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 杨蔚然
在20世纪的文坛中,竞相绽放了两朵奇葩。一朵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传奇女子张爱玲(Eileen Chang,1920—1995);另一朵则是法兰西文学的骄傲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缺失亲情的童年,远离故土的漂泊,飞蛾扑火的爱情,自成一派的文笔,因战争被改写的命运……这些相同的元素伴随着两位的人生轨迹。第二次世界大战更是两位女性作家生命中的悲剧篇章。
在男性作家对战争的书写中,他们大多叙事宏伟,展现的多是阳刚、正义,是摇旗呐喊的民族主义或爱国情结,在他们笔下,我们直观看到很多战争的宏大场面。然而,当我们尝试改变视角,以女性的眼光去看待和书写战争时,我们发现战争的场面即便血腥,却多了几分悲凉;面对战争,可以有杜拉斯在《痛苦》(La douleur,1985)中的介入,也可以有张爱玲在《烬余录》(《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1939—1947年作品》,2003)里的冷漠。当女性书写战争,可以有《倾城之恋》(Love in a fallen city,2007)中白流苏式的女性解放,也可以像《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1960)里的“她”一样控诉战争的罪行;笔调可如张爱玲式的华丽轻松,也可像杜拉斯般的絮絮低语。
女性面对战争时所做的选择是多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时也是非主流的。然而任何选择都是应该被接纳的。萨特的存在主义将个人的生活、自由与存在放在第一位。他曾说:“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吧。没有任何普遍的道德准则能指点你应当怎样做:世界上没有任何的天降标志。(萨特,2012:17)”也就是说女人在战争中或冷漠或介入的生存方式都是人道主义的,都是应被接纳而不受所谓普遍的价值观进行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评判的。
在张爱玲和杜拉斯书写战争的选题中,我们读到了人性、爱、女性解放等。托马舍夫斯基曾分析道:“文学创作的进程主要围绕两个关键时刻:一是选题;二是选题的展开。主题的选择主要取决于其读者的接受度。”(Todorov,1965:263)爱与人性是文学世界中永恒的主题,虽在主流战争书写中也多有出现,我们却在女性作家的作品中读到更加细腻的笔触。而战争与女性解放又是那个时期富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话题,必然得到读者的关注。因此本文旨在从女性视角出发,立足于对战争主题的比较研究,一方面结合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理论解析女性与战争的关系;另一方面,借助托马舍夫斯基的主题学理论解读张爱玲和杜拉斯在战争书写中的选题倾向及原因,并根据相关叙事学和文体学等文学理论分析女性的战争文本风格,以体会女性视角下的战争的特点以及女人与战争间的特殊关系。
战争与人类的关系是20世纪的重要主题。一方面战争打乱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另一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写了个人命运。尽管如此,在不同国家与时期,由于战争性质和形式的不同,人们对于战争的态度也会不同。按照主流价值观,在战争笼罩之时,我们应当勇敢地站出来,去保卫家园,去浴血奋战,且每一个人都应投身于此。然而存在主义者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意思就是说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萨特,2012:6)。那么人是自由的,没有任何普遍的道德准则能指点人应当怎样做。因此我们看到了在张爱玲与战争刻意保持的距离中的冷漠和个人主义,以及杜拉斯在战争中的因为感到不可饶恕和坚决反对而进行的积极介入,任何态度和生存方式都是符合人这个存在且都是按人的自由意志所做的选择。这些态度和生存方式直接反映在张爱玲和杜拉斯的作品中。
1942年,当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时,战争打响了。此前,张爱玲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与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战争实际上给她提供了直接接触社会的机会,不过,由于张爱玲内向的性格和冷漠的态度,使得她始终被动面对生活。