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逍遥游》中鲲鹏意象的功能

2016-04-16 14:54
关键词:鲲鹏诗化言说

程 方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论《庄子·逍遥游》中鲲鹏意象的功能

程 方*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庄子》作为一部道家经典,首篇《逍遥游》无论是在阐明思想还是在文本结构方面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逍遥游》开篇的鲲鹏意象首当其冲映入读者眼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历史上各家对鲲鹏意象的解读不胜枚举,且存在很大的差异。本文试从鲲鹏这一意象的文本功能入手,从诗化言说方式、“物化”思想、“神话思维”的运用和破执手段四个方面,对《庄子·逍遥游》的鲲鹏意象进行深入解读和探讨。

《庄子》;鲲鹏;诗化言说方式;物化;神话思维;破执

DOI: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4.06

《逍遥游》是《庄子》一书的首篇,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可作《庄子》的代表,甚至可以说庄子一生追求尽在“逍遥游”三字。庄子在《逍遥游》开篇便用了鲲化鹏这个气势恢宏、迷蒙缥缈的神话故事,这种表达方式不仅是一种便于说理的诗话言说方式,更蕴含了深刻的思想内涵。从鲲鹏这一意象的塑造,便可看出庄子不仅是一位哲学家,更是一位诗人。

关于鲲鹏的寓意,历来学者从不同角度论证出发,得出的结论也是大相径庭,各有千秋。钟泰《庄子发微》从《易经》卦象角度分析鲲鹏寓意,认为“鲲”是取象于卦之“中孚”,“中孚”为阳,正坎之方。“鹏”是取象于卦之“小过”,小过为阴,正离之方。“鲲化为鹏,由北而南徙,象昭昭生于冥冥也。”[1]5美国学者爱莲心认为鲲化鹏则意味着生活在黑暗中无知的鱼化为象征着超越自由的鸟,是一个从无知向有知、自由的转化。鲲鹏的神话研究也有很大的建树,袁珂认为鲲鹏是北海海神而兼风神的禺彊的化身[2] 104;叶舒宪在解读世界各地神话的基础上,认为鲲鹏的故事和《庄子》内七篇末尾的混沌故事前后呼应,都是创世神话模式[3]123-127。笔者认为,要弄清鲲鹏的深层寓意可以从鲲鹏意象在《庄子》文本中的作用入手加以分析。

一、诗化言说方式的表达

从《庄子》文本整体来看,庄子表达其思想往往运用意象语言,而不是说理语言,这是因为于老庄而言,“道”是不能被言说的,庄子在《齐物论》中写道:“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4]90“将道保存起来的恰当方法就是不去论说和表达它,这也就说明了道得以存在的状态仍然是隐蔽的状态,只有在隐蔽中,道才能够被保持。”[5]7因此要表达自己的逍遥思想,庄子没有选择理性的论辩语言,而是选择了通过塑造意象这种感性的诗化言说方式。

清代刘凤苞在其《南华雪心编》说:“欲借鲲鹏变化,破空而来,为‘逍遥游’三字立竿见影,摆脱一切理障语,烟波万状,几莫测其端倪,所谓洸洋自恣已适己也。”[6]1庄子不直接说理,而是通过间接塑造意象来阐明思想,鲲鹏这一意象的运用之妙使庄子表达的道仿佛裹挟云雾而来,气象浩瀚磅礴,动人心魄,这种诗化的言说方式不仅在内容上使得艰深的说理内容变得富有诗意,使读者容易接受,在言说方式上也表达了庄子“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4]89这样一种玄默的说理观念。

二、“物化”思想的体现

郭象注庄子认为大鹏与斥鷃“小大虽异,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4]10。这明显是对庄子思想的误解,是郭象以“六经注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玄学思想。也有人赞同其思想,认为鲲化鹏与后面的庄子梦蝶都是庄子表达“物化”思想的体现,认为鲲鹏、蜩、学鸠、斥鷃之间并没有优劣之分。这是用《齐物论》的思想来看待小大之辩,完全误读了文本的含义。笔者认为鲲化鹏确实体现了庄子的一种“物化”思想,却并不是齐万物、等生死的那个“物化”,而是强调有差异的事物的一种转化。

