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良营,河南淮阳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清明》等。著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老街坊》等。
1
马尾巴从夏寡妇的小卖部里出来,朝卧在门口的大黑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妈的逼!好狗不挡道,挡道没好狗!滚开!
大黑正眯着眼打瞌睡,无缘无故挨了一脚,“汪”地一声,委屈地爬起来,怏怏走开了。
马尾巴心里烦,这边好不容易才和夏寡妇亲热上,箭已经绷在弦上,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电话,说不定已经……马尾巴舔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的确,夏寡妇半推半就,正要脱裤子的时候,马尾巴放在床头上的手机猛不丁地就响了起来。两人当时还都吓了一跳。马尾巴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
手机真不是个好东西,“滴滴嗒嗒”响几声就把马尾巴的好事搅黄了。
电话是侯屁眼打来的。
侯屁眼一双水肿的眼泡整天红得像猴腚,村里人不叫他的大号侯俊生,都喊他侯屁眼。
侯屁眼问马尾巴在哪儿?
马尾巴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在哪里!
侯屁眼打着官腔说,我咋不管?你是我雇佣的采沙工,我找你有重要工作安排。
马尾巴说,你拉倒吧。天都这么晚了,还不搂着吴美丽在家里睡觉,有啥事找我?
侯屁眼加重了语气,说,反正是重要工作。你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赶到村后的杨树林里!
侯屁眼一听说村后的杨树林,才不情愿地提了裤子,穿了鞋,对夏寡妇说,老子这次算预支你了,改天再来你可不能不认账。
夏寡妇撇了撇嘴,骂道,混球货!不就十块钱吗?还算预支!呸!你以为老娘稀罕!
马尾巴赶到杨树林里的时候,侯屁眼正打着手电,把掩藏在玉米秸秆下边的采沙船朝外拖。这只船长有十米,宽有三米,是用铁皮焊制的。用来采沙的机器和水泵都不在船上,不用的时候,侯屁眼装在时风三轮车上拉回家,用的时候,再从家里拉过来。现在时风三轮车停在杨树林外边,上边装着机器和水泵。侯屁眼看到马尾巴来了,就嚷道,快来拖船。
马尾巴一股子怨气还没撒出来,便没好声气地问,不是有准确信息,打沙队要来吗?
侯屁眼说,又来了信儿,打沙队去了城南的大凉河,不来咱们这儿了!
马尾巴抱怨道,你供的那个鸡巴内线,老提供假信息。
侯屁眼说,也不能算假信息。集合了队伍已经出发,却拐弯儿去了大凉河。找机会又发来信息,说今夜儿不会再来咱们这边了,让咱们放心去采沙。
马尾巴是个铁嘴鸭子,嘴巴从来不认输的,就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谎报了军情。给他的情报费要打折扣。
侯屁眼“嗤”了一声,道,还情报费!你管得着吗?我的钱,我爱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
马尾巴赌气道,老子费尽力气干一夜,你才给了几个小钱?老子不干了!
侯屁眼道,嫌钱少啊?砸银行钱多,不怕坐牢子?在上侯村,“砸银行”是偷盗抢劫的代名词。
侯屁眼一揭老底,马尾巴不吭声了。气呼呼地抓着绑在铁船上的另一根铁丝,朝外边拖。两个人比一个人力气大,铁船很快被拖出杨树林,拖到了500米远的灌河岸。
2
其实,马尾巴还真的没有砸银行那个胆量。真要是砸了人家的银行,侯树也救不了他。侯树救不了他,侯树就不会像他的救世主似的对他颐指气使。马尾巴也就是做了一件在上侯村人眼里类似于砸银行一样的丑事,就成了被人揭短的口实。马尾巴“牵”过下侯村人家的一只羊。那只羊啃了他家的麦苗,撑得肚子滚圆。当时,马尾巴的想法是,不能便宜了羊的主人,至少要让羊的主人付给他一笔青苗费。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就顺手牵羊回家,单等羊的主人找上门来赔偿他青苗费。可是,左等右等,没等来羊的主人,却等来了乡派出所的老李。老李把他和羊一块儿“牵”走了。老李说他犯了偷窃罪。马尾巴争辩道,羊偷啃我家的麦苗,是它偷在前。我只是顺手把它“牵”回家,等着它的主人来替它还债,怎么算偷?老李搧了他一耳刮,骂道,硬屌日死驴,还说驴该死!把人家的羊牵回你家,不是偷是啥?的确,人家的羊是被他拴在了灶房门后头。当时想的是,如果羊的主人还不来找羊,就把它宰了吃。马尾巴理屈词穷,被老李在乡派出所院子里的榆树上铐了一夜。侯树听说了这件事,到派出所找到老李,好话说一箩筐,把马尾巴保了出来。当时保他的时候,还填一张表,表上最关键的内容,老李都念给了马尾巴听。说马尾巴偷羊,违犯了治安条例。念在马尾巴是初犯,不再送牢子里去,交罚款五百元,由本村支部书记侯树担保领回去批评教育。如果再犯此类错误,必将严惩不贷等等。
侯树保了马尾巴,马尾巴才没有进牢子,这让马尾巴很感动。他要做一些让侯树喜欢的事情来报答侯树。
马尾巴不怵侯屁眼,村里人任谁也不怵侯屁眼。侯屁眼既没多少文化,又没水平,侯屁眼自小儿爹死娘嫁,是孤儿一个。好在侯屁眼有个当官的二叔。侯屁眼的二叔是侯树,侯树把侯屁眼养大,又给他娶个老婆叫吴美丽。侯屁眼成家后,和二叔分灶另过。
其实,吴美丽究竟叫什么,村里没有人能记得。吴美丽嫁过来的时候,一直用一条围巾包着头,只露出两只眼。起初,村里人以为新媳妇害羞。后来,一位闹新房的后生,瞅新媳妇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扯掉了新媳妇包着脸的围巾,新媳妇的真面目就暴露了出来。新媳妇那一张脸哪还叫脸,像啥呢?谁也说不清楚。反正那个狰狞獠牙的样子把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个人脸呢,简直是个丑八怪!好在侯屁眼不嫌弃她,像个宝贝似的养在家里。原来,娘家人把话已经说在前头。新媳妇小的时候,被一壶滚烫的开水烫坏了脸,娶到你侯家决不能嫌弃她。侯屁眼和这女人,是弯刀对着瓢切菜,也算“郎才女貌”,哪里还敢嫌弃人家!在侯屁眼的眼里,他家的女人是全村最美丽的女人。因此,村里人便都叫他老婆吴美丽。吴美丽除了脸上不净板,其他哪儿都不少啥。侯屁眼打外,吴美丽打里,侯屁眼家的小日子日渐兴旺起来。小两口安安生生地过着甜蜜的幸福生活。后来,侯屁眼就置买了这条采沙船。村里人能置买起采沙船的人不多,连船带采沙的一套机器,没有十万、八万拿不下来。照侯屁眼的经济实力,要置买这条采沙船十分困难。可是,侯屁眼这狗日的竟然像变戏法似的把船和机器置买全了,令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初开始,侯屁眼的采沙船招不到工人。侯屁眼一个人打围子、采沙、控沙,咋也忙不过来。侯屁眼去找侯树,让侯树家的小儿子侯吉福来帮忙。侯屁眼认为,侯吉福和自己是堂兄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侯吉福高中毕业高考落榜,闲在家里没事干,让侯吉福来帮忙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侯屁眼刚说了开头,就被侯树连吵带骂训斥了一顿,你都三十大几的岁数了,脑瓜儿还是个猪脑子呀?让吉福去帮你采沙,这不等于让我去帮你采一样吗?人家告到政府那里,村支书的儿子带头违法采沙,我这支书还干得成吗?我干不成支书,谁还能罩着你?你还能去采得了沙?再说,吉福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已经在城里给他找了一份文化人干的工作,这几天就要去上班了。
侯树一顿批评,侯屁眼再不敢打侯吉福的主意了。
村里采沙船大多都被打沙的没收了,有的当场销毁了,只剩尾数不多的十多条采沙船,哪一条船主不都有个靠山?有一次侯结巴的采沙船被打沙队逮了个正着,打沙队开了罚款条,还要没收采沙船上的机器和水泵,亏了他二哥侯玉才是村里治保主任。侯主任出面,暗地里给人家塞个红包,事情不了了之。只是口头警告,以后采沙再被打沙队逮着,就依法处理。打沙队依照的“法”,是县里定的,就是罚款和销毁采沙船。对于采沙者来说,罚款倒还能接受。反正钱是采沙挣来的,不分给那些打沙队员们花一点儿,人家黑夜白天在灌河岸上辛辛苦苦地转悠,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全当给他们发了奖金。销毁采沙船就不是小事了。且不说一条采沙船置买下来需要一笔款子,主要是,毁了采沙船就断了财路。没有了采沙船,就挣不到钞票了。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侯屁眼能把马尾巴栓到他的采沙船上为他挣钞票,不是他的能才,更不是吴美丽的原因。马尾巴虽然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但是,对于吴美丽这样的女人,他是不屑一顾的。他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吴美丽。马尾巴给村里爷们说,他马尾巴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吴美丽这样的女人当老婆。这话传到侯屁眼耳朵里,又通过侯屁眼的臭嘴传到吴美丽耳朵里。吴美丽很生气,马尾巴再去她家的时候,她拿根擀面杖堵在门口,指着马尾巴的鼻子教训,你嫌老娘长得丑,你倒是找个排场的去呀!没有照镜子瞧瞧你自己那张脸,尖嘴猴腚,牙龇的跟剥了皮的狗一样,一张黄脸皮,和大烟鬼子没有两样!你瞧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马尾巴没想到这么个赖脸女人嚼起人来口才并不差,一套一套的,足可以编成一部嚼人大全了。马尾巴在吴美丽那里败下阵来,从此不敢对吴美丽说三道四。如果不是和侯屁眼有着雇佣关系,马尾巴恐怕连吴美丽家的门也不敢去踩了。
马尾巴之所以肯到侯屁眼采沙船上去做工,完全是侯树的面子。
村里有人背后骂侯树不是个东西,说侯树当支书就是为了他家的利益,为他那个家族谋利益,从来不为老百姓的事情着想。侯树担保了马尾巴,让马尾巴对侯树转变了看法。马尾巴认为,关键时候,侯树还是能为村里百姓做些事情的,担保他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还有,侯树能把村里那些男人出外打工在家里守活寡的媳妇们安抚得服服贴贴,也是很难得的。那些媳妇子们,稍不顺心,就嚼婆婆打孩子,闹得鸡飞狗跳。侯树有办法,把闹事的媳妇弄到村委会里,先是扽着脸熊一顿,然后又耐着性子教育一番,最后,拍拍人家的屁股,捏捏人家的奶子,“喜怒哀乐”全套活儿都用上,就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烟消云散。这是侯支书在村里构建和谐的常用手法。
侯屁眼哭丧着脸子到侯树那里找人帮忙时,马尾巴刚好也在那里。马尾巴看到侯树如此大公无私,不徇私情,就自告奋勇,说,屁眼哥,侯叔当着支书,怎么能干违法的事?咱不能拉侯叔下水!你那里缺人手,找我啊!侯屁眼说,采沙是个有风险的活,又苦又累不说,还得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着干。你是闲惯的人,哪里吃得了这个苦?马尾巴一拍胸脯,道,屁眼哥,看不起我呀。我也是堂堂正正站着尿尿的汉子,啥样的苦受不得?再说,为了不拉扯侯叔的后腿儿,你的忙我咋也得帮!侯树在一旁说,尾巴真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不过,尾巴,这事你可要考虑仔细啊。采沙毕竟是和政府唱反调的事情,俊生干这件事我是始终反对的,你现在去他那里打工,不就是为了找份活干挣点零钱花?我不反对,但也不支持。若是被打沙队抓了,可别把我卖进去!