加之在那个时期,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战争并没有激起像在大陆那样激烈的爱国情绪,在她的眼中,与其说战争与政治、民族有关,她更愿意将战争看作一种如同天灾般的不可抗力,要紧的是她在其中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烬余录》是张爱玲作品中直接描写战争的一篇散文,她在其中写道:“在香港,我们初得到开战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张爱玲,2003:22)再如:“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地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张爱玲,2003:27-28)区别于常规战争书写中的惊恐、危险与悲惨,我们在这位女性笔下读到的是女人在战争爆发之时的关注点仍然是衣食住行最基本的人类需求,她选择将她的关注点放在了“小我”身上,这种个人主义使我们看到了更多在战争中按照自由意志做出选择的平民,当这些小人物自身难保之时,不会有人关心陷落的后果,他们只在意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自己置身其中的战争的冷漠,并且这种冷漠的个人主义在文章中无处不在,但这是真实的回归,正如战争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又如“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张爱玲,2003:27)“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张爱玲,2003:23)这种直言不讳的事不关己很难出现在主流传统的战争书写中,正如存在主义者宣称的那样,人是自由的,按照张爱玲的自由意志,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作为叙事者在刻画人物时,她都选择了在战中保持冷漠的个人主义,正如《烬余录》开篇所说:“然而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张爱玲,2003:21)这便是女人笔下战争的不同,她让我们的目光越过正义、悲壮,让我们重新看到战争中真实的社会生活。
同样是女性作家,杜拉斯的视角则不同。仍然如存在主义者所称的那样人首先作为存在按照自由意志进行选择,杜拉斯对战争的态度要“介入”得多。她是一名有着强烈社会意识的女性,曾参加法国共产党,加入过抵抗运动的秘密组织。她控诉战争的罪行,感到战争的难以承受,这种战时生活方式和态度同样体现在她的字里行间。
“在我的生命中……首先是童年时光,接着是我的青年时代,这些都是十分清楚的。可是突然,如同闪电般难以预计的是,犹太人出现了……那一年我十六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十六岁了,那时我知道了奥斯维辛。”(Joëlle Pagès-Pindon,2012:40-41)显然,杜拉斯在得知战争之时的自由选择则是“大我”的立场了。她着眼人类,同情犹太人受到的来自纳粹的迫害。《广岛之恋》中,杜拉斯向读者呈现了一些战争的场景,这些画面旨在激起读者的厌恶,表达了她对战争的难以承受。如果说《广岛之恋》还只是一种虚构的对战争态度的选择,《痛苦》则真实地反映了战时杜拉斯的生活状态。她在其中绝望地写道:“我们属于欧洲,事情是在这里,在欧洲发生的……在我们周围是同样的大洋、同样的入侵、同样的战争……布痕瓦尔德的焚尸炉、饥饿、贝尔森的公共墓穴对我们一视同仁。这些墓坑也掩埋着我们自己,这些如此相同的尸骨都是欧洲家族的尸骨。”(杜拉斯,2012:56-57)杜拉斯在这部小说里写被纳粹迫害到命悬一线从集中营里捡回性命的丈夫,写扭曲的女审问官,她直接描写了许多战争带给人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与折磨,一如《长别离》中失忆的丈夫和苦苦等待的妻子。虽然都是战争中的小故事,却着眼全欧洲、全人类。这一切的惨无人道都使得这位伟大的女作家起身介入这场战争,坚定地反对这场人类的灾难。杜拉斯对战争的态度相比张爱玲就更接近所谓主流战争的态度了,但是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她所选择的生存方式通过她的文字还是多了几分无奈与绝望,诉说的是女人对战争的拒绝。
通过张爱玲和杜拉斯的文字,我们看到了女性在战争中的不同态度,或冷漠,或个人主义,或难以承受,或人道主义……这都是她们凭借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萨特的存在主义深刻地影响着经历过二战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肉体和精神上都遭受折磨的困惑的知识分子。萨特曾说:“如果价值是没有把握的,如果价值太抽象了,没法用它来决定我们目前所考虑的特殊的、具体的事情,那就只有倚仗本能一法了。”(萨特,2012:16)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既有价值是能够或者应该左右我们的自由选择的,存在主义肯定了人首先作为一种存在,而两性特征决定了女性的感情比男性更细腻,关注点更细致,因此无论是战时张爱玲冷漠的个人主义又或是杜拉斯人道主义的积极介入,虽区别于男性在战争中的正义、阳刚,却也是应该被接受的态度,也是现实战时可能存在的女性的生存方式。正如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演讲中说到的:“存在主义者不相信热情有什么力量。他从不把伟大的热情看作是一种毁灭性的洪流,能够像命运一样把人卷进一系列的行动,从而把这些行动归之于热情的推动。”(萨特,2012:13)
