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2016-04-15 01:25少一
飞天 2016年4期
关键词:柱子木匠部长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湖南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现供职于湖南省石门县公安局。2013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万字,有作品散见于《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吴木匠还是没开口,不上点手段恐怕拿不下来。

柱子第三次向我“请示”。看样子,他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如果不是我拦着,吴木匠早就领教过柱子的厉害了。他可能有所不知,柱子是联防队长,很有一套手段,对付像他这种顽固派是柱子的拿手好戏。柱子有当兵的经历,而且当的是武警,练的全是拳脚功夫。当上乡政府联防队长后屡建奇功。很多人进来先还充硬汉死扛一阵,吃够皮肉之苦后最终都败下阵来。我分配到这里当驻乡民警不足一年,私下里听多人赐他外号“活阎王”。

那时候还没撤区并乡,区里才有派出所。我警校毕业根基不牢资历尚浅,编制留在区派出所,人却被分配到这穷乡僻壤当驻乡民警。所里把一个乡甩给我,治安上大小的事情都让我一肩挑。说实话,撂开书本刚走出校门,我这个新警察心里兵荒马乱的。后来,工作之所以打开局面,完全仰仗两个人。上面是乡武装部长,下面是联防队长。武装部长杨打虎是党委委员,掌握着话语权,说话办事风是风雨是雨,毫不含糊。秋冬时节喜欢穿件毛领军大衣,就是现今“大衣哥”朱之文出台常穿的那种。这件带职业性质的大衣让杨部长和其他干部区别开身份,无形中增添了不少威仪。要说他有什么污点,传说只是有“作风”问题。仅仅是传说而已,谁也没证据。联防队长柱子是临时聘请人员,工作中舍得下死力,六亲不认的主,胆子天大,不怕得罪人,最大的愿望是组织上能给他“转正”。那时候,坏人可没现在这么刁,警察的威信高过一切行政手段。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情就像一场噩梦。比如说这个吴木匠。

我已经和他交锋三回合。除了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外,涉及到当晚盗窃耕牛的事他一直咬死不松口。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想学雷锋做好事,我们反而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冤枉了一个大好人,简直混账透顶!可是,他怎么抵赖得过去?我和联防队长亲自带人抓了他的现场。人赃俱获,他还要狡辩。难道不吃点苦头,他真就皮肉发痒?

吴木匠落在我们手里确属一个意外。

这个吴木匠我有三分熟。庙垭村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一年四季在外干木活。我和杨部长曾在他家吃过两次饭。吴木匠的老婆人才出众,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尖子。她当村妇女主任,弄得一手好茶饭。乡干部下去,村里都安排在她家吃住。杨部长联系庙垭村,他和村民打成一片。

头天,区里开政法工作会,会上通报了各乡工作进度。我们乡还差一个任务数。如果月底完不成指标,当年评先进的事情就彻底没戏。我看见武装部长杨打虎听区长作报告时坐立不安,脸色难看得像块抹布。散了会,他揪住我和柱子下指示:回去后给老子日夜搜,就是拿篦子篦也要篦出一个对象来。杨部长年年当先进上瘾,这个奖状他是志在必得。我心知,找不出一个对象来,我往后的日子也定然不好过。

回到乡政府,我们马上研究方案。其实也没什么凑效的办法,无非还是巡夜的老套路。运气好,碰上个偷鸡摸狗的算他倒霉。

吴木匠就是这样的倒霉蛋。用句流行话说,他撞枪口上了。

我们凌晨两点钟从乡政府出发。当时夜巡的路线有两个选择,西去抵湖北地界,东走可达湘西交界处。何去何从,柱子和手下“铁头”意见严重分歧,最后交由我定夺。我心里其实也没谱,就手找出一枚五分硬币,正反两面分别写上“东、西”二字,然后一个抛掷,最终“西”字朝上,听起来有点儿戏。我们的吉普车一直开到两省毗邻处。灯光把夜刺出个大窟窿,灰白的公路上除了蚊虫乱舞,沿途连一只猫狗都没碰到,门子真是差到极点。

哪想到,事情会在归途中突然出现转机!