侯树这样说是为自己撇清。马尾巴心里明白,其实,不是侯树背后支持,侯屁眼根本买不了采沙船,也干不了采沙活。马尾巴之所以肯屈尊到侯屁眼船上帮忙,是为了讨好侯树,感侯树的恩,还侯树的人情。听侯树如此一说,马尾巴倒不知怎么办好了。心里正忐忑着,侯树又说了一句话,不把我卖进去,出了事我还能说得上话。就是最后这句话,让马尾巴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到侯屁眼的采沙船上去打工。
3
灌河的源头,绕了许多弯扯在黄河叉上,离这儿大概有二三百公里。到了上侯村,河道已经不那么宽阔,河水也不那么湍急了。春秋冬三个季节,水面缓缓的,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像一个美丽的少女,换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很美的。只有到了夏天,灌河才露出狰狞的面目,河水卷着黄沙,咆哮着从上游奔泻下来。河床也变得宽阔起来,河里的浪涛,似乎要扑上岸来,吞噬掉两岸的庄稼和村子。特别是采沙采出来的老虎穴,淡季时穴深五米多,洪水暴涨的时候,达到七八米深,洪水卷起的浪子冲进老虎穴,在里边打着漩涡,像一只只老虎似的从穴里边跃出来,吼叫着冲向下游。情景蔚为壮观。
灌河能给上侯村人带来财富,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候全国都在学大寨,上侯村也要学大寨,上侯村学大寨是要把灌河的水抽上来浇灌庄稼。浇庄稼首先要修水渠,修水渠需要砖头、水泥和沙子。到城南的大沙河沿岸去拉了一趟沙子,受到了启发,大沙河里有沙子,是沿河居住的村民把河里沙子采到岸上,控干水,大车小车地朝外卖。咱们也守着河,还要花钱费力地跑百十里去那儿拉,真笨呢!灌河里难道就没有沙子吗?试着到灌河里去挖,这一挖,还真的挖出沙子来了。开始,挖沙子是一锨锨朝筐子里装,再抬到岸上去。这方法太笨,又吃力。后来,发现抽水机抽出来的水流到岸上,经过沉淀,把水控干,地上就积攒下厚厚的一层沙。上侯村的人从此不再到外地去拉沙,自己修水渠、盖房,只要用得上沙子的地方,都到灌河里去采。本来是挖沙,改成水泵抽的时候叫抽沙。可是,上侯村人却把抽沙或者挖沙,通通叫采沙。他们认为,沙子是上游河水冲下来的,把它们采上来是一种珍惜的表现。就像收麦子的时候,麦田里掉下一穗麦子,弯弯腰拾起来,是要颗粒归仓,比丢在地里抛撒了好。沙子若是常年留在灌河里,不把它采上来用到它该用的地方,不也是一种浪费和抛撒吗?所以,上侯村有了充足的理由把到灌河里挖沙或抽沙叫采沙。
流经上侯村这一段的灌河里的沙子,也的确讨人喜欢。沙子的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般的灿烂。当然,它不是黄金,它们若真是黄金,上侯村的百姓就不敢偷偷地去采了。黄金那么主贵的东西,即便是从黄河里冲过来的也应该是有主的,有主的东西上侯村的人都不去采。灌河里的沙子是没有主的,所以,上侯村人把它采上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一段河床里的沙子除了颜色好看,还有沙粒匀称、颗粒饱满、光洁坚硬等诸多的优点。到外边打工干过建筑的人都说,全国各地还没有比得上咱上侯村灌河里的沙子这么优质的。咱上侯村灌河里的沙子,和水泥拌在一起,是砌墙、浇顶最顶呱呱的灰料!
自从上侯村能采上来沙子后,上侯村就成了沙子专业村。不过,前些年,上侯村的沙子很少用来换钱,除了自己用,其余的都是发扬风格,支持学大寨修水渠用了。也有上侯村的远亲近邻,家里要盖房子,那就来拉吧。本来就是在灌河里“采”来的,自己又没有掏钱,不过出些气力而已,而气力又不用拿钱来买,怎么好意思开口向人家要钱呢?
上侯村的村民把沙子当成商品卖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那时候,没有钱花已经不是最光彩的事情了,口袋里有了钱才是最风光的,而且钱越多越体面,家里钱多了娶个媳妇儿都比人家的漂亮。采来的沙子不能白白地送人了。采沙的机器得自个掏钱买,还要制做一只大大的铁船,等等,都是要花钱的。除此,采沙子要付出辛苦。现在的人都会享受,都不愿意做辛苦的事了。享受要用钱来买,而辛苦也是一种商品,可以拿来卖钱的。卖给那些要享受的人。沙子就成了商品。开始是论车卖,一车沙子掏个十块、二十的就可以了。再后来物价涨了,沙子也随行就市,不论车卖了,改用筐衡量,一筐一筐地朝车上装。价格就上去了。再后来,嫌用筐麻烦,就改为量方卖。把沙子拢成四四方方的一堆,拿尺子去量,多高、多宽、多长,计算器一算,方的数目就计算出来了。一方沙从上侯村拉是六十块钱,拉到城里建筑工地,加上运费就涨到了一百元至一百二十元不等的价格。
灌河给上侯村人带来了滚滚财源。下侯村的人看到上侯村的人采沙发了财,也都造船采沙。这种快速的致富方式好像能传染似的。一时间,“灌河上下,顿时滔滔”,灌河上下游几十公里的村子,都采起沙来。机器轰鸣,采沙船在灌河上下游穿梭,一片热闹非凡。
这时候,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由于采沙过量,河坡的泥土被河水冲击下陷,灌河两岸的土地出现了大面积坍塌,原来整齐的河坡变得凸一块凹一块,一副千疮百孔的样子。河岸坍塌的土地成了新开出的河道,河道便越来越宽,两岸的村子距河道越来越近。每到夏季汛期到来,灌河汹涌的波涛便如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数万只猛虎,咆哮着、奔腾着,大有把两岸的庄田和村庄吞噬的势头。
灌河出现的险情威胁着两岸百姓生命和财产安全,终于惊动了各级政府。据听说,管理河道的水利局长挨了县长的训,县长批评水利局长拿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开玩笑,灌河被采沙子的人弄得千疮百孔,你这个水利局长还浑然不知!你这个局长整天吊儿郎当在干什么?吊儿郎当的局长在县长那里受了气,回过头来又骂水政管理处的主任,整天胡哧狗游,连条河道也管理不好,白拿一份工资了。一级一级地批评总不是办法,必须采取一定措施,打击灌河两岸非法采沙的违法行为。在各级领导的英明领导下,便抽调一批得力人员,组织了一支打击非法采沙执法队,简称打沙队。
4
打沙队的队长叫耿明海。耿明海是水利局水政管理处的主任。主任改为队长,耿明海心里很不情愿。其实级别还是那个级别,但是,当主任时,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看看文件,翻翻报纸,有时候还可以和女同事们聊个天,讲个荤段子开开心。当了队长,就没有如此怡然自得了。哪里有河哪里才是打沙队的办公室,打沙队的办公地点改在了河堤上。从舒适清净的办公室到尘沙飞扬的河岸,环境的改变悬殊太大了。这些,还不是耿明海不情愿的真正原因。耿明海本身是农民家庭出身,苦和累还是能忍受的。耿明海把自己不愿意当打沙队队长的真正原因讲给了局长,局长一听,却说,屌!早断线的关系了,她还能把你吃了?这不是理由,组织决定的事情不能讲任何价钱。
耿明海的理由成了“屌”,只得当了打沙队队长。
耿明海这人有个特点,不干的事便罢,决定要干的事,必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灌河流域河道因为采沙破坏得如此严重,危及了两岸百姓的生命财产。不出重拳打击是不行了。
