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2016-04-18 01:14常小琥
文艺论坛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红老三大姐

○常小琥



艳阳天

○常小琥

医生告诉张俊英,已经五年了,她子宫上的恶性肿瘤没有复发迹象,是个好消息。

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广安医院出来,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坐在花园廊架的木台上,想挨着太阳晒一会。

她低下头,侧靠在一根方柱旁,脸和手被烤得暖烘烘的,非常舒服。

张俊英觉得,她这半辈子,就像是游乐场里的过山车,急上急下,却始终都走不了太远。而且,一点也不好玩。

清明,无风,也无雨,两个妹妹开着车,去良乡的青龙湖公墓,为老人扫墓。

大姐独去。或者说,不去。

至于张俊英,自从染病,身子垮了不说,心也灰了,能勉强爬下楼,找个十字街口烧烧纸,就算不错。

当然她不能下去太久,否则她的男人也不会答应,因为他还躺在床上,他需要看见她。

张俊英每次看到他瘫在床上的样子,难免会想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她脑子里便立刻会闪现出,年轻时的李树全,戴着迈克镜,在厂区附近扛钢筋的样子。

他一瘸一拐的,满头曲发,迎风乱舞,比阅兵式上的仪仗队,还潇洒。

而她,那时也正在右安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前,做的有滋有味。不要说大姐和老四,就连最漂亮的老三,都围着她转,求这求那。

处对象的时候,她知道他腿有毛病,知道他爱喝酒,也知道他曾被人拿着刀,追出去一整条街。

她还是答应了婚事,因为南城瘸崽儿的名号太响了,也因为,她想要一个这样的男人,保护自己。

那时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他用皮带抽打她时,吼出的骂声,也包括啤酒瓶爆碎的响声。但是他们永远也听不见,挨打的人是谁,因为张俊英不会吭出一声,因为第二天她还要体体面面的出门,站在化妆品柜台前,对顾客笑脸相迎。那是她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光。

年轻时的张俊英,脑子里有很多幻想,她觉得能否实现不重要,至少她敢想。可是李树全却告诉她,每次出门的头一天,必须当面汇报。

她很听话的,汇报了三十年,没有中断过。

当然现在不用了,他已经是第二次中风,但是她依然会坐到沙发椅旁,附在他的耳边。

“三儿和小红叫我,就在楼下的白鹭餐厅,我去去就回。”

他动了动头,然后看着她,在穿衣镜前,梳头发,换衣裳。

她那头细长的银发,如同蚕丝般裹在外面,脸好像洗不干净了一样,还有些与生俱来的兜齿。她闭上眼,等着脑子里的一声闷响,快些过去,然后在半清醒中的,打开衣柜。那里有一件樱桃红的棉服,她希望这样可以提提精神。

整个身子,全是樟脑球的味道。

她慢慢拉上衣链,有些不想去了。

犹豫中,她对着镜子,用习惯了僵硬的脸,练习了几下微笑。

怎么能不去呢,为了儿子,这个门槛儿,也要过的。

在老三张秀英和老疙瘩张红英眼里,张俊英是一棵谁也敲不响的“二木头”。

但她不蠢,明白这顿饭吃的,不会无因无由。

她们是对付不了大姐,才会在她身上做文章。

那是一个为了替她出头,可以在年三十晚上,扇李树全耳光的女人。

走进包间时,张俊英看到这一桌子菜,可真丰盛。

“没点糖醋排骨和红烧茄子?”她专心致志的问。

“加上。”老三嘱咐服务员。“二姐,把这件衣服脱了吧,我都替你热的慌。”

是的,很多事情,妹妹们都可以替她。比如那五万块钱医药费,是小秀替她掏的,比如做手术的主刀医生,是小红替她联系的。

可有的事,又没人能替得她。比如这个恶性肿瘤,怎么偏偏长在她的身上,再比如,怎么只有她会过到这种地步。

她怨。

“气色果然越来越好了。”小红这样算是打了招呼,她还是那样年轻,脸上的淡妆自然得体,像是韩剧里走出来的阔太太。

小秀一摆手,小红低下了头。

老三让她的男人把包拿到身边,从里面取出自己的Ipad。

“上个月我和车毅刚从南非回来,这是我们到了好望角,站在制高点的灯塔下拍的。”

老三用她光滑的手指,点来点去,令张俊英看到一个无比壮美,又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她装作去看小红,却瞄了车毅一眼。

