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美+高明
李志武是连环画画师中的年轻一代,也已经54岁了。
路遥的字写在一张中国作协陕西分会的信笺纸上。字迹潦草,需仔细辨认,才能识别。甚至出现了一处笔误,他没有换纸重写,而是把错字涂成一团,在旁边重新书写。
全文不到60个字,最后一句是:“水准不低,本人完全同意出版。”
这是24年前躺在西安西京医院病床上的路遥,为连环画版《平凡的世界》写下的出版授权书,也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的文字。一个月后,路遥走完了自己43岁的人生。
作为这部作品的“绘画”,李志武一直细心地收藏着这张信笺纸。就在路遥去世前几个月,他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全部656幅画稿。
这些画稿在路遥病重入院前就已经看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到延安时,李志武带着厚厚的稿纸去看他。他让李志武把所有的画稿摊开在宾馆的床上,一张一张地看,看了足足三四个小时。
从神情看,李志武觉得路遥很满意。“他用陕北话说‘画得好,你没有下过煤矿,但是把煤矿画得还是那么回事,很真实。”李志武回忆,“看完以后,他说出版的时候,我好好写个序。”
之后路遥的病越来越严重,住进了西京医院。李志武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那里,“我提了一下序,路遥说‘我这身体现在不行了,就写了授权书”。
李志武用黑白对比和略微夸张变形的手法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并借鉴了陕北民间画和剪纸等艺术元素,这是受老一代文艺路线影响深远的画家们喜欢的画风。
李志武说自己受到连环画泰斗贺友直的指教。贺友直今年3月16日刚刚去世,享年94年。贺友直被媒体称为“中国连环画最后一个大师”,代表作有《山乡巨变》《朝阳沟》等。1992年,贺友直到延安,李志武抱着画稿前去请教,贺建议他“创作的过程中不仅要注意人物形象生动,也要注意情景交融”。
这是非常难得的专业指点,贺友直曾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编审,后来又在中央美院做教授。
“贺友直提倡用生活的语言表达丰富的情感和内涵,强调鲜明的地方特色,他的《山乡巨变》就非常生活化,而且画出了湖南的地方特色。”李志武说,“我的画也是这样。”
李志武没有受过专业的美术训练,和许多1970年代加入文艺事业的人类似,他摸索着进入了这个圈子。事实上他至今的身份都是中国人寿集团的一位高管,2000年才从陕西分公司调入总公司,来到北京生活。
1999年,《平凡的世界》连环画入选全国第九届美术作品展览并荣获铜奖。对于一个仅有办黑板报和临摹经验、从未系统地学过美术的保险公司职员来说,这是一份莫大的鼓励和殊荣。
此后,他又完成了《白鹿原》的连环画创作。这部作品去年推出了法文版,并让李志武获得了欧洲最大的漫画节—法国安古兰漫画节—的参展邀请。
李志武正在利用业余时间创作自己的第三部作品。2009年,李志武取得贾平凹的授权,拟把《秦腔》改编成连环画。但进展不是很顺,他还在为是延续自己以前的画法还是做一些创新而焦虑。他尝试了多次,不是很满意。
他画室的桌子上散落着毛笔、砚台、墨水等绘画工具,左边摆着两摞书,主要是《秦腔》和研究《秦腔》的一些著作,右边叠放着一沓《秦腔》的创作草图。
“我非常喜欢《秦腔》,”李志武说,“《秦腔》是陕西作家的第三部茅盾文学奖作品,前两部《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我都画过了,接下来就想把《秦腔》画完。”
李志武的画室里挂满了他的绘画作品。作为60后,他的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连环画情结
这又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描写的是李志武熟悉的生活和环境。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他希望自己的绘画不只是工于技巧,同时也尽可能地贴近社会现实。
前些年,连环画《平凡的世界》获奖后,有媒体报道称他为“中国传统连环画的最后一位旗手”。他不是很喜欢这种说法。
“一来自己谈不上旗手,二来更不愿意成为最后的旗手。”李志武说,“中国的传统连环画的确面临着很多问题,但是我不愿意有‘最后的旗手这种结局出现。”
李志武没有徒弟,如今极少有小孩子愿意学画连环画,学漫画的孩子很多,要么学日,要么宗美。传统连环画只在旧货、收藏品市场上吃香。
“儿时的情怀可能影响一生”