耿明海带着打沙队,在灌河两岸实行了拉网式的打击。耿明海对队员们说,抓到采沙的船只,不能手软,不论船主找啥人说情,一律不给面子。打沙队不分青红皂白,先拿人、后罚款,然后把船砸掉,把采沙的机器全部没收。耿明海做起这些,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耿明海手腕子硬,在灌河两岸打出了威风。采沙的人一听到耿明海的名字,吓得直哆嗦。几个月下来,灌河沿岸上下几十公里的河段,疯狂采沙的船已经被打沙队砸掉了许多。仅上侯村的采沙船就被打掉六十多艘。大天白日没有谁敢再到灌河里去采沙了。打沙队成就辉煌,局里对打沙队除了精神鼓励,还给予物资奖励,每位队员奖励一个茶杯——是那种比较高级的很流行的磁疗口杯。
受着巨大的经济利益的诱惑,上侯村的采沙人心急手痒。明明知道采沙是政府明令禁止的事情,是违法行为,被打沙队抓了没有好果子吃,但是,却要铤而走险。想想那些拦路抢劫的,那些砸银行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违法吗?可是,他们还要冒着坐牢甚至杀头的风险去干那些事。到河里采沙子,怎么说也比不上那些抢劫犯的罪大吧?就有胆儿大的村民,偷偷地修好了船只,购置了机器,继续到河里采沙。这个时候,不敢大白天去采沙了,为掩人耳目,在天黑人静时才去采沙。天亮的时候就收工,把船拉到岸上藏起来,采沙泵拉回家。上侯村村民的采沙工作由白天转为夜晚,由公开转为地下,成了地下采沙队。
采沙队与打沙队展开了“藏猫猫”战术。
这让耿明海很头疼。上侯村距县城三十多公里,打沙队不能每天夜里都守在灌河岸上,白天到村里搜查,还真的搜出了船,可是,船主撒泼打滚不承认那是采沙船,说是打渔用的船。打渔不违法吧?你们把我的打渔船砸毁,我跟你们没完!理直气壮的样子,把打沙队的人气得七窍冒火。但是,没有抓到人家采沙的现行,就奈何不了人家。
打沙队多次无功而返。
5
村里来了三个人,是开着小车来的。车子停在村头,人下了车。
先下来的中等个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带着一副眼镜,很文化的样子。随后下来的是个胖子,个头不太高,带的是副墨镜,人像大蛤蟆似的,显得很没文化。第三个是司机,司机长得精灵古怪,个头也很精悍,穿着黑T恤衫,走在两人身后,不像司机倒像个打手。
三人径直走进侯树的家。
侯树已经接到电话,有贵客造访,因此,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客厅里该擦的地方都擦干净了,茶也泡上了,烟摆在茶几上。
侯树握着那个看上去很有文化气质的人的手,热情无比地说,欢迎,欢迎!耿队长。
耿明海指着胖子介绍,这位是打沙队副队长王朝文。
侯树握着王朝文的手摇摇,说,王队长?认识,亲自砸过船呢。
耿明海又指着精悍的小个子介绍,司机小谭。
侯树又握着小谭的手摇了摇,说,认识,侯八斤家的机器就是小谭师傅拉走的。
耿明海说,侯支书,你记性真好。
侯树听出来这不是表扬他,急忙转了话题,说,听说你们要来,我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觉。
耿明海笑道,侯支书,承蒙厚爱。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儿早起才打的电话要来拜访你!
侯树尴尬地笑了笑,的确是早起七点多的时候接到的电话。不过,耿队长来的信息确实是昨儿晚上就得到了,是内线传过来的。自己一紧张,差点儿就露了馅。
侯树掩饰地道,昨儿晚上,我这左眼皮子就跳,跳!不是说,左眼跳福吗?耿队长,你是大贵人呢。给俺们带来了福音。
耿明海说,侯支书,你这是骂我吧。打沙队砸了上侯村六十多艘船,没收了机器,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也是出于无奈。
侯树连忙说,该收!该砸!该断!不然,我咋说耿队长是贵人呢。
耿明海说,这我倒不明白了,老百姓不骂我老娘还不便宜了我,哪里称得上贵人呢?
侯树说,采沙破坏了河道,给庄稼和村庄都造成了危害,留下了后患,打沙队把采沙船砸了,机器没收了,消除了隐患,是好事啊。耿队长不怕人骂娘,带头打沙,不就是贵人吗?
侯树振振有词,这些话都是打沙队反反复复向采沙的村民讲过的大道理,侯树照搬硬套,又还给了打沙队长。
耿明海笑笑,说,侯支书能理解,可就是有些人不理解。
王朝文插话说,群众举办,上侯村有人还在偷偷采沙……
侯树一拍茶几,道,谁这么大胆?王队长,你指出名来,我这就去把他抓来!
王朝文说,要知道是谁,还等你去抓?
侯树说,王队长,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既然不知道是谁,哪兴胡乱说?
正说着,外边有人接上话,谁胡说了?在上侯村这块地盘上,谁要是撒野不讲理我侯玉才绝不轻饶他!话音刚落,一个满脸胡茬子的人进了屋。
侯树介绍,这是村里治保主任侯玉才。在村里分管法制工作。
耿明海忙说,侯主任,没有谁胡乱说。是这样,县里各级领导对打沙工作相当重视。咱们打沙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是,还有个别人受经济利益的诱惑,趁打沙队夜晚不在的时候,偷偷采沙。
王朝文说,据群众举报,这些不自觉的人,大多都有些来头……与干部沾亲带故。
侯树有些不悦地说,群众有举报,就按照群众举报的查好了,还找我们村干部说啥?是不是给我们这些村干部通风报信?
侯玉才也说,就是,既然怀疑村干部家属偷偷采沙,就指出来。说着看了一眼侯树。
耿明海打圆场,说,王队长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两位别计较。缓和一下口气,又说,打沙队人少力薄,县内几条河道加起来上百公里的路程哪里跑得过来?要彻底治理河道违法采沙,还得依靠基层组织的力量齐抓共管。
侯树说,耿队长这话还在理上。我们基层干部,怎么着也得和上级领导保持一致,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就说打沙这件事,我和侯主任是坚决支持的,是大力支持的,是举双手支持的,是不折不扣支持的……
耿明海拍了一下巴掌,道,侯支书爽快!今儿我们来这儿,就是要和村里达成一个协议,上侯村的打沙工作,有县打沙队和上侯村齐抓共管,上侯村负责夜晚的监督和打沙任务。
侯树说,耿队长既然对我们放心,我们村干部全力以赴做好这项工作。
双方越谈越投机,很快到了中午的饭点,侯树忙安排人准备饭菜。
耿明海觉得这正是和基层干部建立感情的好机会,也不谦虚,就留在上侯村了。
席间,耿明海借故出去了好长时间。让侯树犯疑,这个姓耿的,说话挺文气,心里却扎实呢。正喝着酒跑了出去,能去哪儿呢?难道村子里还有熟人?要摸些实底?不过,任他怎么着,要抓到他侯树的把柄也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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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尾巴和侯屁眼“吭吭哧哧”把筏子拉到灌河岸边的时候,侯结巴已经拉着船先到了。侯结巴的船出了点问题。船底一头挂在了一棵树根茬子上,任凭侯结巴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拉,树根和船还是亲热得不肯撒手。侯结巴一边骂着,一边撅了屁股朝前拽着船。船堵在下河堤的路口,就堵住了马尾巴和侯屁眼的去路。马尾巴又把骂大黑的那句话用上了,“好狗不挡道,挡道没好狗”,结巴子,你倒是快点儿啊!
