划片结果,同事买下来对应的这所小学,有大约30%的机会能直升一所好中学。直接效应就是这套房子所在的小区房价“很快就飚上去了”。
每天听身边的同事朋友们谈论这样的话题,陈华终于有了紧迫感。孩子2016年就该入小学,买房落户是个漫长的过程,何况好一些的小学,入学政策对落户年限也有要求。
陈华知道,自己再不考虑买房,就“来不及了”。
和陈华那位同事一样,敖爸本人也是这轮学区划片的受惠者。
也是教改这当口,敖爸开始考虑卖掉郊区的房子换回城里,他的目的是离父母近一些,并且尽量兼顾孩子上学的问题。但他并没过于把目光放在高价学区房上,这些房子大多溢价太高,敖爸自己是南京大学毕业,成绩优秀,相信即便上了一所普通小学,孩子的学习还是“应该不会太差”。
退一万步,即便学习有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还可以走赞助。相比动辄百来万的学区溢价,花一二十万赞助费择校,对他来说更为实惠。交赞助费的关键是要找对人,敖爸自己一路上的学校就不错,认识不少老师和校领导。这方面他有自信。
敖爸的房子买下来了,但赞助这条路却被堵死了。
政策的持续变化让人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不断。大约一年后,敖爸又有了意外收获:他买的小区被新近划进了附近的“牛小”,正是他当年读过的学校。这下连赞助费都用不上了,孩子上学的问题直接解决。
也是这一年春季,学区房房价开始大涨。想办法上一所重点学校,保证孩子的升学,是每一位重视教育家长最为焦虑的事情。如今,这可能需要一个家庭倾家荡产才能实现。
陈华发现,原本努力跳跳脚能够上的房子,这下离自己更远了。但谁也不敢拿自己孩子的未来打赌。陈华搜罗了家里所有能用的资金,加上父母承诺的资助,开始了满北京看房的日子。
此后的无数个周末,他都是骑在中介的小摩托车后座上四处看房度过的。
刘冬梅还记得老大上学前她去考察过的学校。和陈华一样,她自己购买的房子也在昌平区。离家很近的小学是一所“村小”。学校规模很小,一个年级就一个班,一个学校就两栋楼,还有两栋平房。
稍远一点的镇中学,条件相对好些,但同样简陋,“上厕所都得跑老远的公共厕所去”。老大现在所在的学校在朝阳区安慧里,学校不算特别好,但比起自家附近这两所学校好多了。
刘冬梅和陈华的情况差不多,夫妻都是大学学历,从小到大成绩算是一路优秀走过来的。这是很多购买学区房家长的一个共同点。自己当年的学习经历中,成绩都非常优秀,因此也都非常重视教育。不说非要清华北大,最起码得考个985重点大学吧?孩子上学的问题真正提上日程之前,这几乎是很多人的共识。
眼下,老二又快上小学了。刘冬梅还是没打算让他上家门口的学校。虽说教改已经开始两年,和前两年相比,这两所学校的软硬件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改善。况且两个孩子相距太远,大人也照顾不过来。
最省心的办法是跟在老大后面念同样的小学。但问题是她需要重新挂靠一处房产。借给她房产证的朋友自己也刚刚有了小孩。新教改以来,入学政策年年调整,学籍跟房屋产权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朋友担心学位被占了以后,自己孩子上不了学。刘冬梅能理解她,只能再去想办法。
但刘冬梅从来都不擅长求人。她出生于东北黑龙江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工人家庭,和身边多数人一样,从小接受的教育,除了“学习改变命运”外,还有“一切要靠自己努力”。打拼两个字,是她这代人形容自己时常用的词。丈夫是内蒙古地道的农民家庭出身,一路走到今天,两人凭借的全是自己一步一步的努力。知识的确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五次勉强鼓起勇气开口向别人说明情况借房产证,又五次碰壁后,刘冬梅终于看到一丝希望。老大班上一位同学的父母同意借给他们房产证。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房子是公房,而公房可能不允许出租,这需要她自己去查清楚。
为老大办理入学的收获之一是,刘冬梅变得特别懂得查阅各类公文。以前对枯燥无比的“官话”感觉迟钝,一番“历练”之后,她已经是半个公文解读专家,至少教育领域是这样。
一查,公房果然不允许转租。这意味着她拿不到租房合同。这已经是第六次失望了,不过没关系,刘冬梅已经习惯了。
但她和丈夫谁也没料到,更大的波折还在后面。查阅公房转租问题时,她无意中看到一条朝阳区小学2015年非京籍适龄儿童入学的政策。对于持工作居住证的,要求夫妻双方至少有一方社保关系必须在朝阳。刘冬梅的脑袋嗡地一下就炸开了。