庄子依然是承认事物的差别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4]13。庄子明确表明对大境界的认可。“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4]2-5这些描绘性的语言明显带有极强烈的赞美情感,绝不同于对蜩、学鸠、斥鷃的描写。另外鲲化鹏这一段文字背后含有深刻寓意,不仅仅是作为“大”的呈现。如果仅仅是要说明小大之辩,像后文那样分别列举鲲鹏即可,在后文“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4]17。在这一段文字中,鲲和鹏两者是独立的,没有什么关系,没有出现“化”这一过程。试想庄子为何这样安排这两段文字,如果将这两段文字调换一下顺序会怎样?显然不行。“汤之问棘也是已”这段侧重在说明小大之变,引出后文的有无之变,达到阐述“无待”“逍遥”的思想。而开篇的鲲化鹏的重点就在“化”这一过程。成玄英认为:“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淩虚之物,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迳耳。”[4]4鲲“化而为鸟”“怒而飞”“徙于南冥”……这一过程是漫长的,是一个向着更高更远的境界有付出的,不断超越的过程。这个“化”的过程是一个“积厚”的“为道”过程,正是庄子“逍遥”思想的关键所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逍”字云:“逍遥,犹翱翔也。”[7]36解释“遥”字云:“逍遥也,又远也。”[7]36逍遥游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建立在不断积厚的基础之上才能到达的高远境界,所以“鲲化鹏”自北向南,向明背暗的这一“化”的过程正是庄子对逍遥之径的一种表达。

三、神话思维的运用

关于《逍遥游》中鲲鹏文本到底是神话文本还是寓言文本,历来学者有不同的解释。在《列子·汤问》篇中载有:“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8]149所引鲲、鹏的有关文字与《庄子》大同小异,如果是录自其它古籍,就有可能是《逍遥游》的鲲鹏神话的来源。但《列子》真伪难考,成书时间亦难辨,也有可能是《列子》采录《庄子》此段文字。另外,《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9]349郭璞注翳鸟“凤属也”[10]7。上古,凤与鹏通用。庄子也有可能以《山海经》这段文字作为鲲鹏文本的神话原型。但是这些都只是可能性,不足以确认《逍遥游》中的鲲鹏文本是神话文本。

撇开神话文本与寓言文本争执不论,《逍遥游》中鲲鹏文本体现了庄子的神话思维这点是毫无疑问的。首先,神话思维是一种具体、形象的思维。原始先民的抽象思维能力处在最初的发展阶段,思维不能脱离具体的物象,比如在神话中,四方并不表现为纯粹的几何学空间,它必然和某些特定的内容甚至特定的情感体验紧紧联系在一起。东方被表现为春神勾芒、春天、青色、木等,而北方则与冬神颛顼、冬天、黑夜、黑色、水等不能分开。其次,神话思维往往伴随着浓烈的情感体验。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在先民心中引起恐惧、敬畏或惊喜等情感,他们把外界的一切东西,都看做是和自己一样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自然万物在他们眼中都是同自己一样带有情感和意志。根据神话的具象化和情感化的两点特征,对比庄子笔下的“鲲鹏”文本,就会发现“鲲鹏”故事的叙述和“鲲鹏”意象的塑造确实体现了庄子的神话思维。庄子欲阐明小大之辩、逍遥、自由这些观点,选择鲲鹏、蜩、学鸠这些具体的物象,而在具体描述中,鲲所在的北冥与冬天、黑色、水,鹏所要飞往的南冥与明亮、太阳都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在他的笔下,振翅而飞的鹏鸟,嗤笑的蜩与学鸠都是带有人的情感,庄子极力夸张强调鲲鹏之大的描写也使读者产生一种强烈的惊奇情感。

运用这种神话思维对于庄子思想的表达有很大的帮助。鲲化鹏文本作为庄子首篇首段,借助具体的物象和极尽夸张、情感浓烈的描写营造出一种浓厚的神话氛围,读来不禁感到磅礴浩荡的云雾迎面袭来,仿佛置身于迷蒙飘渺、令人向往的神话世界,仿佛在幻梦中神游。这种叙事让读者自然而然惊叹和神往,沉浸于其中,甚至产生一种类似宗教启蒙仪式般的感受,正如叶舒宪所说:“庄子用鲲化鹏后怒腾云天的描绘来为他的神话理想‘逍遥游’揭开序幕,这确实有些像萨满师用致幻术主持某种启蒙仪式,让读者像参加仪式的少年那样获得精神上超越即超凡脱俗的启悟。”[3]120