1962年出生的李志武是看连环画长大的。在他的童年,大批图书被列为禁书,只有少数有特殊渠道的人才有可能翻阅,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而言,最易接触到的读物就是连环画。
很多历史典故、民间传说,都是通过连环画传播的。甚至有人通过连环画完成了自己最初的文学或美术启蒙。
小时候李志武家的隔壁就是延长县文化馆,他至今记得造反派拿着红缨枪把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从屋子里揪出来批斗的画面。“那个时候文化馆没人管。我经常爬着文化馆的小窗户进去,随手找一本有插图的书躺在稻草堆里翻看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然后回家。”
上学后,李志武的书包里经常装着连环画。每天放学后,他也不回家,和同学们坐在教室外面,相互交换连环画看,或者去小书摊,花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
“不是我们选择了连环画,是连环画选择了我们。我们没有选择,只能看连环画。家里也没有钱,不像现在想干吗就干吗。”李志武的朋友、连趣网(收集连环画小人书的同好网站)总裁赵刚告诉《博客天下》,“我们这拨人对连环画有一种情怀。”
赵刚出生于1963年,当时住在北京西四新华书店附近,“我们小孩子天天去新华书店,趴在那里看。那会儿没钱,发誓有钱了全给它买下来”。
李志武一共有7个兄弟姐妹,父母工资不高,家庭并不宽裕。为了买连环画,他常常把父母给的买馒头的钱攒下来,要攒好多天,才能买一本。
“我看的连环画多,但自己拥有的并不多,我们那个时候普遍还比较困难,要想集全所有的书并不容易。”李志武说,《铁道游击队》一共有10册,他和朋友一起集,但最终还是没集齐,“在我心里面一直是挺遗憾的一件事情。”
当时连环画的题材十分有限,李志武记得“基本上不是打日本鬼子、南征北战,就是样板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道游击队》《鸡毛信》在当时广受欢迎。
“连环画本身是意识形态的教育手段,那个时候的连环画是服务于政治的,也是塑造小孩子世界观最基础的工具。”李志武说,“我的审美至今还受传统连环画的影响。”
赵刚印象中,看完连环画后,他们经常干的事情是给连环画上色,“我们看的都是黑白的线描,就拿彩笔给书上色,小时候都干过这事”。李志武则更热衷于临摹,或照着画,没有本子,他就在香烟盒上画。
渐渐地,李志武发现自己在绘画上有些天赋,“我对人的结构有一种非常强的摹写能力,比如说我看一组人,哪个人神情是什么样的,我都能按照人体的结构勾勒出来,而且画出来的东西还是比较舒服的”。每次看完电影,他也都能根据记忆画出其中的一些情节。
到初中时,李志武已经成为学校的美术骨干分子,承担着为学校画墙报和宣传栏的任务。“我不知道写过多少美术字,画过多少雷锋头像、向日葵图案。那时候政治任务多,县文化馆忙不过来,就请我去帮忙,我帮助文化馆画过不少林彪、孔子的漫画在县城大街上张贴。”
当时文化馆以群众美术活动为主要工作内容,虽然只有十几岁,李志武年年参加地区的美术创作活动,跟着美术老师到农村写生、画素描,睡在农民家里,“那时候不像现在,也不学习,我一去两三个月,都不会影响功课”。
李志武第一次尝试连环画创作是在15岁那年,他自编自画了一套60多幅图的《智炸军火库》,县文化馆的领导看完后觉得不错,按照故事梗概配上了脚本,然后在文化馆展出。“我们是小县城,展出以后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喜欢画连环画的小朋友,从那以后,我的重点就在连环画方面,其他单幅的也画,但很少。”
李志武赶上了连环画最后的繁荣。这门由清末中国古典小说“回回图”(每章回一图或多图)演绎而来的绘画艺术在1980年代后期开始走下坡路。在它的鼎盛时期,出现了大批专事连环画创作的画家,如民国时期的沈漫云、赵宏本、赵三岛、钱笑呆和建国后的贺友直、戴敦邦等,一本印量在百万册以上的连环画甚为常见。当时但凡有名的文学作品,几乎都被改编过连环画,比如鲁迅的《药》就出过连环画。
电影和电视剧甚至动画片也会被改编成连环画,在1980年代后期,《恐龙特急克塞号》的连环画出现在各种报亭和小书店里,没有得到授权的画师们看完电视就唰唰地画,抢着跑赢自己的同行就算赢了。
这类粗糙简陋的“跑马书”(指出书像跑马一样快)加速了这个行当的衰落。仅仅几年后,连环画彻底从大众媒体转变为少数人的收藏。
“儿时的情怀可能影响一生,”赵刚说,“连环画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寄托。”日语导游出身的他,于2003年创办了连趣网。这是一个连环画友的聚集区,主要用户是50后、60后和70后,每天的访问量在1万以上,已持续运营了十多年。
对现在时兴的漫画,李志武不是很喜欢。“它是用好多个画面来说明一个简单的问题,画得很炫,但是没有内涵,中国的传统连环画往往传递出很多丰富的内容和意境。”李志武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也在画,但都是漫画式、卡通式的,与传统连环画有很大不同,真正的传统连环画越来越少了。”