马子溪是一条峡谷。两山夹着一脉溪涧,东西向,蜿蜒五公里没人家。两边山上多岩石,不长树木,只生灌丛。谷底流水淙淙,四季不断。整条峡谷水草丰茂,利牲口放养。当是时也,深秋的玄月朗朗照着。吴木匠吆着牯牛,正踏着牛铃叮当的节奏快活赶路。如果我是画家,完全可以勾勒出一幅月夜牧归图。可是,我们的出现大煞风景。灯光照着人和牲口的刹那,空气顿然凝住。似有约定一样,我们都在拐弯处停下。这么黢黑的夜晚,吴木匠诡异的行踪让我们产生太多疑问,有必要下去盘查。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情轮不到我亲自上。加上是吴木匠,怎好意思?我就呆在车上不下去。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

怎么是你,吴木匠?

吴木匠认得柱子,更耳闻过联防队长的威名。他结巴说,我……我去马嘶坪村做木活。

我一听情况不对。马嘶坪村被吴木匠甩在身后,他搞反了方向。谎言背后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吴木匠怎么回事?

柱子鼻孔内轻蔑地哼一声,把手里的橡胶狼牙棒在自己右腿上敲一下。吴木匠,你脑壳是不是让驴踢坏了?撒谎都撒不圆。

吴木匠纠正道,是这样子的……马嘶坪的活做完了,刚做完。我现在要去鸦雀岭。

柱子没深究,转而问牛。牛呢?哪来的?

吴木匠说,从路边杉树林里牵来的。

牵?谁家的?“铁头”上前推了推吴木匠。怎么不说偷呢?

不知道……啊……不是……应该是峡口上榨油匠老赵家的。肯定是忘记收了……我打算给他家送去,反正顺路……牲口可怜。

听得出来,吴木匠的表述乱了方寸,疑点重重。我不免替他感到惋惜:吴木匠摊上大事了!就凭刚才一番话,抓无赦!

好啊,吴木匠。“铁头”有些按捺不住兴奋。昏天黑夜,你竟敢盗窃耕牛,跟我们走!

吴木匠反抗说,我没偷牛!我帮人家把牛牵回去也犯法吗?

我跳下车,把铐子甩给“铁头”,抹下情面,说了句公事公办的话。吴师傅,人熟理不熟,对不住了!

人带回来,丢进讯问室,安排柱子和“铁头”两厢看住。我正襟危坐,刚摆开审讯架势,吴木匠反倒先问我,你们凭什么乱抓人?我要见杨部长。

他这一嚷嚷,我还真觉得应该先去报告杨部长。他俩是熟人,平日里有情分。就算吴木匠有猫腻,设若杨部长有意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他一马,我何必当恶人!如果杨部长坚持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我完全可以请他亲自出面参与审讯,将功劳拿去。他不是盯着先进要我们给他篦出一个对象来么?现在这个对象挖出来了。阴差阳错,他不是别人,正是吴木匠,是杨部长下村时吃吃喝喝的东家。那好,你看着办吧。

我和吴木匠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很可惜,杨部长不在房间里,咚咚咚敲半天没人应声。吃晚饭时还在食堂见过他,相信他绝对不会装睡。他去哪儿啦?

我悻悻然。

万所长,我是冤枉的。

山里老百姓都把我喊成所长,开始不习惯,后来感觉很受用。我对吴木匠说,请相信,我们不会冤枉好人。但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你要自证清白!

第一轮对阵下来,我的记录纸上只落下吴木匠毫无意义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龄、住址之类。我需要他说清两个问题,第一,当天晚上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第二,他手里为什么会牵上人家的牛?他要把与牛有关的细节说清楚。

吴木匠说,他从马嘶坪村收账转身,是要去鸦雀岭的东家做木活。行至马子溪,听到路边杉树林里牛铃响,估摸着应是峡口上榨油匠老赵家的,顺便给他牵回,不期然撞上我们。

直觉告诉我,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我需要求证。我打电话给鸦雀岭村。东家证明,吴木匠确实是在他家做木匠活。他家要嫁女,赶制嫁妆。吴木匠技术一流,他很满意。据东家介绍,当天晚上,吴木匠吃过晚饭后说是要回家取凿子,说定次日清早赶回。

吴木匠露馅了。他说回马嘶坪收账,与东家口径不一,而且拒不交代债户是谁。这是一个明显的漏洞。不管后来牵牛的事情如何自圆其说,吴木匠如果不把这个漏洞给堵上,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盗窃嫌疑。到时候,即使杨部长有一万颗诚心想帮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这是个突破口,必须揪住不放。

我问吴木匠,谁欠你钱?多少钱?收没收到?