四、“破执”的手段

清代刘凤苞在其《南华雪心编》中道:“开手撰出‘逍遥游’三字,是南华集中第一篇寓意文章。全幅精神,只在‘乘正’‘御辨’‘以游无穷’,乃通篇结穴处。却借鲲鹏变化,破空而来,为‘逍遥游’三字立竿见影,摆脱一切理障语,烟波万状。几莫测其端倪,所谓洗洋自恣以适己也。”[6]1刘凤苞认为庄子借鲲鹏变化为“逍遥游”三字“立竿见影,摆脱一切理障语”。这确实是鲲化鹏文本的另外一条重要作用——破执。

庄子讲“心斋”“坐忘”,讲“吾丧我”“齐同万物”“离形去知”,这些都是要人们破除以往的偏见和成心,破执不仅通过内容,更通过说理手段。鲲化鹏文本在内容上并不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要强调的重点,只是作为蜩与学鸠之小的映衬和对比,借以说明“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4]13。相比这一点,庄子用如此笔墨对鲲鹏进行刻画更是为了要破除人们的成心和偏见,让人们逐步进入他的叙事,认同他的道理。

为了破执,首先便要人们在进入其文本之初放下日常生活的实际认知。鲲鹏文本所描述的内容与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实际认知相差甚远,鲲鹏之大让读者抛除了日常生活经验,以直觉的心灵融入并相信这种叙事。这一点正如美国学者爱莲心所说:“这个神话不是简单地起着只传递一个象征性的信息的作用。它如此微妙地体现这个信息,恰恰正因为,作者不想让我们以分析的心灵来理解这个故事的要害之处。故事的神话内容在前概念的水平上起作用,以致它能被直觉心灵理解。”[11]44爱莲心所谓“分析的心灵”就是指日常人们判断事物的逻辑思维,庄子要破除人们的成心和偏见,必然要驳倒这种日常逻辑。如果把整部《庄子》比喻为一场戏剧,那么鲲化鹏的文本就像这出戏的序幕,戏剧的帘幕拉开,鲲鹏在云雾中腾跃而上,浩荡无涯的景象打破了观者的正常心理预期,也打破了观者日常生活经验逻辑,破除了以往生活经历带给观者的偏见与成心,也就为观者接受庄子奠定了良好的心理基础。

结语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喜欢用“鲲鹏” 来鼓舞、振奋自己,庄子的 “鲲鹏”意象深埋于民族文化的血液里。不受形役,不被俗累,恣意远游,抟风超尘的“鲲鹏”形象成为人们的向往,人们赋予它志向高远、奋发向上、矢志不渝等人格意义和精神气质。鲲鹏意象从庄子手中到后世文人手中,其内蕴愈加丰富,甚至可以它说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了中国人精神世界里一个不断被充实、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的伟大意象,这与庄子对“鲲鹏”的描述、刻画之功是分不开的,庄子以诗化语言和神话思维,使其笔下的鲲鹏裹挟磅礴浩荡的云雾,飞向读者的心中,洗涤人心中的执念,给人以宗教般的精神启蒙,给人心中埋下了渴望高远、逍遥的种子。

[1]钟泰.庄子发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袁珂.神话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

[4]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

[5]魏园.庄子之道的诗化言说方式[D].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6]刘凤苞.南华雪心编[M].方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7]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8]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9]山海经[M].方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10]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第十八卷[M].成都:巴蜀书社,1985.

[11]爱莲心.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内篇分析[M].周炽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Function of “Kun Peng” Image in Zhuang Zi Peripateticism

CHENG F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Zhuang Zi is on e of the classics of Taoism. Its f irst article “Peripateticism” plays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idea elucidating and text structure. The image of “Kun Peng” is important because it comes into reader's eyes as it appears in “Zhuang Zi”in the first article. In history, different people hav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n “KunPeng” image. This article studies the text function of “ Kun Peng ” image, d iscusses and investigates its function in four way s: poetic expression, transformation ideology, mythical thinking and the way to get rid of obsession.

ZhuangZi; KunPeng; poetic expression; transformation ideology; mythical thinking; way to get rid of obsession

B223

A

1004-4310(2016)04-0023-03

2016-04-11
作者信息:程方(1990- ),女,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先秦汉魏六朝文学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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