“画完以后我一笔都不想再改了”
李志武正式开始连环画创作,恰好是连环画走向衰落的年代。
1990年,李志武在广播中听完了小说《平凡的世界》。“觉得太亲切了,我一定要画。”他回忆当时的感受,“我画这个作品是不需要体验生活的,就是画我的生活,陕北本身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孙少平的年龄和经历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在朋友的推荐下,李志武到西安拜访路遥,路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临走时,路遥送给李志武一套《平凡的世界》,并且托《延安日报》的张春生改编脚本。
李志武称自己当时“只是一种年轻人的勇气和激情”,并没有想着日后出版,“路遥看完画稿后曾跟我说,你不要着急出,我相信好东西一定会出版的”。
李志武的本质身份是中国人寿的一名高管,他的连环画大都是在业余时间完成
李志武画完《平凡的世界》是在1992年的一个深夜。那一年,他刚好30岁。
原著作者路遥当年完成这部作品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圆珠笔从窗户扔了出去,然后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伸脚把卫生间的门抵住,失声哭了起来。
李志武说他差不多有一样的冲动:“画完以后我一笔都不想再改了,就是说如果有我不满意的画面我也不想再改了,我也想把笔扔了,不画了。”
连环画《平凡的世界》历时一年半完成,磨秃了李志武二十多支画笔,积累下的稿纸约有一尺多厚。画完后,李志武瘦了一圈,右眼视力从1.5下降到0.2。
李志武后来看到路遥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称他都是在凌晨两三点才入睡,然后在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说:“我也是这样。但是当时我不知道路遥就是这样的生活规律,好像搞这种创作的人晚上才能够静下来。”
李志武把过去跟朋友们喝酒、玩牌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每天晚上下班后,他就开始画,一直画到凌晨三四点,有时候画到天都亮了,听到人们的晨练声,才熄灯睡觉。
为此,他的妻子没少抱怨他。好在单位给予了他足够的宽容,“我的工作没有那么大压力,工作任务完成了,基本上就没人去管你,迟到、早退也没人管,我有时候上班都在画”。
偶尔,有领导到他的办公室,发现到处乱糟糟的,纸乱扔,也只是说两句,“说你这办公室乱得人还能不能进来?但没有责怪过我”。
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业余画手,李志武创作的《平凡的世界》能够很快出版得益于路遥去世后的一段影像报道。央视在播报新闻时提到了这部连环画作品,陕西师大出版社看到后主动联系上了李志武。
画完《平凡的世界》后,李志武认为自己可能更适合画长篇:“我的想象力很好,长篇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空间更大,能够自始至终把控每个人的性格走向。”
2000年底,曾刊发过《平凡的世界》的《连环画报》在酝酿“长篇连载”的新选题时,执行主编夏丽想到了《白鹿原》,便邀请李志武创作。“喝着延河水长大的陕西画家李志武,既然画出了陕西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对于陕西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一定也是心有所动、情有独钟吧。”她阐述自己的动机。
《白鹿原》描写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陕西关中。接下这个活儿后,李志武多次去关中采风。为了追求写实,他还查阅了大量史料。一次,他就《白鹿原》中军阀的服装问题请教原著作者陈忠实,没想到把陈忠实给问住了,“他说我也不知道”。
夏丽用“炼狱”形容李志武创作《白鹿原》的过程。当时,李志武刚从陕西调到北京工作,住在西直门内的一家宾馆里。每天晚上下班后,李志武就埋头创作,平均每天要完成3幅画稿,不然赶不上进度。
画完第一集62幅画稿,李志武不是很满意,觉得“缺少空灵的感觉”,于是撕掉重新来过。全部作品完成后,李志武的颈椎出现了问题。
他的努力获得了陈忠实的认可。“志武画的《白鹿原》,我以为把握得甚为准确,甚为传神,更有着画家自己着意的夸张和张扬。”陈忠实评价。