吴木匠说,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不想告诉你们。反正我没偷牛,随你们怎么怀疑,我没偷就是没偷!很耍赖的口气。

吴木匠可能把问题想得比较简单。是的,表面看来,收账和牵牛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可今晚上,这两件事情蹊跷地集于吴木匠一身,二者就产生了因果联系,有了法律意义上的逻辑关联。这是一道无形的绳索,已经牢牢套紧在吴木匠的脖子上。当时什么气候啊!社会上的确乱得不成样子,治安形势不容乐观。重症须下猛药,矫枉必须过正。上面审时度势,采取非常措施,公、检、法合署办公,三堂会审,流水作业,一件案子一礼拜就能判下来。任何工作无法做到至善至美,高效率有可能出瑕疵。或许,吴木匠出于自己的无辜和一种本能的善良寄希望于法律的公正,似也无可厚非,但他如果不睁大眼睛认清形势,继续这么执迷不悟,我没法保证……天啦,倘若我们的工作真有瑕不掩瑜的那一刻,对吴木匠来说注定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他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啊!

审讯暂时卡在这里。

榨油匠老赵早就等在隔壁办公室。与牛有关的情况需要请他配合调查。牯牛还真是他家的。老赵认出来了,言称自己年纪大记性差,经常天黑后忘了收牛。好在一条峡谷,口上住着他独户人家,谁也别想瞒天过海偷走他的牛。老赵还打保票说,吴木匠是个老实坨,他不会偷牛的。你们恐怕弄错了。

柱子和老赵争论,人不可貌相,谁也不敢保证老实人不干坏事。我问你,吴木匠和你是不是亲戚?

老赵摇头。

柱子进逼,再问你,他是不是欠你人情?

老赵说,没有。我们只是认得。

柱子说,那你凭什么担保他不是想偷你家的牛,而是想帮你把牛送回家?

老赵翻翻白眼,理屈词穷,说,我是猜的。

“铁头”呸一声吐口涎水,办案子不能猜,我们要重证据,依法办事。

老赵马上回应,是是是,那就算他偷吧。——什么话!

第二轮,我改变策略,换个话题,决定采取诱敌深入、欲擒故纵的战术。吴木匠不是辩称想做好事吗?那就从牛谈起吧。

吴木匠,请问你是否认得榨油匠家的牛?

不认得。

那你怎么确定你牵的牛就是他家的?并且要把牛给他送去?

吴木匠说,这峡谷口上只住着榨油匠一家,不是他家的牛还会是谁的?

万一是别人家的牛,你准备怎么办?他果然落入我预设的话题之中。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们老百姓,头脑简单。

我紧追不放,现在呢?

没想过。

柱子把狼牙棒拍在桌面上,吼他,你是想卖钱吧?

吴木匠说,我是念牲口可怜,只想积德做好事。既然好事不能做,往后保证不做。你们是懂政策的人,总不能好坏不分吧?

柱子听不得这话,上前要动手,被我制止。我说,吴木匠,我要警告你,你的态度有问题。盗窃耕牛,破坏农业生产,罪行不轻。不老实交代,后果非常严重!