2013年她为孩子办理入学资格,“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都在看流程看政策看发布”,自以为相关入学政策,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尽管所有可能的意外她都想过,比如两个孩子万一将来实在不能在北京高考,她打算跟他们一起回老家考试。为此,她和丈夫在老家不远处的市里买了房子,万一孩子以后回去插班上市里的学校。
再遥远的将来都想到了,但从来没想过仅时隔一年,朝阳区小学入学又会出新政策。这样一来,刘冬梅家的“老二”就不符合资格。她在海淀上班,丈夫所在的公司是外地的,挂靠在朝阳大望路,但社保和合同地址不符,还是不符合条件的。
当天晚上,她饭也没怎么吃,早早哄孩子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刘冬梅给朝阳教委打电话确认,对方告诉她,既然工作居住证是海淀发的,“那就让海淀给你解决上学问题。我们没有义务给你解决。”
刘冬梅觉得自己快哭了。她反复告诉对方,自己家第一个孩子去年刚刚入学,没出现问题。但对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只管2015年招生,2014年我不清楚。”
孩子上学的事没有落实,刘冬梅天天心里堵得慌。她很清楚,等到明年秋天学校还是不收自己的孩子,“你求爷爷告奶奶,上教委静坐有什么用啊?你自己去跳楼谁管你啊?”
刘冬梅说,最难过的时候,她心口一阵阵硌得生疼。但她知道,最后还得自己想办法提前解决。
刘冬梅还在为孩子上学走投无路发愁时,陈华已经经历过买房路上一次又一次过山车般的失望。
西城就不考虑了。教改后,整个西城区小学不怎么好的也都涨上去了,因为对口的中学会配得相对好一些。陈华的预算是三百万左右,东拼西凑才弄齐这些钱,其中还包括父亲赞助的一百万。
但实地看房之后才发现,“根本买不上什么好的”。他去西直门附近看了看,六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总价超出预算一大截。房龄照样是偏老,大多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偶尔遇到楼层和朝向稍微好一些的,稍微一犹豫,再打电话给中介,发现房子很快就被卖出去了。
他还看过一些平房。平房的特点是落户面积小,单价虽然高了一些,但算上去总价低很多。陈华看过一套四合院中有产权的过道——这些平房中有很多都是拆分售卖的,很多小空间都可以落户,但没有居住功能。在学区房市场,有产权、能落户的平房很抢手。2011年限购政策出来,非京籍连续社保交满五年才有资格买楼房,特殊历史原因,平房是论间卖的,对非京籍来说就没有这个限制。
一套平房能不断进行拆分,术语叫析产。即便是小于15平方米的房子,也可以改建成三间,每间5平方米。都能各自独立出售,不影响落户。只要能通过析产,“析出房本来”,就能落户入学。这也是常常出现天价平房的原因。
但这样的房子,基本上买了却不具备居住功能。陈华记得,他去看了几套平房,多数狭窄而拥挤。其中一套只是一个“黑暗的小屋子”,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它们都在院子中间作为公用。“那就不是回到解放前了,是回到清朝了。”聊起看房的过程,陈华总是冷静而沉重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说到这里他难得地笑了起来。
于是,他转而考虑还不那么贵的东城。期间看中一套房子,80多平方米,总价345万,需要全款转按揭,各种税费加起来得三百七八十万,远超出预算。陈华犹豫了一下,过了两天决定买,但房子已经卖掉了。
此时股市正火。陈华买房子的钱一部分就在股市里,他盘算着干脆等等再看。心想等股票再赚些钱回来,就能多买几平方米房子了。一家六口人,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住起来实在有些拥挤。
于是就等着10月再看看。但很快,他就迎来了6、7月的股灾。陈华多买几平方米的想法破灭了。所幸本金并没有亏进去多少,父亲赞助给他买房的一百万,陈华还没来得及入市。
时间很快就到了9月。
一年一度开学的时间。孩子明年就该入学了,陈华需要在信息采集之前买好房子落户。漫长而波折的买房经历告诉他,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股市不好,人们没有投资渠道,房价紧跟着又开始涨起来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同样的房子从三百五十万涨到了六百万。陈华开始有些着急了。
在敖爸私下对学区房购买者的分类里,家里有孩子要入学的属于“刚需”。急着今年入学的,他称之为“刚刚需”,即刚需中的刚需。据敖爸自己的统计,纯粹进来投资“炒房”的人其实并不多。
