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二
透视,绘画的专有名词,是画家为了在平面上表达客观物体,让画作具有远近空间感的技法,而徐冰却将它用来解读艺术灵感。“如果把生活看成一幅画,那么各式各样的人、千奇百怪的事、无处不在的符号、就构成了画面的无数个点,而连接这些点的是人们敏锐的思维和对事物的感知能力。”就这样,徐冰从中国到美国,从传统到开放,而他的作品也一直紧紧跟随时代的发展,像是在用透视法勾勒人间百态。
天书地书写不完
许多人认识徐冰,都是通过他的《天书》,这也是他的成名作。从1987年开始着手,直到1991年才创作完成。徐冰在《天书》里创造了近4千多个汉字,除了标题,整部作品没有取用一个现成的汉字,而是全部打破汉字原有的笔画重新组装成新字。就连徐冰本人,也无法清楚地读出这些“文字”的发音。但在展览现场,文字却是铺天盖地地袭来,吊在半空的书卷、在地上铺排开的线装书,就连提供给现场的册子,印着的也都是观众看不懂的方块字。
徐冰回忆起当年闭门刻字的“造字”过程,很享受。他用木版印刷术,雕刻自己造的字,再印刷成书卷,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所以,徐冰认为这套作品,并不是装置艺术,而是版画作品。但《天书》又以“书”的形式存在着,更让观者费解的是,明明是书,但却不能读;看着像书法,但又说是版画。其实,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徐冰的作品一直与“书”有着很大的关联。
1999年,徐冰在旅途中发现,航空公司的安全说明书非常有意思,基本不用文字,仅用图案,就把安全注意事项传递给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航空说明书、世界各地的标识,甚至是口香糖的包装……研究了数万个标识后,徐冰发现,国际上其实很多领域早就有了通用的符号语言,比如天气、交通、地理、化学、数学。
那一年,徐冰44岁,作为艺术家的他敏锐地感受到符号的创作价值。“它很平等,不管教育水平,也没有国籍限制,只要有一定理解力和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阅读。”2012年,徐冰用《地书》建立了一个语言文字的乌托邦,整本书不再是读不懂的文字,而是没有文字,但却可以不用翻译就在全世界出版,这是以往任何一本书都没有做到的事。书的内容很简单:起床、上厕所、吃饭、工作、跟女友聊天、手机、电脑……画面易懂,搭配及时通讯里常见的表情。徐冰不仅把这些符号语言集结成了《地书》,还让这本书站了起来,每翻开一页都是立体的画面,读者还可以与书里的许多场景互动。
监控摄像里的楚门
人们常常费力地保护自己的隐私,关掉手机定位、关掉GPS、不在公共平台晒私照……但打开任何一个网页,旁边推送显示的都是最近时间曾经在淘宝上看过的物品、百度里搜索过的关键词,根据发布的信息计算出的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人们一直在被无形的数据分析着,根本无从逃避,所处之世皆楚门。
2016年年初,在雅昌艺术网徐冰的主页上出现了一段预告片,名叫《蜻蜓之眼》。宣传海报上画着三个女人,尼姑和绿衣女人,眼小鼻塌,面容诡异。但最前面的红发女人却格外妖艳,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抓着一条黄色的警戒线。背景画面灰暗,如果不是“徐冰电影作品”几个字,也许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部恐怖片。画面上另两行字说明了电影的独特之处,“首部既没有摄影师也没有演员的剧情长片,本片影像全部来自公共渠道的监控视频。”初看无奇,细思极恐,人们不仅是在被分析着,更是在被拍摄着。
“全世界大约有2亿6千万只摄像头在24小时的工作着,中国就占了大概60%左右,并且还在以每年15%的速度递增。”徐冰很冷静地说着这些数字,“如果将这些摄像头里的内容,全都保留下来,将是未来的我们看待现在的社会最冷静、客观的依据。”因为是无意识地拍摄和被拍摄,所以这些内容比纪录片更真实。