吴木匠装哑巴,再不答话。没戏了。

马嘶坪村的东家说过,吴木匠吃过晚饭回家取凿子。他是否真的回过家?马嘶坪村再过去才是庙垭村。吴木匠夜行的大方向是对的,莫非他真的回去过?回去就回去呗,为什么咬断铁钉死瞒着?这些情况吴木匠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我们有责任查清楚。

我和柱子把车子停在路边后,秘密摸近吴木匠家。我们的行动必须慎重。吴木匠的老婆大小是个村干部,这件事情她知情与否,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接触她的目的无非是要印证吴木匠是否说了假话,没必要给他老婆造成影响。时间将近凌晨四时。吴木匠家的东头房间里昏昏然亮着灯,想必那就是妇女主任的卧室了。我们决定直接去敲门,趁着没惊动周围邻居,问完话就走。可是,贴近窗台,我们无意中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响动。木床摇响和女人的浪叫暗示出大战双方刚刚进入激烈交锋。吴木匠不是在我们手里控制着吗?谁在和他老婆开战?我和柱子面面相觑,直等到战事结束,才想到应该回避一下——这本就不关我们的事。按照农村习俗,撞见男女这等糗事不吉利。后来,房门吱呀打开,旋即又吱呀关上。待一切恢复平静后,我和柱子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轻敲房门。

妇女主任把我们让进屋内。这个带着睡态的女人,头发几丝凌乱,乳峰顶起薄衫,浑圆的屁股在蜂腰下错落,动作干练地给我们沏茶。就是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和吴木匠没有生养。他们平时的夫妻关系也让外人看不出什么破绽。生活的潜流里沉淀着太多的诡谲。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她背着男人偷人养汉?难道前人真把话说到头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们很快作完笔录。妇女主任证实吴木匠当晚并没回家。她不明白我们问话的真实意图,我们编造出一个合乎情理的事由骗取了妇女主任的信任。如果某一天吴木匠身陷囹圄,作为老婆的妇女主任,她的证言将起到关键作用。她是帮我们把自己丈夫送进监狱的得力助手。我无法想象,当谜底揭开真相白于天下的那一刻,妇女主任将是如何后悔不已痛不欲生,而我们又该怎样面对。我觉得,我们的行为有些卑鄙。

离开时,我不经意间注意到一个细节。妇女主任扯了一把床上零乱的被子。被子下面露出军大衣的冰山一角,带毛领的。妇女主任慌乱中将其罩住,再看我时,脸颊泛上红晕。其实,谁家都可能有件军大衣,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完全是职业使然。

确定无疑,吴木匠撒了谎。他离开东家不是要回去拿凿子,而是要偷牛。因为如果是想回去抓奸,他不至于无功而返。我们都替他轻而易举办成了,他会错失良机?除非他是故意放水!偷牛!就是偷牛。只剩这个可能了。

第三回合,我不绕圈子,问话直奔主题。吴木匠,你告诉我们是去马嘶坪村收账,但你对东家却说要回家取凿子。你的说法前后自相矛盾,怎么解释?

吴木匠像只闷头鸡,还是那句话,我要见杨部长。

我心里说,我还想见他呢。关于收账的情况,你说是你的私事,不愿如实交代。这使你作案的疑点上升。

……

人家的牯牛在你手上,又是那么深的夜晚,结合上述两条,你说给你定个盗窃的罪名会冤枉你吗?我看一点都不冤。话虽这样说,但从侦查工作的角度分析,我骨子里对吴木匠盗窃耕牛还存在诸多疑点:首先是作案动机。如果吴木匠是想把牛卖掉,那他沿着公路大摇大摆朝乡政府方向走,而不是选择山路,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再从情理上分析,鸦雀岭村距马子溪十多里,白天做木匠活的吴木匠又不是神仙,他怎么确知路边杉树林里会有老赵家没有收回的牯牛?另外,我们逮住吴木匠是凌晨三点。天亮后他要去东家干活,如果短时间里赃物不出手,他岂不耽误工夫?更何况吴木匠认为牛是老赵家的,他就算蒙也蒙对了。正是基于这些疑虑,我一直阻止柱子和“铁头”对吴木匠动手动脚。他俩早就不耐烦了。经验告诉我,许多时候,他们那些招数是管用的。鸡鸣狗盗者中,软骨头居多。几套手段下来,早把屎肠子吐露干净。但我有底线,必须有十分把握才敢让他们这般操练。至于吴木匠,条件尚不成熟。我想,这件事情造次不得,必须向杨部长汇报,由他定夺。

六点钟,杨部长走出房门。他先伸懒腰,接着打出一个呵欠。我发现他面色疲惫,衣服虽然穿戴齐整,但全身上下仿佛落满风尘。听我汇报完毕,杨部长大喜过望,然后问我,这么大事情,怎不及时向我报告?

