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期任
冬春之交
莽莽雪原。
衰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极地的白,掩埋污垢秽语。
季节边角上,锣声散尽,舞榭歌台,光秃禿的枯枝谢幕,落寞。
精灵们躲入树洞,看着紧闭的柴门。
雪地里煲酒的老人,提着空壶,渴望一滴酒渗出苍穹,漫润干裂的嘴唇。那只忠实的老猫相伴左右,雪花染白了它的胡须,拉长了号春的浅吟。若如不是那只牧羊犬还在门前吼叫,啸叫的狼一定不会放过静默的羊槛。
我的骨头,像尸草一样脆响。猎猎的风把天空割开一道口子,淌出几滴血,剌激我麻木的神经,有些许痛觉。
痛觉之外,草色的血,擎起亘古不变的信仰。承接阳光爱抚。一方晴空,高不过仰起的头颅。
冰河开始解冻,纷呈的意象,随雪水奔涌。文字,这火色的符号,像桃花一样,连成几个动词。书写半截诗,在云端,慰藉颓败的灵魂,分娩出一个耀眼的火球,打破时光空白。
立 春
竹子。漠视西风的撕扯,拔节的脚步迈开。傲骨的声音,窗外响起。
冰川的脚,在春雷爆响的瞬间,颤栗。仓皇。松动。
那匹狂啸的北方狼,逃窜而去,无踪无影。
山崖上滴淌的梅香,浩浩荡荡,穿透冰冷的雪地,注入沃野僵硬的血管。
墙角,一根衰草昂起头颅。桃树的花骨朵,向天扬起一张笑盈盈的脸。
一只候鸟,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舀起一抹冰花。光影,在歌唱,在舞蹈。
一个饶有情趣的故事,云端上流动,冰河上奔跑。
南方那个温暖的家,有几只燕子进进出出。温婉的辞藻,在进进出出中酝酿。
最后奔泻而出的,是竖琴上久违的音符。
沉寂的世界,经不起一串音符的撞击,喧闹不已。
春来了
西伯利亚的狼,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离去。
一抹阳光,暖和纸鸢的翅膀,衔来一缕山间的桃红,染红解冻的河水,几朵浪花雀跃。
田间举起的木犁,深深地扎入板结的泥土之中,梳理紊乱的思绪。种子吐扉,叶芽疯长,露珠滴翠。
翠色的诗意,在沃野上流动。
檐下。几棵衰草的头上,梦想绽开,把雪花和狼迹一起埋葬。
眉头舒展的农人,走出窗花的喜气,携上几绺洁白而灵动的炊烟。
向天。挥毫。
轻盈的笑声,在云端上流韵飞翔。
踏 春
春天,一片冬眠的阳光,挣断冰凌的链条,跃出冰窖,斜斜地照到窗口,照到透澈的山涧。
桃花染红了村庄,梨花染白了原野。呢喃的燕子,把欢喜挂在炊烟袅袅的屋檐。西伯利亚的狼拖着衰老的身躯,向北逃窜而去。
一只翠鸟扇动羽翼。
春天的信息在金色的油菜花丛中传递,传递给波光粼粼的湖水,雀跃的鱼儿把水中的垂柳当成是贵妃的羽衣霓裳。
南方,转暖。
湛蓝的天空在林间的空地上,摊开了洁净的台巾,三五个游人在草地上燃起了篝火,烤羊的喷香,淡化了旅人落愁。
一向沉寂的湖水,有了些许欢悦。长长的镜面上,垂钓的浮标风中摇摆,垂钓的目光伸进平腻的水底。
春天,鸟的欢唱,把一冬的落寞与惆怅揉碎,丢进池沼里。谦卑的人们,把笑声荡漾在空旷的郊野。
长而白的芦苇随风而舞,几只水鸟掠水而过,杳起的水花像那幽香的雪莲。