侯结巴不是不想快,可是怎么也快不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啥原因,这船非要和他捣蛋,往常朝河里拉船的时候,船还是很听话的。他妻侄,也就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儿在前边拉,他在后边推,顺顺当当就把船弄到了河里。可是,今儿天落黑时,内线来了信息,说打沙队要来,侯结巴就放了妻侄的假,让他回去和妻侄媳妇“性福性福”去。放了妻侄的假,内线又来了信息,说打沙队又不来了。这机会不能错过,妻侄已经到家睡进了热被窝,也不好意思再叫回来了,只得一个人干。没想到船儿却这么捣蛋,任凭侯结巴使出吃奶的力气它也不肯顺顺当当地朝河里去。侯结巴是个死板人,遇到问题不爱去研究造成问题的原因,只是凭着一股蛮劲要把问题解决掉。关键是,那棵隐藏在地下的树根也使上了蛮劲,你不理会我我就不放你的船走。
这两边正处于胶着状,马尾巴那句话就惹恼了侯结巴。侯结巴回骂道,你……你……才是狗……狗呢!你……三……三……只手,还有……脸骂……骂人?在上侯村,三只手是对小偷的又一种揶揄叫法。
如果侯结巴只骂马尾巴“才是狗”,事情一笑也就不了了之。可是,侯结巴在紧急状态下,揭了马尾巴的伤疤,这就把事态扩大化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马尾巴因为牵过下侯村一只羊在乡派出所挂着号,在村里也留了档。因为这个,马尾巴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把老婆玩到手,常常感到憋屈。今儿,结巴子捅到了他的伤疤上,让他疼到了心里去。马尾巴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手里的铁丝,蹦到侯结巴面前,“该出手时就出手”,拳头便像雨点似的朝侯结巴脸上打来。
侯结巴有些始料不及。那时候,他绝没想到马尾巴敢对他动手。他二哥侯玉才是村里治保主任,虽然官职不大,但也相当于本村公安局长、司法局长和法院院长的总和,村里人谁敢对他动粗,不考虑考虑治保主任的权威?可是,这个胆大包天的马尾巴真是昏了头,竟然对他挑动了战争!侯结巴也不是吃素的!侯结巴的优势是个大体壮,在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几拳头之后,很快便进入战斗状态。马尾巴虽然身材矮小,却机敏灵活,侯结巴出手时,他已经占了上风。马尾巴采取敌进我退、敌退我攻的战术,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有板有眼,不分上下。
侯屁眼看到两人打起来了,也不劝架,就坐山观虎斗。侯屁眼不劝架的原因是,他认为双方都和自己有利害关系,他偏向谁都不是。侯结巴是他同姓的兄弟,再说,侯结巴和内线是单线联系,在第一时间内掌握着内线的信息,若得罪了侯结巴,难免使信息不能够畅通,就误了他侯屁眼的大事。马尾巴这一方,是他雇佣的采沙人员,是为他服务的。再说,今儿这场战争的挑起,也是为了他侯屁眼才引起的。侯结巴如果不挡道,马尾巴就不会骂侯结巴是挡道的狗,马尾巴不骂侯结巴是挡道的狗,侯结巴就不会揭马尾巴的根底。如此推理,两个人都该挨打。两人打就让他们打去,等打累了饿肚子还得吃自个的饭。因此看着两人打架就如欣赏一场精彩的拳击比赛。
马尾巴和侯结巴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侯结巴的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牙磕在嘴唇上,血顺着下巴朝下流。侯结巴心想,我这张嘴本来说话就不爽快,你又偏照我的嘴上打,你是不想让我说话了!嘴里哇啦哇啦叫道,我……的……嘴……流……血了。心头火起,猛不丁一拳头打在马尾巴右眼角上。马尾巴立时眼冒金花,就地转了几个圈儿,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捂着右眼尖声呼叫,好你个结巴子,你把老子的眼打瞎了,这辈子老子算讹上了你!
侯屁眼一听,一个嘴打得不能说话了,一个眼被打瞎了,这才着了忙,急中生智,便大喊一声,别打了!打沙队的来了,快跑!马尾巴和侯结巴一听打沙队来了,也顾不得嘴疼眼瞎,急忙去拉采沙船。那时候,马尾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拉起采沙船像兔子一样麻利地朝杨树林跑去。
侯结巴的船本来被树根茬子绊在了半河坡,侯结巴一掉头,把船转了个方向朝岸上拖,竟然不费多大气力就把船拖到了岸上。原来挂着船的树根茬子在侯结巴拉船转向的时候,已经自然脱落了。侯结巴边拉着船朝岸上跑,边恨恨地责骂船,原来你也是好吃懒做的主儿,拉你下河采沙子,死活不肯下去,拉着你回去休息,却这么听话。
把船拉到杨树林,重新掩盖好,天都大半夜了。侯屁眼拿起手电筒,分别照了照马尾巴和侯结巴,又趴在两人的脸上仔细研究一番,嘟囔道,原来是谎报军情啊,哪里嘴烂眼瞎了,不都好好的吗?
马尾巴揉揉自己的眼,果然没有瞎。侯结巴舔舔自己的嘴唇,也很安全地长在那里。
侯结巴不满地问,你……才……谎……报……军情呢。打……沙队……在……哪儿呢?
侯屁眼埋怨道,你们一个嚷着嘴烂了,一个叫唤眼瞎了,我还以为真的呢。两个残兵败将,今夜黑儿反正干不成活了,干脆,来个大撤退。
侯结巴,你……骗……我,你……赔我……损失!
马尾巴也说,屁眼哥,做人不能这么不地道吧?就算没采来沙子,今夜晚的误工费你可不能少了我的!
折腾到大半夜,也没看到打沙队的人来。眼看天也快亮了,若是再把船弄到河里去,干不多大会儿还得撤回来。倒不如养养精神明儿晚上大干一场。
7
耿明海和夏寡妇的关系,侯树后来才听说的,是听马尾巴说的。
马尾巴说,那天,他正在夏寡妇的小卖部里喝酒,外边进来个人。马尾巴认出,这人是打沙队的耿队长。在灌河采沙的人没有不认识耿队长的。但是耿队长并不一定认识他们。
对耿队长的到来,夏寡妇好像有预感似的。夏寡妇用眼剜了一下耿队长,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马尾巴从夏寡妇的眼神里,看出两人不一般的特殊关系。马尾巴说,夏寡妇那眼神儿,有一种哀怨,有一种期盼和渴望。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他马尾巴。尽管马尾巴已经和她好上快一年了。
耿队长站在柜台子外边,也不说买东西,也不说走,也不回答夏寡妇的话,就那么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夏寡妇。那时候,马尾巴觉得这个耿队长挺怪的,你一个公家人,那么看一个寡妇干什么?是想在这儿找个“二奶”搂一搂?夏寡妇的确好看,长得秀气,大方,穿戴打扮也是城里女人的作派,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像没出嫁的大闺女似的。可是,毕竟是个农村女人,又是个没了男人的女人,耿队长这个公家人会看中她?这让马尾巴百思不得其解。要了二两小酒,一包酒鬼花生米,本来用不了十分钟就处理干净的。可是,既然遇上了想要了解清楚的事情,就磨磨蹭蹭把吃喝的节奏放慢下来。花生米捏在手里,放在眼前,仔细地打量一番,才扔进嘴里。喝酒的速度也不是以往的牛饮方式,而是轻轻地呷一小口,含在嘴里细细地品尝三分钟,才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夏寡妇倒是急了,骂道,马尾巴,你在那地儿磨蹭个啥?还不快给客人腾地儿?
小卖部本来地儿就小,马尾巴占了块大地儿,耿队长就只有站在门口。
虽然挨了骂,马尾巴心里是舒坦的。想赶我走啊,我还就偏不走,看看你和这个耿大官人究竟要干什么?
马尾巴欠了欠屁股,腾出一块地方,招呼耿明海,来呀,坐这儿,哥俩喝两杯!说话的口气没把耿明海当外人。
耿明海竟真的走了过来,坐在马尾巴腾出的那块地方,对夏寡妇招呼道,来一瓶老白干,账算到我头上。倒要和这位兄弟喝个痛快。
夏寡妇说,你一个公家人,和他叫啥阵?他是个酒鬼,你喝不过他的。嘴里说着,还是把酒掂了过来,又拿来了花生米、真空包装的鸡爪等下酒菜。
马尾巴嚷道,老夏,你看不起人咋的?哥情愿和兄弟坐一块儿喝,这是缘分,你拦的哪般子横?
夏寡妇嗔怪道,混球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喝吧!喝死你可没人给你收尸!
马尾巴嬉皮笑脸地说,做了鬼我也要赖在你这儿了。
夏寡妇“呸”一口,便忙自己的去了。
耿明海已经把酒打开,倒了满满两杯,压低声音说,兄弟,和她……得势没有?
马尾巴咂了咂嘴巴,心想,他倒是痛快,直接探底呢,既然这样,让你对她死了这份心,想着,便也悄声说:马上就扯证了,能没得势吗?
耿明海把酒杯端起,和马尾巴碰杯,道,祝贺!老弟,这女人心眼好,又能干,你可要善待她!
马尾巴说,这个还用得着你教?说着,一仰脖把酒喝干。
耿明海被呛了一下,自我解嘲道,好,哥算白说。咱喝酒!把酒杯斟满又说,今儿哥俩喝酒要有个讲究。
马尾巴说,哥痛快,兄弟也高兴。说吧,怎么个讲究法?心里想的是,拼酒量谁还怕你。
耿明海却问,知道哥是干啥的吗?
马尾巴说,哪能不知道,灌河两岸几十公里,提起耿队长,谁心里不发怵?
耿明海笑道,把哥当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了?
马尾巴说,也不是。哥替天行道,掌握着生杀大权,那些犯了天条的人还能不怕你?
耿明海说,兄弟真会开玩笑。不过打击违法采沙罢了,什么天条天律?
马尾巴说,采沙的成了小偷,打沙队就是公安,小偷不怕公安?
耿明海笑道,既然如此,兄弟是愿意当小偷,还是愿意当公安?
马尾巴一怔,也笑道,哥开啥玩笑,我……不当小偷。公安吗,只怕没人要我。
耿明海说,这样吧,今儿咱哥俩对饮,我喝趴了,算倒大霉,你喝趴了,日后就跟哥当公安。
马尾巴跃跃欲试,说,真有这样的好事?
耿明海说,不过,你这个公安是潜伏在地下……
马尾巴迟疑半天,才说,你是要我当你们的眼线?