我没说,是柱子抢答的,抓回来就敲你的门,可……

杨部长剜了柱子一眼,脸色倏忽暗沉下去,抱怨道,妈的,醉死了,打雷都听不到,真是误事。

听完情况,杨部长眉头紧锁,重重叹息一声,表情复杂而痛心。他说,吴木匠是个老实人,我知根知底。两口子平素待我没说的,这叫我怎么下得了手?不敢想象啊!

我说,正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也感到进退两难,还请领导指示。

杨部长不无担心地问,柱子,你们没对他动手动脚吧?

柱子抱怨说,万所长不让我们干。

杨部长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来去去,然后说,小万是对的。搞政法工作,常常会遇到许多复杂情况,我们时刻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可是——杨部长整理了一下衣冠,事情总得有个结果。走,我们去看看!

我说,正好。吴木匠从进门起就一直要求见你。

是吗?杨部长说,我可不是他的救世主。对待坏人,我一向是铁面无私的。他吴木匠千万别打错主意。

走到门边的时候,杨部长摸摸口袋,突然刹住脚步。他想起一件事来,要回房间取包烟。他说,毕竟是熟人,礼是礼,法是法。不然,怎么对得住人?

我附和道,那是当然,应该的。

杨部长还算是个重情义的人。

从见到杨部长那一刻起,吴木匠就泪水滂沱。老说着一句话,杨部长,我是冤枉的,你要给我做主!

杨部长把烟给了吴木匠,还掏出火机替他点上一支。吴师傅啊,最起码我能证明你本质上不是坏人。但至于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敢给你担保了。你自己和他们说清楚。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说清楚了该怎样就怎样,无需谁来做主。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

领导的话你听清楚了吗?告诉你,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老实交代问题。我们的政策永远不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杨部长拉下脸,很严肃地告诫柱子,对吴木匠不必拿这种态度说话,他会配合的。

杨部长走后,吴木匠陷入深深的无助和绝望。案子到这个份上,我也感到一筹莫展,不得已给吴木匠施加压力。我说,吴木匠,好好问你的话,你要么公开撒谎,要么装聋卖哑。你是在藐视法律,把正义不当回事。看来,不受点皮肉之苦你是不会开口的。杨部长的态度你想必也听出来了,他不会袒护你。

我的话等于白说。吴木匠好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给杨部长建议,放掉算了。

放人?杨部长反问,为什么?

我说出了自己想到的那些疑点。

杨部长沉吟半晌,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小万啊,你的分析不是没道理。但是,吴木匠的作案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咯。你想想,他是不是有可能见财起意顺手牵羊?

不得不承认,杨部长想问题还是胜我一筹。吴木匠就算对自己当晚的出行讳莫如深,但顺手牵羊的事情是极可能发生的。顺手牵羊同样构成盗窃!

杨部长还在开导我:政法工作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有时候,哪怕漏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都会走弯路,甚至前功尽弃。对这个案子你要有信心,更要有耐心,要有打持久仗的心理准备。柱子他们很有一套的。实在不行,有些事情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杨部长最后的提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提醒我们对吴木匠不可以动粗吗?而且还是当着吴木匠的面。

我不能当面揭穿他,只能提醒杨部长,吴木匠的情况和别人不同,我坚持认为,对他动刑要谨慎。

杨部长痛心疾首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吴木匠对晚上的行踪守口如瓶,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现在是什么气候?擦根火柴都能把空气点燃——严打呀,我的万所长!我们正处在考验一名政法工作者立场和能力的风口浪尖。大浪淘沙,一切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者都将被淘汰出局,只有那些经得住风吹浪打、意志坚强的年轻人才会迅速成长起来。

杨部长言重了。我觉得他完全不必上升到这样的高度,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我想,就让柱子和“铁头”他们与吴木匠过一过堂。吴木匠真有鬼,自讨苦吃他是活该!如果他是清白的,硬着气性能熬过这一关,秋后算账也有杨部长担着,我不怕。再说,杨部长和吴木匠关系比我近,他抹得下情面,我还在乎什么!