他笑起来,还保留着年轻时的那股斯文劲儿,尤其是那副茶色的金属框眼镜。

这个书香门第里长大的公务员,对于小秀的纵容和疼爱,到了令她想不通的地步。

“他把我拍老了,买那么贵的镜头有什么用,连基本的构图都不会。”

车毅还在笑,连嘴都不张。每次聚会,他都会陪着,从不插话,甘当配角。

这种男人,要到哪里才找得到。

“你都快五十了。”茄子来了,张俊英搬起盘子,往碗里倒菜汤,活饭吃。

“你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就因为岁数大了,才应该出去走走。劝你多少次了,趁还能动,先在新马泰玩一圈,最不济去三亚住几天。我刚和车毅说,叫他租个公寓,能看海景的。”

她一边吃着茄子里的蒜瓣,一边在想,老三在劲松、呼家楼和新源里的那几套三居,每个月能收回来多少钱。

她喜欢给别人算账,还算的很仔细,这个爱好帮她撑过了最艰难的五年时间。

“二姐,既然你病好了,就谈谈咱们的房子吧。”

小红终于沉不住气了,果然是年轻。她脸上苦,心里却乐。

“房子的事,大姐不在,怎么谈?她不是说明年春节一起投票么。”

“她每年都这样说,数一数,这都十年了。我闺女要去韩国读书,学费是我七拼八凑借来的,等过完暑假,还要再寄一笔生活费过去。”

小红急起来,还真和电视剧里的人物一个样子。她眨着眼看。

“二姐,我知道你不像大姐那样铁石心肠,不如你先表个态。这个房子,是买是卖,也好给我吃一粒定心丸。”

“大姐铁石心肠?”张俊英傻笑着抿了一口菊花茶,用手指朝外面戳了戳。“我那里有个更铁石心肠的人,就躺在咱们的房子里,你要不要亲自问问他。”

被她这样一说,小红像被人抢走了心爱的衣服一样,低下眼睛生气闷气来。

老三早料到这个打小就受宠的老疙瘩,会碰到软钉子。

只是连回转的余地都不给留一留,她替妹妹不平。

“二哥好些了么。”

张俊英听见后,看了看老三,提醒自己注意真正的对手。

“我问过李宇,你什么时候结婚呀,你们猜,他怎么说。”

她太会还嘴了,不是要把孩子抬出来吗,谁没有孩子?

她眼泪汪汪的等着他们回答。

“儿子跟我说,我爸什么时候死了,我什么时候结婚。我在想,该不该告诉他,就算你爸死了,你都没有地方结婚?”

她咬起嘴唇,站起身去夹菜,夹最大块的排骨。

“你别忘了,妈临终前立的遗嘱,房子留给我,这是事实!”

小红双手紧扶着桌沿,发出娇惯女人特有的长音,每一个字,带针带尖。

小秀用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转脸看着二姐。

“我们还不了解你吗,谁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劝劝大姐。或者租出去,或者卖了,这个房子,她拖了十年,你住了十年,小红这个继承人当的,冤不冤。”

张俊英知道,再讲下去,就都是难听的话了,这个恶人她不当,要留给大姐的。

车毅坐在老三身边,始终笑容可掬的看着这三个女人。

他出去结账的时候,小秀和小红聊起闲话,张俊英挽起袖口,举着筷子,逐个打包。

她的银发像线帘一样滑下来,挡在眼前,但是并没有影响她,将一块块排骨和茄子条,连汤带酱,横搭竖放,准确的填满五个快餐盒。

这令她想起,在商场上班时,她的化妆品展示架上,每一瓶夏士莲雪花膏的玻璃小瓶、百雀羚的圆铁皮盒子,还有一筒筒的蜂花护发素,都被她摆放的停停妥妥,有模有样。

这是她的天赋。

从登莱胡同到核桃园的路,有五公里远近,张俊英定期要去那边的广安医院开药,排很长的队,交很多的钱。

她的一卡通,像是在寺里开过光似的,很少舍得拿出来。

中午,日光充足,走回家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了。

街一侧的过道里,种有几棵粗大而茂盛的泡桐树,随着初夏的风,沙沙簌簌,散着清香。

淡紫色的喇叭花,满身枯瘪,散落在地上。

她就是在那里晕倒的。

这件事,如同二木头出过的许多洋相一样,在姐妹间流传着。

大姐家的人造革沙发,还是当年她从商店里走内部价拿的。

她爬了五层楼梯,才进的门,坐下去的时候,有许多虚汗在流。

大姐矮胖的身体,很像张俊英卖过的装发蜡的小铁罐。

她在学校,在兵团,在工厂的时候,就是张俊英的腰杆子。

可自从张俊英为了李树全跟她翻脸以后,就不是了。

“你省下那点钱,却把自己的身体给败了,怎么办。”大姐桌子上放了一小碗削好的苹果块,接连放进嘴里,咔咔嚓嚓的嚼着。“这时候比的,就是谁活的长。”