耿明海说,我们每个月给你一定的生活补助,除此,还要看你的表现……
马尾巴脊梁上冒出汗来,他知道耿队长所说的表现意味着什么。现在村子里敢于偷着采沙的人,哪一位是好惹的?不是有村干部罩着,就是乡里县里有人撑着腰。自己若像耿队长要求的那样表现自己,那么,自己在村里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他马尾巴的根在这里,如何改变身份也是上侯村的村民。是上侯村的村民就得被侯树这些人管住,就得听他们的。这些人得罪不起,这个潜伏的眼线自己不能当,给多少钱也不能当。
马尾巴摇了摇头,说,哥,兄弟掏句心窝子的话,打沙能做到这一步,哥已经算功德圆满了。现在,那些偷着采沙的,都是有根底的。兄弟是鸡蛋,他们是石头,我碰不起他们。哥,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耿明海听了,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无用的。
两人端起酒杯,喝起了闷酒。那天,马尾巴喝多了,他不知道耿明海是啥时候走的。
8
那天夜里,马尾巴并没有回自己的家。
马尾巴的爹死了,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马尾巴不管老娘,老娘也管不了马尾巴的事。好在老娘身子骨还结实,做饭洗衣自己能伺候自己。老娘放心不下的是,马尾巴小三十的人了没有领回家个媳妇。村里也有人曾给马尾巴介绍过对象,马尾巴一见人家,就说人家比吴美丽好不到哪里去,拜拜了。这孩子心气儿高。后来听说,不争气的儿子与夏寡妇勾搭上了。老娘去小卖部仔细看过夏寡妇,那女人长着一张狐媚子脸,是个妨男人的主儿。她男人好好的,身强力壮的,竟然在灌河里淹死了。那么多人在灌河里采沙都没淹死,就淹死个他,还不是女人妨的?怪不得自己家的混球儿子死活不去城里打工了,原来是被这个妖精勾了魂!老娘想好了词儿要和马尾巴谈谈,可总也逮不到机会。
马尾巴知道老娘的心思,对老娘说,咱娘俩现在都是单身,一个孤男,一个寡女,谁也别干涉谁的自由。老娘你要真是闲得没事干,就去给我找个后爹领回来。把老娘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那天凌晨,马尾巴想到自己昨晚预支的费用还没有消费,夏寡妇反正一个人也够寂寞的,自己何不去陪陪她。
进了村,马尾巴站在路口,掏摸半天,才把鸡巴掏出来,稀稀拉拉尿了一阵,看到侯屁眼和侯结巴消失在了村子里的暗影里,才提上裤子,向小卖部走去。
大黑很敬业地卧在小卖部门口,尽职尽责地守卫着那儿的一草一木,听到风吹草动,便警觉地爬起来,对着无边的夜空“汪汪”地吆喝几声,直到确认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才偃旗息鼓地重新卧下来。
马尾巴早已经收买了大黑,和大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马尾巴什么时候来小卖部,大黑都是热情有加,并且给马尾巴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比如,大黑摇摇尾巴,马尾巴便知道夏寡妇正在里边忙着呢。大黑若是不摇尾巴的时候,夏寡妇一定是在里边闲着发呆。马尾巴根据大黑摇不摇尾巴,决定自己进入小卖部之后话该如何说,事情该如何做。
那天,大黑看到马尾巴从半明半暗的村口走过来,就兴奋地扑过去,一个劲地向马尾巴摇尾巴。摇啊摇,不停地摇。马尾巴心里有些吃惊,这狗日的,怎么这个时候摇尾巴呀?天还没亮,夏寡妇不该起这么早啊。夏寡妇没起来,她能忙啥事呢?这就奇了怪了。
马尾巴疑惑地停在小卖部门口,他的手伸出来,举了起来。按照往常的做法,是轻轻地在门上扣三下,夏寡妇要是没睡着,会明知故问地低声问一句,谁呀?马尾巴也会轻轻咳嗽一声,算是回答。夏寡妇会说,这么晚了,要买东西明早儿来。马尾巴说,你把门打开,我用的东西必须现在就要买,急等用。夏寡妇就会骂一声,混球货!其实人已经站在门后,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马尾巴就会猴急地扑上去,把夏寡妇搂在怀里。
可是,那天,马尾巴举起的手,没有按照以往的程序去叩门。不是他不愿意去扣,而是里边突然响起的声音阻止了他。他听到里边响起一阵自己非常熟悉的声音,是夏寡妇发出来的声音。这呻吟声他太熟悉了,她和夏寡妇第一次的时候,夏寡妇发出的这种声音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夏寡妇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难道自己的快乐真的会给女人造成这么大痛苦吗?到第二次的时候,再次听到夏寡妇在他的身子底下发出那种声音时,他就像听一支悦耳动听的催眠曲。伴随着夏寡妇的催眠曲,是一阵阵男人的喘息声。这个声音,有些像风吹纸糊的窗户纸发出来的那样,一阵急一阵缓,不那么匀称,不那么亢奋。那时候,马尾巴的血凝固了,他举起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他恨不得一脚把门踢开,把屋里的男人一刀宰了,再把那人的鸡巴割下来,扔给大黑吃!可是,凭什么呀?夏寡妇又不是你的女人,你能买,别人就不能买吗?
马尾巴曾经向夏寡妇求过婚,要夏寡妇嫁给他。当时,夏寡妇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嫁给他可以,但是他必须从侯屁眼的采沙船上撤下来。夏寡妇的男人就是因为采沙掉进了老虎穴淹死的,她对采沙有一种排斥。马尾巴答应夏寡妇,你等着,我一定会撤下来的。可是,不是现在,他现在还撤不下来。他和侯屁眼签过三年的雇佣合同,要撤下来,必须等合同到期。如果不到期自己单独撕毁合同,他不但在经济上要受到损失,侯树那里也不好交代。马尾巴没有给夏寡妇说出让她等待的原因,夏寡妇以为,是马尾巴对她没有真心。因为她毕竟比他大了五岁,再说,她是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夏寡妇把和马尾巴的来往当成了一种大姐哄小弟玩的游戏。
里边的夜眠曲和喘息声逐渐地平息了。马尾巴还愣愣地站在外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办才好。那一刻,他把对屋里那个男人的仇恨转向了夏寡妇。他恨夏寡妇不该把自己卖给除他之外的男人。因为他是真心爱夏寡妇的。他要夏寡妇等着他,留给他一个人。三年的雇佣合同很快就要到期了,到那时候,他会按照她的要求辞退采沙工作。他要把夏寡妇排排场场地娶回家。可是,这个贱女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卖给别的男人呢?马尾巴恨不得冲进屋内,把夏寡妇狠狠地教训一顿。
屋内有了响动,是那个男人穿衣穿鞋的细微声音。马尾巴知道,天快要亮了,那个男人要走了。马尾巴急忙躲到屋子的后边,他要看看这个和他争一个女人的男人是谁。他要报复他!
屋门打开一条缝,男人走出来。看到那个男人,马尾巴的血简直要凝固住了。
原来竟然是侯树!
9
侯树终于弄清楚了夏寡妇和打沙队队长耿明海的关系。两人原来是高中时的同学,并且在高中上学时,两人还勾搭过,是老情人。不过,由于后来两人命运的不同,终于没有能走到一块。他们的故事很普通,没什么新奇之处。
耿明海考上大学,毕业后,成了有公职的干部,找了一个同样有公职的老婆。生活虽然很甜蜜,但耿明海的心里时常有一种自责和内疚,他幸福了,那个人呢,会不会骂他是个负心的男人?耿明海忘不掉的那个人就是夏寡妇。
夏寡妇没能考上大学,回到农村老家,后来出去打工,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工厂里,遇到了一位老乡。这位老乡憨厚朴实,身材魁梧,干活力气大。夏寡妇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没多久,就和这个男人确定了关系,后来回乡结婚,结了婚便不走了。男人把在外边打工挣来的钱置买了一条采沙船。那时候,打沙队还没来,夫妻俩夫唱妇随,早出晚归,苦吧累吧倒也挣了一些钱。天有不测风云,一次采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泼大雨打翻了采沙船,男人掉进了老虎穴里,等雨停下来人们把他打捞上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变成了死鬼。夏寡妇哭干了眼泪,最后就不哭了。再哭也不能把男人哭回来。后头的日子还得过,她把船当了破烂卖,把采沙的机器也当了破烂卖。用手里那点儿积蓄,开了小卖部。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夏寡妇走到这一步,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命。命运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你想抗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如果不是上边对采沙要进行打击制止,即使要打击制止违法采沙,若不是耿明海当了打沙队的队长,夏寡妇也许这一辈子不会再看到耿明海。她曾经诅咒过耿明海,诅咒过千百次!直到后来遇见了她的男人,才渐渐地把他忘了。在她的印象里,耿明海不存在了。耿明海是谁,她早把他忘记了。可是,耿明海突然出现了,她才猛地想起,哦,是他呀,这个人,原来曾经地在一块过,曾经在对方的心底有过刻骨铭心的爱。然而,那种幼稚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那不过是一种游戏,是一种类似于儿童过家家般的小儿科。回过头去看,那段经历十分的短暂,又十分的可笑。没有甜蜜的感觉,只有苦涩。后来,才知道,耿明海是带着人来打沙的。采沙是违法的,采沙破坏了河道,破坏了生态平衡,给河岸居住的百姓和两岸的农田都造成了危害和无穷的后患,因此,政府不允许任何人再到河里随便采沙了。耿明海带领的打沙队,很快就把采沙人用的船砸了,机器没收了,那种热火朝天的采沙场面再也看不到了。那个时候,夏寡妇心里突然萌动出一种怨言,为什么不早些来呢?如果早些来,她的男人也就不会掉进老虎穴里淹死了。她那个死鬼男人,比这个叫耿明海的人长得英俊挺拔,身材比他高出一个头顶,脸大额宽,浓眉大眼。可惜了。如果还活着,这耿明海来了,倒是让他们PK一下。可惜,什么都晚了。
耿明海第一次出现在小卖部的时候,对夏寡妇说,我,对不起你。
夏寡妇一怔,突然就笑了,说,哪里话,你没有对不起我。
耿明海又说,你日子过得很苦。
夏寡妇说,你看,我连大超市都开起来了,这日子能会苦吗?