我把杨部长的意思说给柱子听。他和“铁头”心领神会,马上就兴奋地搓着双手进了审讯室,房门碰得山响。

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我预感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过招,可我又无耻地期待一个意外的结果出现。这种矛盾心理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和杨部长都清楚,我们还需要一个指标。生活中多一个吴木匠或少一个吴木匠无所谓,但这个指标对我们政法工作至关重要。它关乎政绩和荣誉。

一个小时过去后,柱子高兴来报,吴木匠吃不消,降下调子答应招供。这是个可怕的结果,它超出我的预期,听得我背后嗖嗖冒冷汗。我清楚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在柱子、“铁头”和吴木匠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差不多是钢铁和血肉的较劲。它撕裂和摧毁人的意志,让一切信念崩溃和坍塌。我端着纸笔、印泥再次走进审讯室,看见的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吴木匠。他人已脱形,整个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滴汗。水泥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汗渍和毛发,麻绳断成数截,散乱地瘫软在地上,像一堆无精打采的死蛇。我对赤着身子气喘如牛的柱子说,你俩出去吧,我和吴木匠谈谈。

吴木匠向我要一杯开水,咕嘟灌下去。然后说,干脆弄死我吧!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强盗,我没偷牛!

不知怎的,我的心无端地轻松下来——吴木匠这场罪没白受!我知道这不是杨部长想要的结果,但结果恰恰就是这样!

杨部长听了我的汇报,脸色铁青,把半截烟头仇恨地摁灭在烟灰缸内说,看来,我得亲自出面了!他招呼柱子和“铁头”说,还得辛苦你俩。

我被挡在门外。这时候,我再进去显然不合适。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吴木匠,你可要挺住啊!

也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招,吴木匠半小时就缴了械。白纸黑字写满他的供词,落款的名字上摁了指印,盗窃耕牛的事实千真万确!我颓丧。我失败。想不到,吴木匠果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的表象欺骗了我的眼睛,误导了我的判断。我对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刮目相看。

案卷报上去,吴木匠盗窃耕牛案很快判决,他获了五年有期徒刑。宣布这样的结果时,吴木匠质问杨部长,怎么会这样?杨部长说,我也觉得判重了。可上面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原则上从重从严。我也无能为力。吴木匠冷笑一声,说,我明白了!我上当了!杨部长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话。我在监狱那边还有些关系,到时候再想点办法。

吴木匠被羁押十天后要送往县看守所。直到那天,他当妇女主任的老婆才知情。吴木匠平时出门做木匠活,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他老婆一直蒙在鼓里,以为丈夫还在给人家打嫁妆。

那个晦暗的早晨,我在杨部长房门口听到了妇女主任嘤嘤的啜泣。她的求情软弱无力,被杨部长义正词严地驳回。感情代替不了法律!在你男人的问题上我能帮的都帮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万所长他们。

你是不是存有私心?有话你可以说清楚,完全不必这样做。他并没碍着什么。

我品味着妇女主任的话,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回一件军大衣。我听杨部长说,金梅,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是那种人吗?杨部长边说便往门外走。他发现我站在门口,提高嗓门理直气壮地说,作为联系村的村民,我对吴木匠的犯罪深感痛心。可是,日月昭昭,国法难容!金主任,再不要说多话了。吴木匠服刑期间,家里有什么困难,我和万所长都会尽力照顾。你要知道,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上车以后,妇女主任和她的妹妹金菊强烈要求和吴木匠当面说几句话。除了一些无谓的安慰和叮咛,金梅说,你真糊涂啊,做出这种事来,我的脸都跟着你丢尽了!吴木匠说,我没偷牛,我是冤枉的。金梅说,杨部长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还说犟话!吴木匠说,连你都不信我?金梅把脸扭向一边,只顾抽噎去了。金菊拉着姐夫的手,万般哀怜地说,相信你,我相信你。好好改造,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你!我发现,金菊的双眼已经泡肿成桃子一样大,他俩对视的目光里传递着无尽的意绪。