托马舍夫斯基认为对一位作家来说,选题是其创作的第一步。当文学作品拥有一个唯一的主题,并且该主题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被揭露时,这部作品才具有其统一性。在20世纪,从个人角度说,战争是张爱玲和杜拉斯生命的重要部分;从全人类的角度讲,至少上千万人在二战中丧生,它无疑是人类的灾难,文学面对这样的主题不会视而不见。因此,我们看到在那个时期张爱玲创作了《倾城之恋》、《封锁》、《易经》以及《烬余录》,在杜拉斯笔下,我们读到了《广岛之恋》、《痛苦》和《长别离》。这些文学著作中均书写战争,但在女性的笔触下,又会有新的描写特征。
托马舍夫斯基认为,构成一部作品的选题体系应当体现审美的一致性,并且任何选题的引入都应该是有理由的。根据选题的不同性质和特征,他将选题分为构文动机、真实动机。构文动机强调的是选题的协调和用途。即文章中的选题应该与作品的主题是协调的并且是有益于主题书写的。所谓真实动机,即我们要求每部作品有一个基本虚构,该虚构应使得作品是符合社会习俗的和人为写作的,以至于我们感觉到作品中的行为动作都像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感会让读者感到文本的真实性并说服自己书中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
事实上,我们看到在张爱玲写战争的作品中,描写战争本身的笔墨少之又少,甚至退而成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在这个大背景下我们读到了中国女性的解放、爱情等主题。在她的眼中,那个时代的中国女性生命中只有男人,这正是中国女性悲剧的根源。一旦失去男人,女人就失去了依靠和生活的目标。这样的思想不仅来自那个时期女性的心理状态、教育和经历,也来自社会的道德宣传。张爱玲一直笔耕不辍地写着中国女性的悲惨命运,表达着她的同情和深刻关切。实际上,对中国女性心理状态和传统观念的揭露,正是她对有关中国女性精神世界演变的文学分析的一大贡献。《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是一个离婚妇女。但是,在她西式的外表下包裹的仍旧是一副腐朽的灵魂。她选择了范柳原,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物质生活的依靠。这种充满个人利益算计的虚伪爱情只可能依靠一座城市的倾覆来成全。那么故事如果不放置在战争的背景下,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就不可能发生。从构文动机来讲,在战争背景下的这个爱情故事是可行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张爱玲,2012:201)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除了读到女性解放之外,实际上也有主流战争书写中常见的选题,即对人性的剖析。但是,同样是把人的真实面貌揭露给人看,张爱玲作为一名女性作家,更加强调了冷漠或无奈的情绪。说不清是个人受到时代的裹挟,还是接受了所谓时代的安排。总之,将一切的不合情理放置于战争的背景下,似乎都有理可说了。
依据真实动机的理论,杜拉斯战争作品中的选题逻辑更加清晰,她笔下战争中不可能的爱情与绝望的等待,恰好还原了战争背景下的女性生活状态。战争时期,杜拉斯在政治上的积极介入,不过是想揭露战争的桩桩罪行。我们在其笔下读到了战争中的记忆与遗忘。《广岛之恋》讲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人类悲剧。但是,在广岛曾被夷为平地的土地上,曾经的悲惨记忆虽印刻在人们的脑海里,却也逐渐被废墟上重建的生活淡化,这就是为什么“他”说:“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有。”(杜拉斯,2010:21)第二个故事是法国演员与日本人之间的爱情悲剧。在现在与过去交错的时空中,他们之间的激情相遇如同闪电般发生又结束。“啊!真可怕。我对你的记忆开始淡漠了……我开始忘记你。”(杜拉斯,2010:133)即使她承认忘记了过去的爱情,但当她触摸到他的身体时,遥远的记忆又数次闪回到读者面前。在被拾回的过去记忆的因素中,两个巧合在时空交错中完成。当她离开内韦尔的那一天恰好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那天,广岛的悲剧发生在她的个人悲剧终结之时,于是她与日本男子的相遇和她在广岛的所见所闻不得不让她回想起在内韦尔时经历的人类灾难。而第二个巧合在于这次她遇见的情人是日本人,日本在战时也是法国的敌国,从某种意义上,如今的情人和她过去的爱人是相似的。过去本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但今天的故事却重现了昨日的“罪行”。因此,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交错中,在战争与爱情的不可能中,在记忆与遗忘中,杜拉斯为我们呈现了战争这出全人类的悲剧。《广岛之恋》是关于记忆与遗忘,关于爱情与战争的故事。杜拉斯正是借助遗忘与爱情控诉着战争的罪行,女人的笔触是简单的,因为战争扼杀了美好的事物,它必然被拒绝,这正实践了托马舍夫斯基真实动机的理论。虽然战争进行着,但人类的感情也在萌发着,战时的确还有许多人们在相爱,却又不可能在一起,正是从这样的真实动机出发,杜拉斯选择了书写战争中的爱情,选择了战争中的遗忘。遗忘是想忘记战争中的痛苦,然而战争的残酷是挥之不去的,于是又一再重现。杜拉斯战争中的独特切入点正是她女性特有的敏感所决定的。