另有一些是前两年买过学区房尝到甜头的。买了房后,房价一路上涨,不仅解决了孩子上学问题,也是非常好的资产保值方式。过几年孩子上完学,房子以比当初购买时翻几番的价格卖出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投资了。
陈华和刘冬梅一样,都属于敖爸分类中的“刚刚需”人群。
陈华看中东直门附近一套房子。通过中介公司讲了半天价,交了定金、签约,之后才知道签约的并不是房主本人。他是拿着公证书来的,房主把房子抵押给了他。交了五万定金和中介费。接下来是买方资质审核,陈华打电话去问中介,中介每次都推说陈华的购房资质审核还没下来。京户二套,陈华知道自己的资质是没问题的。
大概中介看实在瞒不下来了,才告诉他是房屋审核的问题。房屋本身有纠纷。这次又没买成。
3
思来想去,刘冬梅最后也不得不走上买房这条路。传说中的“学区房”,刘冬梅此前想都没敢想,因为房价太贵,她一直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关。也想过真让孩子回老家上学算了。那么刘冬梅就必须放弃这边的工作收入,基本就失业了。这意味着要损失一大笔收入,包括可观的工资、社保、住房公积金等,还面临一家人长年两地分居的局面。毕竟,这么大一家子,还需要有人留在一线城市挣钱。
刘冬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她在京工作十多年,早就有购房资格。眼下买房成了唯一还算稳妥的出路。
刘冬梅和丈夫合计手里的钱,现金20万,再查了查公积金账户,这笔钱从来没动过,居然还有二十多万。丈夫的公积金里也有十多万。为了这次买房,家里压箱底的所有存折都翻遍了。有几个定期的存折很多年都没用过,加起来又搜罗了几万元。算起来有六十万左右。
确定买房后,她的目标很明确。
太好的学校竞争压力也大,大都要求落户三年,直接被否决。太次了也不能要。北京市的新政策,跨区转学越来越难,还是要尽量选在海淀。按照北京市教改新政策,跨区上学越来越难,老大能否转过来还是个未知数。考虑两边奔波接送孩子上学,目标距离朝阳安慧里越近越好。
目标最后锁定了在海淀牡丹园一个片区。对口北医附小。看过的房子也是“破得心塞”。其中一套4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220多万,1980年代的老房子,厕所“连个洗手台都放不下”。
千挑万选,最后选中另一套40来平的房子。公摊面积小,六层,东西通透,看着还算宽敞,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过道自成一个小厅,卧室看着也不算小。215万。
对她来说,这个数目不算小,新的问题又来了。
如果以夫妻名义共同买房,算上之前为了孩子保底上学买在老家的房子,刘冬梅和丈夫手中各持有一套房产。按照北京市购房政策,这种情况下,再买房贷款最多只能贷下来80万,需要付的首付太多。
像对每一位出现资金问题的客户一样。中介给出的建议是先办理离婚手续,语气“像是商量去哪里吃饭一样随意”。按北京市首套购房政策,以刘冬梅个人名义买房,走公积金贷款,能贷下来120万。
刘冬梅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孩子上学的问题迫在眉睫,顾不上那么多了。况且她身边认识的人,“大家都是这么操作的”。几乎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差钱,没办法,刘冬梅把现有这套房抵押了出去,终于凑齐了首付。
接下来,就该回老家办理离婚手续了。
刘冬梅和丈夫特意选了一个周四,一周的工作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一天工作日,赶上老家离婚办理处上班的日子。这天下班后匆匆忙忙开车出发,赶在凌晨四点多时到达了丈夫老家。已经是11月初了,内蒙古的冬天来得早,晨雾蒙蒙中,车窗外已下起了雪。刘冬梅又是一夜没睡。
或许是因为提前找老家朋友打过招呼,离婚手续办得倒还算顺利。财产怎么分割都已经提前写清楚。登记窗口前,刘冬梅随口叮嘱丈夫吃药,这些天每天到处跑,心急如焚,两个人嘴上都上了火。调解员扫了她一眼,耐心劝他们,说两个人在北京生活,有房产车产,还有两个孩子,“条件这么好”。刘冬梅觉得,调解员一看他们“估计也不像闹离婚的”。
白天处理完离婚手续、办户口等一系列问题,马上又开车往回赶。再回到北京是凌晨两点,两个孩子睡得正熟。
这样马不停蹄离婚复婚的过程,张蔚也经历过。而且是反复两次。
和刘冬梅、陈华相比,张蔚买房算行动比较早的。孩子2017年上学,今年初她就换好了房子。
生于1976年,张蔚形容自己是“迟到的70后”,结婚生子较晚,女儿刚四岁。身边同龄的朋友们,大多在市中心有两三套以上房产,孩子基本上都已经小升初了。