耿明海迟疑一下,还是再找个伴儿吧,日子长着呢。
夏寡妇笑道,不急。现在,好多男人都排着队要来娶我。我得仔细挑选一下,考验考验他们。
夏寡妇的开朗和自信倒让耿明海处于尴尬的境地,他不自信地笑了笑,说,打沙队遇到了困难。
夏寡妇说,我知道你们会遇到困难的。
耿明海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夏寡妇妩媚的眼睛。
夏寡妇说,能打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领导该给你发奖。
耿明海说,可是,毕竟没有彻底。群众有举报。
夏寡妇说,彻底不了的!白手到河里捡票子,的确很馋人。一天采百十方沙,就是几千块,这么暴利的买卖收得了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耿明海说,领导要求,一定要打彻底。
夏寡妇说,让你们领导亲自来也彻底不了。这些人都有些权势,与村里干部还有乡里县里的人都有些扯秧子,扯出这一头,就会拽出那一头。再说,都是在你们不来的时候下河,等你们来到的时候,早已经收了船。你们内部有内鬼,得了这边的好处,会把你们的动向及时传递过来。所以,你抓不到他们,也打击不了他们。
耿明海说,能帮我打听到内鬼的情况吗?
夏寡妇决绝地说,不行,打听不到。随后补充一句,即使能打听到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不能砸人家的饭碗。
耿明海刺了夏寡妇一刀,听说你男人就是采沙淹死的?
夏寡妇反问,你们为什么不早来打沙?
耿明海说,帮帮我吧。为了不让悲剧重演。
夏寡妇沉默了一阵,垂下眼帘,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帮你。
耿明海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夏寡妇,说,把它收好,我会告诉你的。
夏寡妇犹豫一下,还是把名片接过来装进了兜里。
10
自从发现侯树和夏寡妇有了一腿后,马尾巴心情烦闷,情绪低落。在他认为,夏寡妇既然和他好上了,就不应该再和别的男人睡觉。马尾巴是真心喜欢夏寡妇,早晚要把夏寡妇娶回家的。马尾巴曾信誓旦旦地向夏寡妇表达过自己的诚心,说等到和侯屁眼的合同期满,他马尾巴挣到一笔钱,就堂堂正正地和夏寡妇拜堂成亲。可是,这个夏寡妇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怎么这么对他马尾巴不忠贞呢!这让马尾巴很苦恼。
马尾巴决定要找夏寡妇讨个说法。
那天,马尾巴走进了夏寡妇的小卖部。
正巧没有人来买东西,夏寡妇清净地坐在凳子上嗑瓜子,一看到马尾巴走进来,嗔怪道,还以为被野猫子号去了呢,两天都不见影儿了。在上侯村,被野猫子号去是说这个男人像雄猫一样被雌猫吸引到旮旯里走窝子去了。
马尾巴“嗯”了一声,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被夏寡妇这句骂骂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只是找了个小凳子,闷头不响地坐下了。
夏寡妇看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又和侯屁眼闹了别扭。这些天采沙不顺当,侯屁眼来小卖部给她摆理,总是把责任推到马尾巴身上。马尾巴和侯屁眼吵罢嘴,就到小卖部里喝闷酒。
夏寡妇把酒倒了二两,又从货架上拿一包花生米,放在马尾巴面前的小桌子上,没好气地说,在外边受了气,到这儿甩脸子,给谁看呢?
马尾巴借了话题,闷声道,给谁看?谁爱看谁看!
夏寡妇从来没有听过马尾巴使这样的腔调和她说话,这让她很意外。她把脸一扽,说,别给脸不要脸。俺伺候不了你,你滚!滚得远远的!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马尾巴看着夏寡妇的样子,有点心疼。可是,今儿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能为这婊子的几滴猫尿软下心肠来。想着就说,谁要脸不要脸,谁心里最清楚!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这样的女人,才不要脸呢!
夏寡妇一听,心里就明白了。那天晚上,侯树从他小卖部里走出去的时候,她去关门,恍恍惚惚看到屋角落里有个人影。当时深更半夜,她还以为是一种错觉,是自己看花了眼。现在想来,那个人影准是这个混球货。怪不得这个混球货这些天都不理她了呢。可是,和侯树的事,能怪她吗?侯树掌握着村里大权,分宅基地,吃低保,拿粮食补贴等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哪一条都是他说了算,他说谁该吃谁才能吃上,他说谁不该吃就是饿死你也没人“低保”你。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村民谁敢得罪他!侯树是个色狼,村子里有点姿色的女人哪一个他没有睡过!何况她是一个没有了男人撑门面的穷寡妇呢!想到这些,夏寡妇不禁悲从心头起,不由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道,俺那早死的冤鬼呀,你咋就撒手走了,撇下俺孤儿寡母受人家的欺负呀!
夏寡妇这么一哭,倒把马尾巴哭得心里酸溜溜的,本来要硬着心肠教训夏寡妇一场的,却怎么也硬不起来了。细致地一想,夏寡妇和侯树睡觉的事是不能全怪罪夏寡妇,完全是狗日的侯树的责任。侯树不赶着缠磨夏寡妇,夏寡妇是决不会和他上床的。侯树这狗日的耍两面派,睡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在自己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自己绝不能放过他。可是,怎样才能不放过他呢?自己还被侯树掌控着,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又能咋得了他?听夏寡妇还在没完没了的数落,倒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便劝道,好了,别哭了。是我不要脸!以后看见他再朝你屋里跑,我不放过他!
夏寡妇抹一把泪,说,有胆量你拿把刀砍死他!
马尾巴狠狠地说,你当我不敢!
11
侯树有些烦躁,这段时间侯屁眼和马尾巴也不知道咋弄的,采上来的沙子越来越少,好容易等到打沙队没来的一天,他们竟也采不了几方沙。以往,船下到河里,机器一开,咋也要采个三五十方,顺当的时候,百八十方也是有的。采沙就像拾票子,是多让人开心的事啊!
侯树把侯屁眼嚼得七窍生烟,侯屁眼被嚼急了,就把责任推到马尾巴身上,说马尾巴不是和侯结巴干架,就是一上工又要拉屎撒尿耍滑头,没有了过去那种敬业精神。除了这些,机器也老是出毛病,不是采沙泵坏了,就是机器出了故障,反正每次下河采沙,都要发生一点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刚把问题解决掉,内线又发来信息,打沙队已经出发。只好收兵回营,一粒沙子也没能采到。
侯树听侯屁眼这么一说,也意识到问题不在侯屁眼这里,是在马尾巴那里。马尾巴是在消极怠工,马尾巴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采沙相对抗。可是,马尾巴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什么让马尾巴转变了态度?这是侯树必须弄清楚的问题。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侯树突然意识到,马尾巴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马尾巴看自己的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马尾巴的眼睛里是乞怜、是柔和、是依靠、是信任、是无奈,而现在马尾巴的眼里是蔑视、是轻视、是孤傲、是芒刺、是反叛。一想到马尾巴前后截然不同的目光,侯树就想,马尾巴难道听说了什么?派出所老李抓他上演的苦肉计是侯树在后边导演的,难道马尾巴知道了这个内情?再不然,马尾巴得知了侯屁眼的采沙船和机器,其实侯树才是东家?侯树为了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采沙挣钱,费尽了心思,才笼络住了他这样一个棒劳力为自己卖命,难道他现在看透了这些?如果不是上边的这些原因,那就是马尾巴嫌给他的工钱少。工钱的确不多,也就是个意思,这样廉价的劳力恐怕在全国同类行业中也难找到。侯树曾经扪心自问,是不是再给马尾巴多发一点钱。这小子爱喝酒,又要拿出一部分花到夏寡妇身上。可是,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有提过给马尾巴涨工钱。
侯树把问题都想遍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他没想到,那才是马尾巴消极怠工的根本原因。
侯树决定亲自和马尾巴谈一谈。那天,侯树很客气地把马尾巴请到家里,让老婆准备了几个硬菜,几个素菜,荤素搭配,倒像真的招待贵宾似的。马尾巴尽管满肚子怨气,可是看到侯树如此隆重的接待标准,便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
马尾巴说,侯支书,太麻烦了,我承受不起。
侯树说,不麻烦。俊生这孩子不懂事,你给他帮恁大忙,他早该谢你了。可是,那孩子心眼太实,不知道知恩图报。我替他感谢你。来,咱爷俩干一杯。说着把酒斟上,端起递给马尾巴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一仰脖,把酒喝干。
一看到侯树敬他,马尾巴急忙接过酒杯。他有点感动了。在上侯村,侯树给谁敬过酒呀,都是人家赶着给他敬酒。侯树亲自给他敬酒是高抬了他马尾巴。马尾巴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家只要对他有一点好,他就把原来的不好忘记得一干二净,还非常感谢人家,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应该好好回报人家。
马尾巴把酒一口喝干,喉咙里就冒出一股热劲来,热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他夺过酒壶,说,侯支书,不能让您敬酒。来,晚辈敬您一个。说着把酒斟上,两人又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侯树说,马尾巴,我没看错你。咱村里年轻人里边数你实诚能干。老叔没有白担保你。
马尾巴听出,侯树又要摆他自己的功。这话说多少遍了,目的就是让记他的好。马尾巴说,我给屁眼哥帮忙采沙都是看你的面子,不然,我到哪里去打工养活不了自己?