不可否认,无论是中国女性解放、人性剖析、不可能的爱情、绝望的等待,抑或是记忆与遗忘,其中虽有个别与主流战争书写中的选题类似,但总体仍然体现了女性特有的关注点和笔触。女性的敏感促使张爱玲和杜拉斯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战争背景下的经典爱情故事,是写爱情,写人性,更是写战争,这样的选题是具有女性特色的,有力地诉说着女人对战争的拒绝。
战争书写的选题切入点有很多,方式也不少。张爱玲借助女性解放、爱情或人性来书写战争,同时她也选择了华丽鲜艳的方式来表达她对战争的态度。杜拉斯痛恨战争,她选择了呈现战争的难以承受,又表达着对战争的坚决反对,她用絮絮低语的极简文字诉说着战争中的伤与痛。
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向来充满着华丽鲜艳的比喻和活泼讽刺的笔调。她对人生是悲观的,而她笔下的这份讽刺并非要惩恶扬善,不过是她悲观人生态度的一种补充。张爱玲的讽刺是形式多样的。作为女性,她对音乐有特别的敏感性,也常将音乐作为其活泼笔调的一个重要因素。《封锁》中,音乐不仅是其活泼笔调的重要构成,也是其讽刺的关键成分。我们在《封锁》中听到一个乞丐的歌声:“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了开电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张爱玲,2012:148)音乐在此的引入首先利用动静对比强调封锁期间令人窒息的静默。同时,张爱玲借助歌词向读者提问,“可怜”的究竟是这个乞丐还是全人类呢?尽管这名女作家没有给出明确回答,但是这一个个战争中的特殊爱情故事恐怕早已诉说了张爱玲心中对人类抱有的可悲、可怜的态度。
张爱玲的华丽并不仅止步于讽刺,正如她经典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的比喻一样,她笔下的战争也充满着各式或正面或侧面的比喻或夸张。“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有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张爱玲,2012:148)《封锁》中,张爱玲用这样的比喻生动且形象地描写着战争的漫长、无奈、看不见尽头的结束。她在《倾城之恋》中写道:“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张爱玲,2012:194)这些形象的字眼演绎着战争给人的绝望。必须承认,这个如林黛玉般有些许病态的女作家擅长在创作中运用女性较于男性更细腻更敏感的一切神经,在她的笔下,体现情绪的意象都是形象的,也是鲜艳的:“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张爱玲,2012:174)这些明亮大胆的色彩,诡异奇妙的拟人,都体现着白流苏的内心情绪,无一不显示着这名“鬼才”女作家的敏感与细腻。
相比起张爱玲的华丽明亮,杜拉斯的笔调则要显得简单许多。杜拉斯的战争书写采取一切从简的方式,她用简化语言的音韵和诗化的表现手法营造出絮絮低语般对战争的不满和反对,而战争这个“硬朗”的主题却因为杜拉斯柔软的极简的诗化呈现方式,在反差中更显沉重。以《广岛之恋》为例,我们首先可以感受到其中语句的短小。“——你的德国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名字。——你害怕吗?——我害怕。在任何地方。在地下室里。在房间里。——怕什么?——怕再也见不到你,永远,永远见不到你。”(杜拉斯,2010:120-121)“她”在回忆逝去的德国情人之时,语言简洁但有重复,在这种诗化的音韵和节奏的重复中,那份置身战争的无奈和萦绕不去的绝望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种手法在《长别离》中也屡见不鲜:“——那个人。——那个人使你害怕了?——嗯。——你怕他什么?——说不上。他走过去,我害怕了。现在没事儿了。”(杜拉斯,2010:16)沉重正是因为与极简文笔产生的反差才尤其显得难以承受,而这种情感还从频繁出现的重复文字中传递出来。这种重复与法语中的修辞方式首语重复法一起使得杜拉斯的战争作品独具特色,语言简单,诗意浓厚,韵律感十足,同时也表达了杜拉斯对战争的百感交集。Sandrine Vaudrey-Luigi在La Langue romanesque de Marguerite Duras:«Une liberté souvenante»一书中曾经分析过这名女作家文学语言的诗化。“句首重复常常还在排版上得以强调,这使得杜拉斯的语言更显出一种诗意模式。”(Sandrine Vaudrey-Luigi,2013:410)这在《广岛之恋》中数次得以体现:
“内韦尔的小姑娘。内韦尔轻佻的小姑娘。
只要一天碰不到他的手,她就认为堕入情网是多么的不幸。
卑微的小姑娘。
她在内韦尔为爱情死去。
被剃了光头的内韦尔的小姑娘,今晚我要把你遗忘。
廉价的故事。
就像忘记他那样,从你的眼睛开始遗忘。
完全一样。
接着,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攫取你的声音。
完全一样。
然后,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渐渐把你全部吞没。
到那时,你将变成一支歌曲。”(杜拉斯,2010:164)
从句法上说,杜拉斯这种极简语言特色的另一个重要组成即在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无动词句。在《广岛之恋》的各部分都出现了这样的句型。在剧本开始的剧情介绍中,杜拉斯写道:“所有人一样的拒绝。她,所有人共有的怯懦。”(杜拉斯,2010:9)正文中这类句型也屡见不鲜:“原子弹的烟云。飞舞的原子弹的碎屑。遭受原子辐射的渔夫们。一条不能食用的鱼。成千上万条被埋在地下不能食用的鱼。”(杜拉斯,2010:28-29)从这些无动词句可以看出,在杜拉斯对战争和战时爱情故事的叙事方式中,无论是描写战争的痛苦或是爱情的情愫,这种特殊的句型都使得她的叙事语句短小简洁,却正是在这种简短的欲说还休中使得那些战争中的感情尤显得有力和具象化。
不胜枚举的例子体现着杜拉斯语言中的简洁和诗意,形成独具特色的杜拉斯式的风格,而张爱玲战争文本中的大胆用色和修辞也使其自成一派。通过分析张爱玲和杜拉斯描写战争的语言特色和表达方式,我们看到女性叙述战争时的柔美和特有的细腻笔触。女性写战争,可以明亮华丽,也可以一切从简,可以讽刺,也可以诗化,而最巧妙的是,即使华丽,我们也能从张爱玲的战争中窥见人性的炎凉;即使简单,我们也能在杜拉斯的笔下感受战争的不可承受。相同的是我们都读到了女人对战争的或不屑或拒绝。
战争本就是人类世界永恒的主题,但战争文学并非仅仅是描写战争的场面,更是对战争的反思并透过战争看到人的本真。由于战争的特性,男性总是在战争中得到更多的关注。然而,随着女性主义的兴起,许多女性战争作品得到重新阅读和诠释。战争本应让女人走开,但如今当女人有了自己的权利去谈论战争,她们就有自己相比男性更感性和细腻的对战争的理解,这正如张爱玲和杜拉斯笔下对战争的文学实践。作为女性,两位作家建立了自己与战争的独特关系,更由于共同的战争经历,两位女作家都在自己的文学实践中选择了自己对战争的态度。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任何态度的选择都是人道主义的。因此,透过女性对战争的书写,我们发现文学世界里的战争并非一定要宣扬爱国主义或战斗激情。就写作笔调来说,战争也不是非要显得悲壮或凄凉,在女性笔下,战争还可以是冷漠的或者流露出自然而然的真实的痛苦状态。女人对战争的关注点是有别于男性或主流战争书写的。她们关注战争中的人性,关注战争中平民小人物的真实生活形态。正是通过这样的书写,我们看到女性眼中的战争是独特的。女人,在重大的历史事件面前,总有一种矛盾和价值观的模糊,美与丑,生与死,敌与友,正义与非正义,并不总是黑白鲜明。人类与战争的纠葛是20世纪的一个重要主题,在那些振臂高呼的战争口号背后,我们看到女人以柔克刚般对战争的讲述。
☉注释☉
感谢北京外国语大学张迎施老师对本论文的指导。
☉参考文献☉
杜拉斯,长别离(陈景亮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杜拉斯,广岛之恋(谭立德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杜拉斯,痛苦(王东亮朱江月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绪良、汤永宽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张爱玲,烬余录(选自《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1939—1947年作品》)[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21-34.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PAGÈS-PINDON,Joëlle,Marguerite Duras,L'écriture illimitée,Paris:Ellipses,2012.
TOMACHEVSKI,B,«Thématique»,in Tzvetan TODOROV,Théorie de la littérature,Paris:Seuil,1965.
VAUDREY-LUIGI,Sandrine.La Langue romanesque de Marguerite Duras:«Une libertésouvenante»,Paris:Classique Garnier,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