算起来张蔚也有好几套房产。婚前和丈夫各有一套房。她自己买了一套一居室,在六道口。丈夫有套两居室。婚后他们又合买了一套三居。一居室在市里,但所属学区不好,要考虑学区房的话,还是得换。
最先是决定婚前房卖一套,再贷一些款买一套小点的房子。两套同时挂出来卖,哪套卖得快就卖哪套。再在学区房旁边租一套房子住。最佳方案是一买一卖,两者同时进行。
但卖房的过程并不顺利。而看好的房子,又因为资金迟迟没有筹到,一时间很难买下来。于是他们安心卖房。考虑租房市场不稳定,她和丈夫一合计,决定干脆两套都卖掉,换一套大的。
为了办理名下“唯一”房产,交易过程中少一些税费,利于快速卖掉房子,中介建议他们先办离婚手续。身边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张蔚早已见怪不怪了。关键时候,她的理工科思维发挥作用,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卖房再买房。那一纸证书,再也没有年少时想象中的那么神圣。迟早是要再办复婚的。很快,她就谈好了一个买家。
离婚复婚的过程充满戏剧性。
张蔚户口是天津的,得回到天津办。她记得很清楚,离婚手续办理窗口,一对夫妇一边办着手续,一边聊着房贷利率折扣8.2的消息。轮到自己了,调解员问是什么情况。张蔚老实说要买房子。对方又问有小孩吗?张蔚说有。对方再问,你们确定要为了买房子办理离婚吗?张蔚笑着催促对方,您放心,我们肯定还会再来的。他们卖房和买房都需要离婚和复婚,因为婚姻状态直接影响需要交割的房屋的税率、首付、贷款额度等等情况。
几天后,房子卖出去了一套。他们如约回到民政局复婚。而为了卖下一套房子,他们还需要再离一次婚,以保证相关税款偏低,可以有更多买家上门。
离婚复婚,再离,再复,整个过程并不复杂。涉及买房上学的过程,所有需要对接办事的部门中,没有比民政局办事处手续更利索的了。唯一让张蔚烦恼的是,她需要计算两次卖房和买房之间的每一个节点,再根据要求赶在某个手续节点前办理离婚和结婚手续。
离婚窗口只有工作日上班,结婚窗口周六上午还有半天,两轮下来,张蔚对这些一清二楚。
但关于到底如何培养女儿,正式决定换房前,这样的话题张蔚和丈夫足足讨论了几个月。和刘冬梅一样,张蔚和丈夫都是天津户口,手里有工作居住证。有人劝她回天津给孩子买房上学,以他们的实力买在市中心是件很容易的事,“应该都不用折腾换房了。”
但如果这样,她也要面临两地分居的情况。或者举家搬回天津。张蔚和丈夫都从事互联网行业,回天津意味着工作机会少很多,两人的收入至少要减半。况且他们来北京工作已经十多年了,再回去还得重新适应。
另一条路是上国际学校,走私立。这也是当下家长们讨论最多的话题。读私立意味着孩子选择了一条面向出国上学的路子,未来将很难再回归传统高考。左思右想,张蔚和丈夫觉得,对于一个刚刚三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决定似乎有些太早了。孩子还太小,关于资质、学习能力、爱好等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基于入学迫在眉睫,家长必须提前作好规划。这让众多购买学区房家长两难。翻来覆去讨论了两三个月,直到去年夏天,孩子四周岁。两人终于下定决定,给她先买一套房子,大概保证能上学再说。
“再怎样也不能亏了孩子。”张蔚说。
3月中旬接受记者采访这天,陈华刚刚拿到落户在新房中的户口本。因为买房中的一系列差错,一波三折,他差点就错过孩子上学的机会。
最后看中了一套公寓式楼房,80平,总价420万。半年多过去,同样大小的房子,陈华要花差不多是最初预算的两倍才能买下来。最初还是各种犹豫,房子一般,总价又太高。业主还在外地,委托父亲来卖。经过上次的波折,陈华很担心这次又出问题,但再不买就来不及了。签约、审批,再到过户,各项流程下来,怎么也得耗上一两个月。这还不包括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变动。
运气还不算太差。这次终于买房成功。首付加税费一起花了大概250多万,还贷了160万款。房子还在出租中,8月份到期。陈华打算到时好好装修一番。但孩子9月份就要上学,陈华还得考虑为一家大小先租个房子住进去。
不出意外,陈华孩子上学的问题应该没什么变动了。直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学校与他最初关注的西城“牛小”差距不小,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孩子最好的条件了。他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到80平的房子里安置下一家六口人。郊区的房子还在,周末也许能来住住。身边不少人都是这样做的。