一直以来,徐冰有着艺术家、策展人、版画家等多重身份,但导演还是第一次。说是导演,好像也不太贴切,《蜻蜓之眼》并不只是一部普通的影像作品,更像是徐冰对图案和符号,视觉化、立体化的又一次尝试。电影里的所有画面,来自全国各地搜集来的监控视频,长达数万个小时,包括各地电视台播出的视频以及网络公开渠道获得的视频。“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早在4年前我们就开始筹划,花了大量的时间,因为涉及到法律风险和渠道的问题,也曾一度作罢。一直到2015年,发现各地法制节目和网络平台有了越来越多的监控画面,经过法律与风险的评估,才又重新启动。”徐冰和他团队的10多位工作人员一起,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些视频归类、剪辑以及再创作。
在仅仅4分钟的预告片里,看不出完整的故事,但会让观者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出现在画面里的人,是我。”徐冰说,“实际上,在过去的几万年时间里,发生过太多千奇百怪的事,只是没有技术来记录。而现在我花了大量时间与精力创作这部片子,是因为我们觉得不可能的事,就这么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就在身边。”
作为艺术品的书
徐冰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在上世纪90年代末移居到了美国。他经历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动荡,也感受过上世纪80年代汹涌的新思潮,同时又接受了上世纪90年代移居美国后的不同文化感受。徐冰刚到美国时,曾参观过一个大型的手制书展览,展览上的书,有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天马行空的印刷和纸张的选择,尤其是翻动时产生的无限遐想的空间,让徐冰非常感动。
“中国有很长时间的手制书传统,但我们却对这个领域没有更多地介入和认识,于是我很想把这个形式带回中国。”手制书,是指的作者用原创的设计和手工的装帧制作的艺术品图书。2012年9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迎来了国内首次大规模的国际艺术家手制书展览——钻石之叶:百年全球艺术家手制书。展览上的第一件作品,是捷克小说家卡夫卡的一本书。“卡夫卡留下来的书几乎没有,除了几本名为《沉思》的书。卡夫卡在去世时说要把自己的书都烧掉,但说到《沉思》时,他说这本书可以留几本。”徐冰介绍这本书的特别之处,“开本不大,版心很小,周围的‘天头‘地脚留得特别多,这一点点的特殊,也可以看出卡夫卡对书的敬畏。”
在徐冰发起的这场展览上,汇聚了1913年到2012年100多年里具有代表性的世界各国的手制书,其中包括杜尚的《必须停止胡扯》、安迪·沃霍尔的《安迪·沃霍尔索引》、陈琪的《时间简谱》……“展览的效果非常好,对出版、设计、艺术各界都有启发,但没有太多亚洲尤其是中国的艺术家参加。”徐冰很遗憾。
3年后的2015年,网络彻底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和方式,书、杂志更加淡出人们的生活。而这一年,徐冰和他的团队又一次发起了“钻石之叶”的全球艺术家手制书展。这一次,他将“艺术家手制书”(Artists Book)定义为“艺术家通过对‘图书空间的巧思,将文字阅读与视觉欣赏以及材料触感,自由转换并融为一体的艺术”。
这一次,中国的参展艺术家增多,作品也从首届的不到10件作品增加到了30多件。徐冰也在这次展览上预测:“数码阅读快速取代着纸媒,‘读者转型的时代,纸媒书籍最终可能被‘艺术化或成为‘文化代表物。”但翻阅书籍时产生的愉悦感,是数码阅读永远无法创造和取代的,这也许是徐冰的作品多年来一直与“书”有关联的原因之一吧。
在采访过程中,徐冰一直强调艺术家的手艺人思维,谈起自己的创作过程,徐冰说:“很多艺术家在生活里,都带有手艺人的性格,一点一点地摸索,这个效果怎么出来,这个材料怎么使用,我们很多时间都是在琢磨这些东西。”徐冰认为艺术家的成功与否并不靠智商,而是是否懂得在所处的时代变革中获取思维的动力。毋庸置疑,数字时代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但人类的生活感知,直接地触摸仍然是我们最原始也是最需要的沟通与交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