侯树急忙说,那是那是。你这孩子义气,知恩图报,没说的。只是,俊生那孩子把钱看得太重,工钱一直没给你涨。回头我说他,让他每个月给你加五百块。不管能不能多采沙子,工资也要加上去。
马尾巴立刻红了脸,说,侯支书,我不是为那几个钱……
侯树想,难道他明白了今天请他喝酒的用意?明白了更好,不用挑明了。想到这,便说,俊生这孩子也不容易,自小没了爹娘,跟着我长大,也够可怜的。就拿采沙这事来说,政府一直反对、制止,可是,他置买的船、机器,搁进去十好几万,若不让他去采沙换些钱,他欠下的债谁替他还?所以说,我是两难。政府的打沙政策我得支持,俊生偷着去采沙我既要批评他,又不能阻拦他。把他惹急了,他跟我瞪眼,让我去替他还债。
马尾巴明白,侯树这么说,是替自己撇清。其实,马尾巴早已经知道,侯屁眼这一套采沙设备都是侯树投资的。侯树才是真正的东家,侯树不当东家和后台,侯屁眼根本没本事置买采沙设备,更不用说在现在如此紧张的局面下还能够偷着采沙。连钱也是侯树管住的,卖沙的钱都要交给侯树。侯屁眼和马尾巴一样领工资,只不过侯屁眼的工钱直接从侯树手里接过来,马尾巴的工钱是通过侯屁眼的手转过来的。这一切,马尾巴是从吴美丽那里听到的。
那一次马尾巴去侯屁眼家找侯屁眼,没见到侯屁眼,只有吴美丽一个人在家,当时吴美丽正一个人在家照镜子。吴美丽聚精会神的样子,直到马尾巴走到了背后她才发现。吴美丽急忙放下镜子,骂道,该死的马尾巴,进来也不打个招呼?
马尾巴嬉皮笑脸地套着近乎,说,打啥招呼,都是自家人。
吴美丽说,谁和你是自家人。说着,用白眼珠子翻了一眼马尾巴。
吴美丽的白眼珠子吓了马尾巴一跳。马尾巴还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吴美丽。吴美丽脸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如挂上去的鸡肠子。马尾巴知道那不是鸡肠子,没有人敢去吴美丽的脸上挂鸡肠子,就是有人敢挂吴美丽也不允许。吴美丽的白眼珠子白里透青,朝上翻的时候,就如谁把吃剩的鸭蛋清子塞进了两个黑洞洞里。
马尾巴很同情吴美丽,一个女人面孔被破坏成这样,的确够痛苦的。可是,吴美丽却这么坚强地活下来了,还在没有人的时候自我欣赏。真令人佩服。
马尾巴说,嫂子,听说你这种病能治好。
吴美丽又用白眼球翻了马尾巴一眼,大概看出对方不是取笑自己,才“咳”了一声,道,哪有钱呢。娘家有钱早就去治了。
马尾巴说,让屁眼哥给你掏钱治。采沙卖的钱够了。要是不够,兄弟挣的工钱给你赞助。
吴美丽听了有些感动,道,谢谢兄弟的好意。稍停,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真不知道,侯俊生和你一样,都是在帮人家挣钱?
……
马尾巴看到侯树如此做作的样子,先前那种感激之情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在心里骂道,这个老骚货,装善人呢。骗着自己给他卖命挣钱,还欺负他心爱的女人,真不是个东西!马尾巴一想到那天在小卖部门口听到的那种声音,心里就恨,脸色也黯淡下来。马尾巴真想把酒泼到侯树的脸上去。可是,他终于没能鼓起那样做的勇气。
侯树看到马尾巴颓丧的样子,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瞬间就判若两人,不知道那句话触动了对方的神经,更不知道对方的弯子究竟在哪里?想到这,干脆挑白了说,听俊生说,这一段时间采沙老是出问题,沙场里没剩下几方沙了,若遇上买沙的大户,肯定要抓瞎。
马尾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侯树继续说,俊生没本事,采沙还得靠你。你有力气又有技术,采沙机器听你的使唤。
马尾巴把头埋进了裤裆里。
侯树仍旧说,尾巴,如果有啥想法,你给我说,我批评俊生。
马尾巴瓮声瓮气地说,不在屁眼哥。
对方终于开了口,侯树急忙问,在谁?
在你!
侯树有些惊愕,我?
你能不能不去夏寡妇那里!
12
已经进入了三月天,灌河两岸的河坡逐渐地泛绿,结巴草,星星草,毛毛草,稗子草,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草都冒出了芽儿,河坡得风得水得阳光,自然都很旺盛地生长起来。连那些因采沙过量、造成塌陷的地方也长出了一片绿色。
侯树那天正在家里生气。
马尾巴那一头安抚住了,自己答应不去夏寡妇那里了,村里年轻媳妇多着呢,侯树不是少一个夏寡妇不能过,就送个人情给马尾巴,答应以后再不上夏寡妇的大床。马尾巴果然不再拉屎撒尿消磨时间,采沙机器也没有再出过毛病。可是,侯玉才联系的那个内线却出了问题。那个内线是侯树和侯玉才等几家出钱供着的。
原来内线的行动早已经引起了耿明海的怀疑。耿明海略施小计,就查处了内线的马脚。内线是司机小谭。小谭是侯玉才老婆的一个表外甥。那天耿明海对小谭说,给车子加满油,今天九点去上侯村打沙。耿明海把这个决定只告诉了小谭一个人。小谭加油回来,刚好是九点,耿明海又改变了决定,让小谭等着,什么时间去上侯村,听候通知。耿明海是在等上侯村的眼线发来信息。果然,不到一分钟,耿明海的手机上就来了一条短信:内线来信,得知你们上午九点来,本来运到河里去的采沙船又拉回。
耿明海作为内奸把小谭开除出了打沙队。
失去了内线,采沙工作就不能顺利地进行。有时候刚把船拉到河里,打沙队就来了,有时候估计打沙队要来,没敢行动,可是,打沙队又一直没来。侯树明白,这边的内线被姓耿的掐断了,姓耿的埋下的眼线却在村里扎了根。就是因为有了眼线,打沙队才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该来的时候他们又不来。
眼线是谁呢?侯树始终查不到蛛丝马迹。听说了夏寡妇和耿明海的关系后,也着意留神过夏寡妇。可是,夏寡妇连手机也没用过,她怎么传递信息?采的沙子越来越少,收入也逐渐减少,越来越不景气。这条发财的路子被耿明海的打沙队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侯树没有理由不生气。
那天,治保主任来找侯树,告诉侯树一个好消息,说是城里搞建筑的赵老板和他是初中同学,赵老板承包了一个大工程,要和上侯村采沙户签订一份长期供沙合同。赵老板看中了上侯村的沙子,出的价格高,每方多出十元钱,一百方沙子就能多卖一千元,仅这笔钱就足够给采沙工人发工资了。余下的每方六十元净赚。说只要签订合同,赵老板先付一笔定钱,咱们的沙子就不准卖给别人了。
侯树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消息。可是,咱们的内线没了,打沙队的眼线又查不出来,沙场里囤积的沙子越来越少,河里的沙子又越来越难采。和人家签订了合同,如果完不成任务,人家罚不罚?
侯玉才说,好像要罚。不过,这可是到口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咱们就是破上血本也要挣这笔钱。
侯树说,谁也不嫌钱扎手。关键是,耿明海的打沙队神出鬼没,来往不定,防不胜防,扰得你根本没时间采沙。
侯玉才说,我让孩子到网上查了……
侯树问,网上?啥网上?渔网?
侯玉才笑道,啥渔网!是电网,电脑网。
侯树明白了,哦。网上说的啥?
侯玉才道,网上查不到关于采沙的犯罪条款。上边只是要求对河道加强管理和保护,对私自采沙者严厉打击。这个“严厉”没有固定的界限,可轻可重。但是,耿明海他们销毁船、没收机器的做法肯定是违法的。
侯树不解地问,你说耿明海犯了法?
侯玉才肯定地说,他们破坏生产工具,侵犯人权,才是违法者。
侯树说,看来你对法律研究得还比较明白,当治保主任是大材小用了。
侯玉才笑道,你要举荐我,当司法局长我也能干得了。
侯树说,司法局长你就等下辈子当吧。先研究研究眼下这步棋怎么个走法。
侯玉才说,打沙队执行的是地方法规,即使行动上有些过激也不是大错。再说,打沙是县领导支持的,因此,他们才理直气壮地……
侯树泄气地说,绕了半天,不是又回到了解放前?
侯玉才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不咱们这样。接着把自己的“对策”讲给了侯树。
侯树听了点头说,也只有这么办了。就把合同与赵老板签了吧。
13
马尾巴赖在夏寡妇的床上不肯起来,夏寡妇已经赶了他多次,说,天马上就要亮了,再不走,被别人抓了现行脸上不好看。
马尾巴说,碍他蛋疼?谁敢抓老子现行连他老婆也日死!
夏寡妇呸地啐他一脸,蚂即鸟子(蝉)叫唤,尽是头上的劲!快起来,可不要误了大事。
马尾巴说,放心,夫人的命令就是圣旨。
夏寡妇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是你夫人?
马尾巴说,老子就是癞蛤蟆,就是要吃你这块天鹅肉!说着,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
那时候,马尾巴的手机响了。马尾巴接通手机,侯屁眼的声音传过来,还在老夏的窝子里没起来?
马尾巴说,你管得着吗?不然,把吴美丽的窝子让出来?
侯屁眼道,得了吧。快过来,杨树林见。
马尾巴一怔,问道,昨儿预报今天有雷阵雨,不是说不下河了吗?怎么又突然变了?
侯屁眼得意地说,侯主任说,就是趁天气不好才要抓紧干的。不然,误了合同要赔款的。再说,这样做,也是让耿明海放在村子里的眼线传递的信息变成假信息,让耿明海和他的眼线变成聋子和哑巴!说着,挂了手机。
马尾巴接手机的时候,夏寡妇一直捕捉着对方的声音,可是,她显然没有听清楚对方说的啥,等马尾巴接听完,急忙问,啥事?
马尾巴说,又要去采沙。
夏寡妇道,怎么又变了?