眼下已是3月底了。距离5月1日信息采集还有一个多月,陈华和刘冬梅都在等待这一天。他们的户口本都已经下来了,这让人安心。按照“顺位”条件,陈华属于“有房有户”的。但相对于那些落户满三年甚至以上的人,他不是排在最前面的。
对张蔚来说,这样的等待要到明年。她孩子才五岁,明年入学。 她最终在海淀北部买了个三居室。因为拿的是居住证,张蔚放弃选择牛校,竞争太激烈。她决定兼顾居住。最后选择中关村二小百旺小区,买了划片内一个居住条件比较好的小区。
也不是没有影响生活。换房之前,两套房子出租的收益就能完全抵消贷款,生活轻轻松松。一番折腾,还剩下两套房子,因为贷了260万,每月需要还贷款一万六千元。对张蔚夫妇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有时候,张蔚想起来也会觉得压力很大。为了换这套房子,所有的余钱都拿了出来,身上“盆干碗净”,还有一大笔贷款。这意味着她和丈夫的工作不能有差池。
但和多数倾家荡产换一套学区房的家庭来说,张蔚的情况算是让人艳羡的。退一万步说,即便工作或者身体真的出现问题,他们还有一套三居室可以拿来卖掉,它的市值还掉目前的贷款,大概还会有一些剩余,不至于流落街头,“但你真得控制自己的生活需求”。
房子是换好了,但周围目前毫无生活配套可言。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荒凉。不远处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垃圾场。张蔚找到垃圾场的电话,打过去问,对方说很快就会封场。但结合周边环境,可以预期的是,搬过去至少一年时间以内,他们的生活很不方便。何况她还要筹钱装修,一番折腾,手里的余钱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这套房子装修好后,张蔚想在这里养老,“再也不折腾了。”
尽管看上去尘埃落定了,刘冬梅仍然有些紧张。最近几天,她所在的学区突然出现利好消息,北医附小被并入北大附小,这本来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但这也意味着竞争更激烈,她面临的压力更大。
唯一让人放心的是,她赶在去年12月31号之前就拿到了房本。一颗悬着的心暂时落了下来。她要做的是等待5月1号入户信息采集。但刘冬梅并没有彻底安下心来,事情远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一连串的变动让她对日期产生了魔怔般的执念。经验告诉她,看似铁板钉钉的事情,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就会出现差错。“到时会不会又有别的什么要求?”她突然提问,语气里多半是调侃,还夹杂着一丝渴望立即得到答案的急切。
最近,一个老家的朋友打算来北京看病,刘冬梅提前去了两趟协和医院,她仔细研究了这家医院的所有挂号渠道,以确保到时候的万无一失。刘冬梅将自己这一近乎神经质的行为,归结为这几年为孩子上学反复折腾的结果。她原本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她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说,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她最大的收获是终于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名普通老百姓,“最最底层的那种”。这意味着她必须主动去适应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并提前备好各种预案。“规则就摆在那里,而且它时时都在变,你只能选择顺从。”
刘冬梅觉得自己已经磨练出来了,变得强大了,心态也特别好,不再愤怒。当然,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也意味着自己变得更加冷漠,没有那么多喜怒哀乐。她顿了顿,眼眶再次红了,声音有些发紧,她淡淡一笑,为自己开脱说,这也是生活所迫,毕竟她已经人到中年,“都40了,也该不惑了。”
至于孩子今年9月能否顺利入学,目前看来仍然是未知数,因为除了学区房,还有各种与房产、户籍等等相关的排位政策,以他们家的条件,排位并不是最靠前的。况且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这轮折腾下来,她“什么都能接受了”。
(文中陈华、刘冬梅为化名。实习生苏静、钟晓蕾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