李志武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天赋性的画家。他很崇敬路遥,觉得路遥不是一个仅靠才情取胜的作家,“有些作家号称鬼才,轻轻松松就能写出一篇好文章,路遥不是这样,他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更主要的是拼命精神”。
李志武说:“我跟路遥一样,你从我的画里面看不出多少才华,但是有时候会感动你,因为这里面有很多我的情感融入,我自己耐得住寂寞,慢慢去画。我怀疑现在我都画不了以前的那些画,不是说技巧不行,而是没有那时候的状态,静下来,那么认真地画一草一木。”
“画连环画的收入不如工资高”
李志武最初的理想是当一名职业画家。1979年,17岁的他曾背着画夹到西安美院赶考。“美院满院子站的都是年龄大的考生,我年龄小,就觉得可能考不上,初试画完以后我就回去了,连复试的榜都没有看,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回到延安后,李志武进入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中国人寿集团前身)延安分公司宣传处,工作与爱好还算有点关系。“我画过不少保险题材的连环画。”他说,“那时候国内保险业务恢复不久,人们对保险非常陌生。”
1985年,李志武绘画的保险短篇故事集《魔爪下的醉汉》出版。有朋友建议李志武把工作辞了,做一名职业画家。考虑到“画连环画的收入不如工资高”,李志武没敢迈出这一步。
连环画《平凡的世界》共发行过3个版本,累积发行量不到一万册,《白鹿原》也大致如此。两本书加起来版税不到10万元。
“在中国,这是很正常的成绩,也可能算好的成绩了,因为它确确实实不像通俗小说。”李志武说,“我从来不以稿费为第一考量,因为我本身也不是靠稿费来生活的,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于我的工作,但是我希望它能广泛传播。”
去年,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带动了连环画版《平凡的世界》在收藏圈的关注,据李志武了解,每本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六七百元。
如今仅在少数大型的新华书店才偶能看到有连环画出售。李志武发现《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都被归为幼儿读物,有点儿无奈:“我这两本书不是给小朋友读的,无论从故事还是从绘画的表现来讲,它们更适合大人看。”
在法国安古兰漫画节,李志武注意到,参加漫画节的大部分是成人,法国超过60%的漫画也都卖给了成人。“现在是读图时代,《平凡的世界》有上百万字,有多少人能够静静地读完这本书?读图倒是一个比较轻松的方式,但是我们国家对于连环画形成了一种意识,认为连环画就是给小朋友读的,成人看连环画就很肤浅,这一直是一个误区。”李志武说,“一旦出版社按照成人阅读的习惯、兴趣培植市场的话,这个市场是非常大的。”
赵刚说新出的连环画根本没法跟以前的经典相比。“现在传统的连环画主要存在于收藏界。我们这代人挺悲哀的,真正有钱了再去新华书店就没有连环画了。我们现在在收藏界这么疯狂,就是太饥渴了。”
他对没能完成贺友直的口述历史感到遗憾。几年前,赵刚就建议崔永元,赶紧给连环画界的几位大师做口述历史,今年1月份,又被催了一次后,崔永元告诉赵刚“我给你派个摄影记者你就去做吧”。“真的得抓紧,人说走就走,做这个就是跟时间赛跑。”赵刚说,“果真,开春贺友直就走了。”
李志武现在正想着如何把《秦腔》画完。“画了一些草图,但没有怎么深入下去”。
“依然沿用过去的画法,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想重复了。”李志武说,“有人说绘画需要匠人的精神,但我确实不想在匠人的层面考虑连环画,我不是职业的连环画家,还是想在艺术方面有所突破。”
虽然对《秦腔》所反映的自然环境和时代背景非常熟悉,在前期准备阶段,李志武还是多次前往贾平凹的家乡商洛采风,拍摄的照片装满了5本影集。这样的成本只有一个高度商业化的行业或者最浓烈的热爱才能支持。
“用连环画描述《秦腔》是非常有难度的。这本小说的结构是散点式的,不像过去其他小说,以两三个主要人物为主线叙述,它不是很激烈冲突的一个故事,”李志武说,“另外我不想再重复原来单幅画既独立又有连续性的画法,我想用水墨的形式画,但一直突破不了。”
他曾试着在宽四尺的宣纸上画,画了一部分觉得不够理想,后来换成40公分的,也不满意。他的理想是画成“连续性的长卷式的绘画”。他不确定最终是否能画出来。
李志武的体力已大不如前。“画连环画太伤眼,我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再弄了。但是遇到一个好题材,仍然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