张俊英知道,大姐很担心妈的绝症会遗传到自己身上。

可是没有。

“少花几毛钱,李宇结婚就能多俩气球出来。”张俊英窝在沙发上,冰凉的双手放在两腿中间,夹紧,能暖和些。“三儿和小红又找我提咱妈的房子,我看这回是真得有个结果了。”

“她们想要什么结果,去年不是还找了妈的邻居做证人,想打官司么?你们仨是我从小带大的,最苦的哈尔滨佳木斯,是我去的。回来以后妈在喷漆厂的工作,是我接的班,老人走之前是我尽的孝。我想要结果的时候,她们在哪里。”

大姐在喘,在咳嗽,这是她痛哭的前兆。按程序,后面该说到妈咽气的那天,小秀和车毅在逛街,小红在家遛狗。只有她,见到了老人最后一面。

“李宇带女朋友来家里了。”她转移了话茬,想聊点轻松的事情。“那姑娘虽然是良乡人,却很懂事,又白又高。就是妆画的重了点,看不细致。”

可惜自己的手机没有看照片的功能,她很想让大姐见一见儿媳妇的样子。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你不会总走背运。”大姐像是想起了什么,情绪也被分散掉了。“李树全也看到了?”

“怎么可能,我把他关在卧室里。”张俊英把手从腿间收回来,捋了捋头发。“姐,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次不应小红吧,我怕将来咱们这辈人的账,会落在孩子们身上。应了她吧,这房子真转手了,李树全住哪,李宇结婚住哪。所以我来求你,想想办法。”

“你怎么会没有办法,你把李宇抬出来,她们谁敢惹他。”

张俊英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继续窝在沙发上。

“妈这个病,怎么传,也不该传到我头上。”

她开始敲起锣边。

“老二,你嘴是够臭的,照你意思,应该我得病就对了?”大姐把举到嘴边的苹果瓤又放回碗里。“妈走的时候,积蓄全留给老家的远亲。房子是她叫你大哥刷的,结果却给了老四。丧葬费是我垫的不说,老家来人,堵在门口找我要钱,你们谁站出来替我想办法了。”

“大姐。”张俊英知道这些话,是每次来都要听一遍的。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叹过一口气后,眼睛慢慢摸到身前的那张玻璃茶几。

大姐刚结婚时,她们四个人常凑在这上面,下跳棋。

那时老四刚上高中,大姐总暗示老二和老三,让小红赢。

现在那块玻璃面上,早被磕出两条裂纹,用透明胶布强粘在一起。曲曲迂迂,像是陡深的峭壑。

“老二,你答应她们,房子不如租给你。”

“我哪有钱给她们。”

“租给你,她们不会开价太高。”大姐迟疑了片刻,坚定的又讲了下去。“我那份钱,就不要了,你拿着。”

张俊英感觉脑袋顶登时热了一下,撅起嘴笑。

“大姐,你这话是真心实意自愿的吗?我可没有逼你。”

她从裤兜里取出笔纸,啪嗒按了一下。

“不如写个条子吧,签上名字。你帮人帮到底,我心里面,也踏实。”

在南线阁菜市场的前面,有几辆卖凉皮和牛筋面的小摊车,张俊英有时饿的心慌,会买一碗填填肚子,她总让对方多放一些辣椒,然后一喝水,就饱了。

但是这次没有,她进了市场旁边的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肉饼,一碗豆粥,以及一杯雪碧。