马尾巴说,说是让耿明海和他的眼线变成聋子和哑巴。
夏寡妇听了,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马尾巴看了夏寡妇一眼,说,放心,他不会成聋子和哑巴的。说着,已经走了出去。
马尾巴走出门口的时候,卧在门口的大黑一下子咬住了马尾巴的裤管。马尾巴嗔骂道,你这个畜牲,还舍不得我走啊?说着踢开了大黑。大黑却仍旧不舍地追逐着他。
夏寡妇追出来,手里掂着马尾巴落在床头的上衣,喊道,只顾紧着走,皮还要不要了?不是说有雷阵雨吗,别着了凉。
马尾巴接过外衣披在身上,笑道,有个老婆关心着真好。
夏寡妇嗔怪道,别光想好事,不明媒正娶你就等一辈子吧!
马尾巴说,放心吧,到时候我买辆那个马宝……不对,是宝马,把你拉回家。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还宝马呢,能买辆宝驴就不错了!夏寡妇倚在门框上,目视着马尾巴的背影消失在村头的树林里。
马尾巴赶到杨树林的时候,侯屁眼已经把船从玉米秸杆下扒出来。
马尾巴进一步追问,怎么今儿敢白天采沙,确定打沙队不来了?
侯屁眼说,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啰嗦!快干活。
马尾巴说,到那边放放腰水。
侯屁眼说,又要耍滑?
马尾巴说,哪能呢!一泡尿憋得蛋疼。说着匆匆地走了,一直走出侯屁眼的视线。
马尾巴赶回来的时候,看到侯树也来了,侯树已经帮侯屁眼把船运到了河岸。这时候,有几家的采沙船已经在河里开始采沙。侯结巴的船上增加了人力,以往只有两个人,现在四个,侯玉才也上到了船上。
马尾巴想,这些人终于露出了原形。原来不敢承认采沙船是自己的,打沙队来的时候,一个个装模作样,贼喊做贼,装得多像啊。现在怕完不成合同任务受罚,都走到了前台助阵指挥。
两人把船停在距河岸十米远的地方。这个位置很好,距沙子窝很近,又在水头上,沙子采上来,从上游流下来的水很快又把沙子聚满。在这个地方作业,一晌午用不着挪动船和机器。
机器轰鸣着响起来,放在沙子窝里的水泵头,在机器的带动下,把沙水吞进肚里,然后,又通过一条如巨龙般长的粗胶管吐到岸上。沙窝里翻动着金黄色的浪花,从巨龙口里吐出来的沙水如一道金黄色的瀑布,成一条弧线倾泻到岸上的围子里。
围子是提前已经打好的。围子墙有六十公分高,面积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抽上来的沙水蓄进围子里,然后,经过一段时间控水,等水控干沉淀的便是沙子。这个大围子,至少能储存五百立方沙子!
侯树没有到船上来,他留在岸上,拿着铁锨,把围子坍塌的地方重新修好,以免沙水流到外边。
半晌的时候,天色阴沉得如锅底子灰似的,乌云成团成团地从西北方向卷过来。风也越刮越大。风吹动着河面,河水就有了波动,采沙船也不如先前那么安稳,摇摇摆摆的,如一个醉酒的汉子。
马尾巴抬头看看天,道,天气预报的还真准,说是有雷阵雨,看来真要下了。
侯屁眼也看看天,说,抓紧吧。今儿不把围子采满,就是下刀子也收不了工!
暴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一声炸雷响起,人们在抬头看天时,突然发现,几辆面包车沿着河堤呼啸而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沙队的来了”!立时,恐慌比即将降落的暴雨还要恐怖地袭击了人们。人们手忙脚乱,有的关机器,有的藏水泵,现场乱作一团。
侯玉才喊道,大家都不要慌张,把打渔的家伙抄出来,他们要是追问起来,就一口咬定是在打渔!
侯屁眼从舱里拉出一张渔网,对马尾巴说,快,把渔网下到河里去。
什么时候准备的渔网?马尾巴不知道。他一边帮助侯屁眼朝河里下渔网,一边偷眼觑着打沙队来的方向。
岸上的侯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慌。他走到一棵小树旁,看到马尾巴上船前挂在树枝上的外衣被风吹落到了地上。心想,这个家伙把衣服落在了这里,大雨浇下来连个遮身的东西也没有。他把衣服捡起来,听到几声“嘀嘀”的响声。那是装在衣服兜里的手机发出来的声音。侯树这才意识到,马尾巴不是把衣服落下的,而是怕手机掉到河里才留在岸上的。侯树掏出手机,看到一闪一闪的亮着光,就按了一个键,手机里便跳出几个字:信息收到,准时出发。
侯树愣怔一会,突然明白过来,啊!眼线?原来是他!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侯树狠狠地把马尾巴的上衣连同手机扔了出去,咬牙切齿地消失在杨树林里。
打沙队的车已经开到岸上。
打沙队员从车上跳下来。耿明海向大家吩咐道,占领码头,不能放跑一条采沙船!
王朝文粗着嗓门朝河里喊,把船开过来!统统开过来!谁不开过来要重重惩罚!
听到王朝文的呼叫,采沙船上的人都有些心慌,一个个犹豫不决的样子。
侯玉才低声嘱咐大家,吓唬人呢,一个也不准开过去,他们就没办法。
侯结巴说,不……是……说,开……过去……从……宽……处理吗?
侯玉才说,从宽个屁!你没看那阵势,要把咱们全灭掉的!
侯结巴哭腔道,这……可……咋……办呢?
侯玉才说,咱们不朝岸上去,他们就上不了船。白浪子大雨也会把他们赶走!
耿明海站在岸上大声喊道,老乡们,快把船拢过来。雨越下越大,河里危险……
马尾巴问侯屁眼,咱们上不上去?
侯屁眼朝岸上看了看,说,二叔不在岸上,侯玉才他们不上去,咱们也不上去。
一道闪电如一条巨龙在头顶闪过,接着“咔嚓”一声响起个炸雷,继而大雨倾盆而下。采沙船立刻如飘落在汪洋里的一片树叶,向下游冲去。
侯屁眼大声喊道,马尾巴,快,掌稳舵,别让采沙船朝下游跑!
马尾巴举起大竹篙死命地扎进河底,想把采沙船固定下来,可是,河水越来越凶猛,一根竹篙根本抵不住强大的洪流的冲击,暴涨的河水随时都有掀翻采沙船的危险。
耿明海在岸上急得直跳脚,他咬牙骂道,这帮家伙们,真是要钱不要命啊!随后冲打沙队员们大声喊道,会水的都给我跳到水里去,把采沙船拽上来。救人要紧!说着脱掉鞋子,第一个跳进了河里。
王朝文吼道,耿队长,就你那狗扒式,还去救人?快上来,我去把他们拽上来!可是,耿明海已经游到了距河岸十多米远的地方。
马尾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还是把船撑过去吧。打沙队的人都游过来了,再不上去,要出大事的。
侯屁眼说,侯玉才的船不靠岸,咱们就不靠岸——临下河时,二叔安排过我。
马尾巴气得直跺脚,骂道,妈的逼,都啥时候了,你还听他的?要命不要?说着,撑着竹篙把船朝河岸上拢。
侯屁眼一看,急了,道,人家都不上岸,就咱上岸。二叔不把咱嚼死才怪。说着,去夺马尾巴手里的竹篙。
两人一个撑了竹篙把船朝岸上靠,一个拦着不让靠,船在漩涡里打转,随时都有颠翻的可能。
耿明海向他们的船游过来,眼看已经抓住了船帮,突然一个水浪打来,耿明海被打出去两丈多远,一下子跌进了漩涡里。人立刻如掉进滚汤锅里的饺子,他的两只手朝上扒着,可是,脚下却像有一个巨大的抽风机,把他的全身朝里边吸。他立刻变得无能为力,身子渐渐地朝下面沉去。原来,他被卷进了老虎穴里!
耿明海所处的危险,船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睁大了惊恐的双眼。
马尾巴大叫一声,不好!耿队长掉进了老虎穴!
侯屁眼幸灾乐祸地说,淹不死他的。他会狗扒式。
马尾巴狠狠骂了侯屁眼一句,侯屁眼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八辈祖先!骂完,奋身一跳,跃入河内,向耿明海游去。
看着扑进水中向耿明海游过去的马尾巴,侯屁眼道,你才是狗日的呢。狗日的才傻逼似的不要自己的命去救别人!
暴雨如注,水浪翻滚。
侯玉才说,要出大事了,把船开过去吧。
耿明海挣扎着,企图冲出老虎穴,可是,一阵阵的水浪又把他压了下去。就在他精疲力竭朝下沉没的时候,一双手忽然托着了他,把他朝上举了起来。
耿明海终于一点一点地露出了水面。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耿明海被人拉上船的时候,托举他的那双手,却突然下沉了,沉入水底不见了。
人们刚刚放下的心又一点一点地提了上来。
连侯屁眼也着了急,他恐慌地大叫起来,马尾巴!马尾巴!你这个狗日的,你可不能死!你不能死呀!你和俺定的合同还没有到期!俺老婆治脸还等着你的赞助!夏寡妇还等着你的宝马把她娶回家呢!侯屁眼的声音嘶哑悲怆,带着哭腔。雨水和着泪水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一阵风刮过来,又卷起一个水浪。水浪把漩涡中刚刚冒上来的人头又卷入了水底。船被打出去一丈多远……
耿明海吐出一滩水,清醒过来,他向围在身边的王朝文发怒道,马尾巴呢?快去救马尾巴!王朝文这才组织人到河中打捞马尾巴。
夏寡妇发疯似的从村里跑出来,跑过杨树林,跑到了河堤上。她浑身泥水,好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看到人们在河里打捞着,她一下子瘫软在泥水里,嘴里喃喃地念叨,混球货!你这个混球货!你这个骗人的混球货!
大黑如一支箭似的在暴雨中穿梭。它不时地停下来,站在灌河的岸上,仰起头,冲着发怒的天空狂吠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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