读 春
柳树流韵,穿透雪地。雪,无言。叶片上的冰凝,穿过了狂啸的风。冰,不语。
种子,越过冬的床圃,凸显一根草对一粒麦的仰望。
梦,萌动。
梅香,穿过胸腔,划过掌心的脉纹。
一抹桃红斜出,叫醒村庄。
一把木犁忙碌开来,插入泥土的根部。几缕炊烟,在山坳。
读一卷《春秋》,或者《史记》。鸟的悲叹,与狼的嚎叫,荒草丛中失联。
燕子舒展铁质的翅羽,撕开季节的封条。一阕幽怨的宋词,山谷中裂碎,滴淌着草色的血。树与草,湖与云,静与动,立与卧,魂系一首前朝诗韵。
畅饮雨,如甘露。豪饮雪,如烈醇。
我的父兄,行走在沃野,弯腰拾穗。他们褶皱里的阳光,亮了我的门楣我的窗户。几个动词塞满山村的旮旯,一阵狂喜。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画 春
光的鳞片,洒在树梢。光影和叶片交碰的声音,叫醒沉睡的枝桠,叫醒木犁。
容光焕发的朝露,晨曦中翠色欲滴。羊群,白了青翠的草地。
泪珠。残雪。祈祷中灵动。
柳絮飘飞,一点绿,活了一池湖水。
岸上。
红润的光泽,把一片桃红,伸进典籍的褶皱。
挽着发髻的新娘,汲水而去。盈盈笑语,山谷中萦绕。
炊烟醒来,牵着昨夜的梦呓,高天上游走。山涧潺潺,打着节拍,闹一处沉静。浓荫的音符,婆娑而舞,舞蜂蝶的羽翼。
左边杜甫诗,右边王维画。
一帘佳景,一个故事,穿过岁月。
素 描
雪。浮泛在季节的溪流上,没影。
我的心在空中移动,移动着。目光,凝注着远逝的狼群带走的光影,在一缕阳光中被切碎。
眼前的幻影,日渐模糊起来。冬日的窗花,与节日的喜气,开始隐藏在忙碌的季节之后。
蜂蝶。以征服者的姿态骄傲地穿过悠长的时空隧道。采摘的花粉,把狼蹄的辙印,在形形色色的尘土中掩埋。
梅花,这面旗帜翻飞,笑颜,把日出日落的光彩渲染。那花骨朵按耐不住狂喜,风中绽放,芬芳了前门后院。
碧空,彩云,从早到晚,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
末端,抑或始端,都藏匿了一个平白的故事,演绎时光的兴衰变故。
草长。莺飞。啸叫的烈马。一把欢喜的鳞片,洒在过往的栈道上。
草色的血,融成一股铁流,在星空的路口,淘洗尘世的陈年旧事。
蒙尘的心灵在淘洗之中,在神龛之下,越发光生,越发亮丽。
这时,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双棹,同我的父兄们一道,打着桨,掌着舵。
流向,是远方椰风流香的彼岸。
尔后,我还同我的父兄们一起,收割良莠不齐的过往,酝酿一坛岁月。
我们不停地劳动着,自由地忘掉过去。
我们忧伤着忧伤,快乐着快乐。
我们高亢的夯歌,与呢喃的燕雀,唱响在醒来的原野上,唱响在沉寂的屋檐之上。
断 想
麦秸,点燃绿雪,点燃冬。
一缕清风馥郁,抚平了冬日的褶皱。桃的芳菲,握住你写诗的手,意象是睛空的云彩,是阳光下的麦芒。
拉伸的疼痛在麦田里断裂。抽穗的故事,不再有沧桑的朦胧。
一个农人扶犁,走在睡醒的田埂。
弯腰捡拾云霞,编成金黄的梦,装帧岁月的门楣。
轻柔的风,拂过喧闹的山崖。
你,跟在牛犁的背后,拾缀漏落的光阴。
踉跄的脚步,铿锵。豪迈。
