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肖 遥
你错了
文_肖遥
我一直是个乖顺的孩子。小时候,我家楼上有一家临时住户,他家有兄弟两个,跟我和我姐的年纪差不多,他们经常朝我家院子扔东西、吐唾沫,还对我们说脏话,可小孩子的恨意总是很短暂的,有时候,打闹、挑衅其实是一种接近和交流的方式,于是我们很快被邀请上楼玩。
有一天,我们在他们家玩得正high,听见我妈在楼下喊我们,声音很严厉,跟平时我们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但我们正在兴头上,选择屏蔽了她的呼唤。过了一小会儿,听到有人敲门,门开了之后,我妈径直进来,二话不说,拧着我俩的胳膊就把我们扭送回家。那天,我们上了一堂“政治课”,在此之前,我和我姐只有犯了重大错误才会被上课,有时是爸妈一起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晓以利害,苦口婆心。有时是给姐姐上,我旁听,名曰“杀鸡给猴看”。“猴”没怎样,“鸡”反正吓得够呛。
在所有令人紧张的“政治课”里,这节课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因为我妈的措辞很严厉,让我感觉到,自己和楼上的小男孩玩这事并非我想的那样简单,我可能摊上大事了。现在想来,妈妈数落我的大意是,他们没教养,和那种孩子玩是堕落。我头一次有一种羞耻感,这让我觉得自己哪里被揭开撕破了,这种疼痛,到现在还会有。
我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妈妈都会如此教孩子——你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大人的怒气通常会令小孩无比困惑:我这么做,并不是我故意要打破禁忌,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禁忌。即便知道了,我是不是还应该了解,为什么这事不许做?能不能用我能够听懂的话,情绪和缓地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了的后果是什么?而你说的后果,我未必会同意,所以,我有实践的权利,直到我自己认识到的确如此,或者并不应该如此。然而,如果真的这么“顶嘴”了,我妈会认为这是无礼的行为,作为孩子,难道不应该像军人一样,以服从为天职吗?
青少年时期,我有个同学外号叫弹簧,常给我写信,貌似有点儿表白的意思。其实,现在想来,这个同学本身就有点儿贾宝玉的气质,对谁都特别深情、多情。我那年转学后,跟别的同学都不联系了,只有他每年给我寄明信片、写信,也许因为距离产生美,他寄来的信就有了点儿花前月下的意思。这种情绪,将我换成任何与他相熟的女生,都有可能产生,而这些既羞怯又做作的措辞,也是任何一个维特式少年都可能写出来的。那个年龄,刚刚悟到美感和诗意,又不怎么会抒发,也没人可以抒发,就找个和自己有距离的人,比如给像我这样转学了的女同学写信写诗什么的,因为至少我不可能当面嘲笑他,所以给我写信是安全的,总比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写信少点儿尴尬。
糟糕的是,我妈知道了,又给我上了一课。这堂“政治课”带给我的耻辱,比小时候的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差点儿去找弹簧打一架——没事写什么信,又没做啥,也不打算做啥,彼此都鬼鬼祟祟的,从此一想起这个人就别别扭扭的。可我当时没这勇气,只是觉得自己很丢人,尽管没人知道,可自己很鄙视自己,却又不知到底哪里错了。这种羞耻感与学习成绩不好的那种羞耻感不同,成绩不好那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但这种事,咋努力?难道努力把自己弄得邋遢一些,愚蠢一些,丑一些?
我不知道孩子长大后特别想离开家的愿望,是不是都出于这种不断被唤醒的羞耻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妈这么喜欢唤醒人的羞耻感。有时她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脸色,比如我早上不起床,她不会叫我,她只会把门推开,使劲拖地,拖把重重蹭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像在说:“瞧瞧,我伺候着你,给你打扫卫生,给你准备早点,你还不起来,好意思吗?”
久而久之,我能很准确地辨别我妈脸色的级别,比如她粗暴且比平时更匆忙地刷碗、水声很大地洗衣服,表示她已经开始不高兴了,就像已经多云的天气;若我再没眼色,天气就要转阴了;如果再不长眼或因为紧张做错了事,就等着暴风雨吧!其实在清晨的半梦半醒之间,一听到拖地或开门的声音,我慵懒的神经就像上了发条,立马飞快地弹跳起来,之所以身体没有跟着跳起来,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晚起”这个错误,同时还不想太早面对她阴沉的脸色。
如今的我觉得,世界上最难看的,是一张拉长的臭脸,它从来不告诉你做错了什么,想让你做什么,不喜欢你做了什么,而是天经地义地表达着,你就是错了,至于哪儿错了,自己猜去吧!
这些拉长的臭脸,成了我判断人的标准之一,有时候我不小心看到这么一张臭脸,就赶紧后退三步,转过身去,飞似的,能逃多远逃多远。
长大以后,我妈就不太用摆脸色这个武器了。她不再摆脸,是因为她认为我在她的教导下,变成了有眼色且有责任心的人了,虽然我认为会看脸色和有责任心没有半毛钱关系。
对于她这些想当然的认识,我并不认可。与其说是因为我长大了,会看脸色了,不如说是她的脸色不起作用了。
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在孩子们敲门后,打开门,看都不看一眼,扭头冲到厨房里去,好像孩子的到来给她带来了莫大的麻烦;在做饭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让你觉得自己吃的每一口都是欠她的。
总之,在她眼里,你立马就会变回小时候那个麻烦、不懂事的小孩。
比如,你刚刚坐在饭桌前,她就让你去坐沙发,因为还没开饭,别这么“严阵以待”;你刚在沙发上坐定,她又命令你站起来,让你坐在凳子上,因为要准备吃饭了;吃饭时,你刚端起面前的碗,她就会让你放下——“不是这碗,是那碗,这一碗是我的。”但我看不出来,这碗饭和那碗饭有多大差别,不都是一口锅里出来的吗?也许,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