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雀惊起云朵

李王强

鸟雀惊起云朵

我爱鸟雀惊起的云朵

它缓缓地飘移，仿若轻轻地擦拭

糖一样，把自己融化在天空的蔚蓝里

我爱熟透的紫色葡萄

和散落在地的羊粪，在清风的怀里

一起，滚动着晨光——

花香窸窣，鸟语啁啾。此刻，低处的人间

洁净而辽阔，满是生动又鲜亮的声音

你暂且听不到一丝不怀好意的聒噪

你暂且听不到一丝还未到来的喧嚣

数落花

有鹰在长空中逆风迂回，像用翅膀

在不断地修改着那前世的错误

它飘忽的影子，是大地上一块移动的伤

有素颜的女子，伫立在清凉的溪水边

隔着微微的雨，数秋日的落花，恍惚间

把自己，也数成了那最小的一朵

有人翻身，却没有醒来，再次沉沉睡去

广袤的田野，也正一点一点，深陷在

落满了细小寒霜的寥廓寂静里

晚 归

炊烟几缕，淡淡的，袅袅的

是轻风写给天空的情书，在适宜的高度

飘散。鸟影数点，像宣纸上溅出的

墨迹，还要飞在这清山秀水间

流水幽雅的琴声不断，万物有着

最缓慢的衰老。我扛在肩上的锄头沾着

暮晚的露珠，和花香

扶着简约的篱笆，你用丝绸般的声音

唤我，我故意不应。我想让这缠绵的青藤

把你娇嗔的声音，再轻轻抚摸几遍

再轻轻抚摸几遍

我爱那错字

庭院里，一群小孩，追着阳光

玩耍、嬉戏，飞成蝴蝶模样

跳房子、捉迷藏，老鹰抓小鸡

静下来，他们玩一种名叫

“东南西北”的折纸游戏

指间不断闭合又撑开的纸片

像极了渐次醒来的花朵

忽而，我瞥见纸片的惩罚栏里

赫然写着：春风枪。那优美的错字

简直，错得动人心魄

我真爱那错字，望它一直错下去

被时光紧握于掌心，朝荒寒的

冬日，打出一梭梭“春风”的子弹

像跑出一列列绿皮火车

这寥廓的人间，便永远是

满山的芬芳，和遍野的青翠

秋风辞

已是深秋。深到了一滴泪水的远方

所剩无几的叶子，还在不停地坠落，让出

更多悒郁的天，和空。有人蘸露磨刀

却越磨越锈。四野唧唧的虫声，恍如楚歌

布下了命运密不透风的埋伏

铺展开去，远到无际。沿着渭水河滩

一路狂奔的野草，跑掉周身的绿，跑成

枯黄的憔悴，也追不上鱼鳞般

消失的细浪。浩荡的荒芜，与起伏的丰收

在此刻，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牧羊人

也曾蓬勃躁动的青春，早被深深的皱纹

漏尽，他呼出的气息结满霜花，冷如人生

他劈柴、铡草，也喂养屋后的几垄葱蒜

他迷恋那种气息和味道，辛辣宛如麻醉

他常常在深夜陪着自己的影子说话

偶尔用锈迹斑斑的针，缝补褴褛的衣衫

他反复在悠远的梦境里娶妻生子

翻身，又将甜蜜完整的生活瞬间压碎

他终于被六十三年的风霜，绊倒

在旷野，在暮晚，骨骼的钝响裂开了

最后的生命。无人知晓，只有他的羊群

急急围拢过来，咩叫着哭泣，穿戴着为他

准备了一生一世的丧服，只有寥廓天地

用一袭宽大黑衣，抖出了几粒清冷的星光

云朵消隐

云朵消隐，天空的蔚蓝了无边际

恍惚，如一场盛大的绝望

一粒草籽般的蜘蛛，在风中摇晃

用自己若隐若现的丝线

垂钓自己，认真地做着一场又一场

倏忽堕落却又轻易救赎的游戏

而你我，都有比汽笛更远的路途

比泪水更深的伤悲

灵魂如帆，缓缓升起

要渡这皮囊般的躯体到怎样的堤岸？

云朵消隐，这伸往天堂的云梯

早已，被风拆散

这湖水

白天，我立在这城里的廊桥上

看这湖水，扶着风的翅膀荡漾

如花的涟漪密密麻麻，在反复地凋零

又反复地绽放。清澈的爱

始终有着那最初的完整。而花花绿绿的

行人，涂着五颜六色的表情

夜晚，我依旧立在这城里的廊桥上

看这湖水，恍若一片，又一片

连绵不绝的鱼群，在反复地泅渡

反复地奔突。似乎要逃出这深深的禁锢

没有了水，它们快要用尽这所剩无几的

月光，和自己所剩无几的泪

古 道

该是弯刀一把，斫伤低于尘埃的

生活，多少贩夫走卒，在它锋利的

刀刃上走，掉下叹息，和清泪

该是丝绸一匹，裹紧过于寒凉的

命运，多少墨客商贾，在它温暖的

光芒里走，爱上故园，和天涯

我望它是青藤一根，在古老的

姓氏间穿越，宛若游龙，挂满露珠

花香，和霞光里晶莹如玉的鸟鸣

偏 爱

露水打湿了蝉翼，九月的忧伤愈发透明

稀疏的虫鸣，被秋风越磨越细

细成银发般的叹息，正穿过荒野寂静的针眼

我依旧偏爱这斜阳缓缓沉落的时分

炊烟起，千山雾霭。这世间万物

有着更加深重如爱的影子，深重如影的追忆

鸟雀正归巢，落日熔金。潺湲的流水

还低吟着九曲回肠的乡音，故去多年的亲人

容颜未改，也走在了这回家的途中……

听火车

又是七月，任性而又凶蛮的七月

从河床的鞘里，轻易地就抽出流水的利剑

斩断了歌声里的羊群、灯火，和炊烟

我看见晌午时分的你，在一块危石上

寂然而坐。安放萎顿的青春

用反复的眨眼制造着

一次又一次的落日。身下黯然的影子

正一点一点变成石上的青苔

借着风语，我真想让你听听：

咔嚓——咔嚓——

负重的火车，在无边的旷野里疲惫地奔跑

它漫长的一生，始终带着铁轨的镣铐

一滴水

一滴水，悄悄离开一群水，从

铁管细小的裂缝处，慢慢挤出来

啪！滑落在一片荷叶洁净的

掌心，用珍珠般晶莹的内心

藏起万丈月华，摇晃漫天星辰

月下的白马，隐入了风中的芦花

踩过辽阔的心尖，我终将

在词语的鞭影里，抵达爱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