一步一步地走向沃野的深处,离秋,仅一步之遥。
农 事
立春,为寒冬打一个结。柳条,拉开季节的幕帘。
一片翠色,浸染清风。所过之处,盎然诗意,花瓣里灵动。
雨水,干涸中涌来。惊蛰的雷声,穿过云天。
燕子南飞,羽翼如剪。出巢的蜂蝶,与云霞,空中握手言别。
父兄磨亮镰刀,俯瞰葱绿的麦地。举起禾锄,身后的泥土,渐次松动。
几粒种子,挣断光阴的锁链,褶皱成灵动的诗句。
喊山的声音,山壑中回应——
喊出过往的疼,隐忍,苦痛,在叶芽上成了欲滴的雨露。一场谷雨,生动。活泼。细柔的雨滴,神龛上,窜上窜下。
生活的大幕,阳光中次第拉开。
村里村外,一声吆喝,引领着炊烟和犁铧,走向季节深处。
抵 达
河流,冰释。冰释的河流,从高山流下,从内核流出。
壩上鸿门的英雄遁化了,垓下豪杰的玄机蜕化了,斧钺相碰的绝唱喑哑了。历史的栈道上,啸叫远逝。
峥嵘的刀斧沉淀下来,斑驳的神像沉淀下来,火色的文字沉淀下来。沉淀下来的还有打坐入定的老树、恬噪的昏鸦、放牧的青羊。
喧闹的土地沉寂下来,摊成一本厚厚的线装书。风吹开雪中的断草和那些散乱的纸片。
感叹。神伤。扼腕。
生命的骨架像一对钢轨,横卧成拥挤的通道。过往的烟云,来往的众生,多元的形态,哪一样逃得过盘根错节的法眼?哪一样逃得过苍宇微闭的明目?
获释的太阳,把所有的光芒洒向大地。
睿智的思想,把所有的光环投向天空。
头颅立成通向天堂的路,发梢是标签,发根是路牌。
羽翅的寒芒,点亮没有星光的夜晚。羽毛上的光泽,辉耀夜的迷茫与惶惑。一排雄劲的雁阵,在高天之上扇动着遒劲的文字。它们,高唱着太阳的宣言。
——大雁的灵魂,在淬火中淬炼成离弦的箭,穿越水和种子,以及它们以外的形式,栖身于高山之巅。注视血红的季节之果与晨钟对话,与暮鼓话别。
想起永远的骊歌,在笛孔开成美丽的童谣。
想起落英缤纷的壮举,在飞瀑直下的瞬间,来一次完美的蹦极。
想起冬天无垠的雪被,在羽翅划过天宇的霎那,演绎麦穗高于阳光的传说。
——季节的尽头。
篝火熊熊,燃红旷野,燃红天边那些零星的残雪。枯枝。碎叶。堆砌成风景和路。风景在路上延伸,路在风景里拓展。
蜕变的羽毛一片一片落下,随岁月的青烟腾飞,缚住蓝色的火焰。
献 诗
残冬。残雪。残风。
斧钺般地挥舞,撕咬着枯瘦的肉身。
我,一个孱弱的精灵,匍匐前行。困乏的目光,渴望着苍茫的雪原,有一片梅花飘扬。
春天的手指,为我开启缪斯之门,受伤的信仰得到修复。
寒冬里的疼痛,和因疼痛带来的沉沦与彷徨,瞬间,在二月的春风中幻化成我一生的低声浅吟。
沧桑的文字,脱去了霉变的外衣。郁闷的意境,在燕子的呢喃里有了施特劳斯钢琴曲的悠扬。飘散的音符,倒挂蓝天,倒挂白云。
有时,我在想——
假若没有春风送暖,我枯瘦的魂灵会不会走出一片雪地?
假若没有山火燃烧,我熄灭的焰火会不会奇迹般地复燃?
假若没有春天晴暖,我垂危的思想会不会神奇般地复活?
现在,我什么也不用去想,也不愿去想那些揪心的事。
只想为春天献诗。春天是生命的伊始,是稚嫩的灵魂日渐走向成熟的季节。
可我恨,恨我年轻而笨拙的笔端,只能流出一些浅显的文字。
(作者为《中国魂》诗刊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