她坐在位子上,怔怔的看着大姐写的字条,笔迹像是一条舞动的长龙。

怕那条龙从纸上飞走似的,她赶紧叠好。

她的心,再也不慌了。

隔着玻璃窗,可以清楚的看见,街对面那家川菜馆。

她就是在那里摆的婚宴。以后的日子,李树全也常来这里,喝酒。

他喜欢喝酒,喝各种各样的酒,然后由她去承担,各种各样的后果。

有一阵子,他沉溺在用牛鞭、蛇皮和枸杞调配药酒的过程里。

然后夜夜折腾她,令年过五十的她,再度怀孕。

李树全把这件事,当作丰功伟绩,挨家挨户的打电话,传播喜讯。

即便她的子宫因为胎位不对,小产后流血不止,即便她为此疼的无法入睡。

那也依然是喜讯,在李树全看来,他这个酒,管用。

张俊英特别能够理解,大姐讲的,妈临走时见不到宝贝女儿的感觉。

她自己放疗的那会儿,住在肿瘤科的病房里。每到晚上,就看到对面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周身浮肿,发着亮光的,半透明的小金人。

她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要是儿子在,多好,至少她不用怕了。

她不是怕疼,不是怕死,唯独怕闭上眼后,就再见不到儿子。

他那时整日在家里上网,要准备去展览馆路的电话局面试。

后来单位发给了儿子一部Iphone手机,他玩手机的时候,她紧紧望着他,看不够似的。

他越来越像李树全了,脸长长的,尖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

张俊英把房子的事,兴致勃勃的当着儿子面,码了一码。

儿子听完后,异常冷静,他很少有耐心听她讲完这么多的话。

从他眼睛里透射出的冷,近乎于某种动物的本性。张俊英知道,儿子要说话了。

“你多虑了。”他靠在平日只有李树全才能坐的沙发床上,两臂交叉,翘腿,抖脚。“只要我住在这里,没有人敢打这套房子的主意,你犯不上跟叫花子一样,兜那么大圈子。”

张俊英把身子躬了过来,坐近了一些,示意他小点声。

儿子轻笑对她。

“我现在其实特别高兴,知道为什么吗?”他把那张长脸轻轻一甩,对着卧室使起眼色。“他终于下不来床了,我在门缝里看到了,只剩下一口气。”

他对着她的脸,伸出细杆般的食指。

“一口气。”

“结婚以后,你们住大屋,还是小屋?”

他听了没有回答,仅仅摇了一下头。

“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第一次中风前,撒酒疯,把我往饭桌下面踢的样子。他说我出来一次,他就踹我一次。在餐馆里,我看到桌布外面围了那么多人的腿,不知道那条是他的。直到有一双脚后来倒在地上,我才钻了出来,他们叫我快背着他,送医院。”

张俊英半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他身边,听,好像这些都是她造成的。

这没有什么,李树全讲话,她也是一样的状态,习惯了。

“他患上急性胃出血并发症的时候,大夫叫我领病危通知单,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他可能快死了,我居然求老天爷再给他一次机会。后来我接他出院,走到挂号大厅时,他说要坐下来休息。然后他突然冲那么多人喊,老天爷帮我,我他妈又活过来了!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失落么。”

“这些不是都过去了么。”她闭上眼睛,在说话的时候。

“当然没有。”即使不去看他,那股冷依旧清晰可见。“听着,我在局里已经干够五年了。业务上我是骨干,但是我学历不够,也没后台。这次落实编制问题,我不能受到任何不利因素的干扰。”

“不利因素?”

“对,打个比方吧,比如我是北京人,就是有利因素,结婚,也是。”儿子再次把头甩向卧室。“他,就是不利因素。”

“哦。”张俊英在极力的消化儿子给出的指示。

“真有一天,有领导要来政审,看到他在,那我这五年,不就等于白干了。”

“我懂了,我明天就去广安医院,给他办住院手续。”

生平头一次,张俊英在儿子面前,提前转过了弯来,连他都一时没缓过神。

“你是我妈……”

后面儿子又讲了什么,她全没记住,只是这四个字,刻骨铭心。

广安医院新的住院部,设施非常齐全,两人一屋,每张床头,还有可折叠的液晶电视。

李树全像一个标本似的,被抬了进来。每天张俊英会给他喂食,擦身子,守在他身边,看电视。

他都明白,她知道的。

两个人的退休金和报销额度,足够令他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这里床位也不错,和窗子的中间,还有一小块地。

她白天在家帮小两口准备婚事,洗碗叠被,晚上,就支开一张钢丝床,睡在李树全身边。

星期天,她掀开一点帘子,窗外的艳阳呈现出一种灿烂的琥珀似的光芒,打在她的肩上。

张俊英缓缓扬起了脸,看着天空,仿佛还有希望。

常小琥,北京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收山》《琴腔》等作品,曾获第四届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另有其他中短篇散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杂志。

责任编辑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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