我调到县政法委工作是次年春上的事情。

离开乡政府前夜,杨部长到我房间串门。我们说了许多话,大多没记住。唯记得他说过,如果年前吴木匠的案子搞不定,我调动的事情肯定泡汤。杨部长说,领导征求意见时,我把侦破吴木匠盗窃耕牛案的功劳都推到你身上,加重了你在几个候选对手中的砝码。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惴惴不安。我说,吴木匠的案子不是我的功劳。再说,我一直还有些想法……杨部长打断我的话,别再纠结了,事情已然过去,对错只有天知道。

三十多年来,我经常下乡,几乎跑遍了全县每个乡镇,唯有曾经工作过的那个乡不愿去。每次轮到去那里,我都借口回避,让别人跑。我总觉得亏欠那里一点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良心亏欠。这期间,发生在那个乡的轰动事件是柱子用斧头劈死了杨部长。柱子替乡政府效力多年,没功劳有苦劳。可是,当一个合同民警的指标分到乡里后,杨部长极力反对给柱子,而是落到了他一名亲戚的头上。传闻中,柱子掌握着杨部长“作风问题”的证据。他借此要挟过杨部长,竟口出狂言说,姓杨的挖空心思把别人送进监狱,目的就是想独霸人家的女人,结果竹篮打水。柱子最终未达目的,万念俱灰后采取极端方式,制造了那起震惊全县乃至全市的报复杀人案。为震慑犯罪以儆效尤,公捕公判柱子的大会选择在当地举行。那天,小小山乡万人空巷。人们奔走相告,过节一般。“活阎王”平日做事不留后路,埋下太多仇恨的种子。乡亲们终于盼来这一天,看到了他的可耻下场!正义的枪声替他们出尽了长期以来积郁于心的恶气。

前不久,又有机会到那个乡去检查工作。我突然产生走一趟的想法。时光荏苒,岁月蹉跎,恍然间退休在即,我以公干的名义下去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不想错失这样的机会。在乡政府吃完晚饭,我提出去庙垭村转转。新提拔的书记和乡长都年轻,不知道“老领导”意欲何为。我说要去见见吴木匠。乡长说,我们这儿木匠多,你是要见哪一个?乡长听说他坐过牢,介绍说他早就搬出庙垭村,住到马嘶坪村去了。马嘶坪?我心里一个咯噔。原来,吴木匠刑满释放第二年,他老婆金梅就患肝癌殁了。没多久,吴木匠便和他姨妹子金菊结了婚——金菊的男人早在吴木匠坐牢之前就砸死在煤窑里……

我的思绪飘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马嘶坪村、收账、牯牛……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搅得我心潮难平。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一定要去看看吴木匠,不然,你会后悔终生。

听说我就是当年的万所长,吴木匠脸上现出骇然的表情。倒是他现在的老婆金菊有条不紊地应酬我们。当年,她那双肿成桃子的双眼老在我眼前晃来荡去——往事不堪回首,也不宜重提。

从吴木匠家出来,他坚持送我一程。我明白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说。我们故意放慢脚步,和前面的人落下好一段距离。我语焉不详地拿话戳他,老吴啊,你当年怎么那么愚蠢,多大个事呢?说出来屁事没有。吴木匠说,金梅的脾气倔,如果让她知道,姐妹俩的天就塌了。我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即便如此,事情也不至无可救药。我说,你先不是扛过去了?再硬撑一阵就不会有后来的结果……唉,杨部长那人……吴木匠说,一切都是命定,我不怪任何人。我真想告诉吴木匠,其实,你当时完全不必顾忌太多,因为有人已经对不住你。

夜已深,公路边的小车喇叭不停催响。我和吴木匠打哑谜似的对话该有个了断。我最后说,我来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看你,只想对你表达一点歉意。这辈子,我唯一做错了一件事……现在过得还好吧?吴木匠说,能有今天,坐那几年牢,也算值了。

像一道电光闪过,我的心抽了一下……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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