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信

2016-04-14 22:15苏域图夏夜工作室
南风 2016年19期

文/苏域图/夏夜工作室

夏日长信

文/苏域
图/夏夜工作室

他知道她的心意,疑问句里的深意,他知道她看穿了他的面具,可他并不打算拆穿这场欺骗对象是自己的骗局。他们都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应对命运和成长出的难题。

楔子

夏今雨少年时代的梦想是以后当个漫画家,画出媲美海贼火影的热血漫,影响一代又一代天真纯粹的少年人,哪怕她并未系统学过画画,画功更是一言难尽,她自己也知道这基本属于白日梦的范畴,说出来绝对会遭人嘲笑的那种。

可只有陆汲,只有陆汲没有嘲笑她。

那年她十七岁,铄石流金的夏日傍晚,跟在陆汲身后回家。陆汲那天看起来不太开心,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竭尽全力想逗他笑一笑,好多个冷笑话都无济于事后,她厚着脸皮跟他道出了自己的梦想,这个一定会笑的吧,一定会。

然而并没有,陆汲只淡淡地应声,挥手朝她告别,说了句:“加油。”

她愣在原地看陆汲的背影融进夜色之中,并没有被鼓舞到,反倒不可抑制的难过。她知道她想要让他开心起来的所有小伎俩都无效,她讲的笑话,宁愿丢脸的坦诚,所有所有努力都不曾抵达他心底,就像她这个人,后来这么多年,也未曾走进他心里。

可少年时戏言过的白日梦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成真,二十五岁的夏今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绘本画家,她的画风依旧与精致无关,可讨喜在温暖与幽默。她出版了很多画集,举办过签售和画展,一部作品制成了动画,还有一部即将拍摄成电影。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常画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她在某次签售会上回答某位读者,笑容苦涩:“因为我至今不曾体会什么是爱情。”

爱情应是两情相悦,幸运些再长相厮守,最不济也是最好年月里我路过你,而你也恰好曾为我回眸。可是于夏今雨,只是漫长无望的等待。

从十六岁至今,或许还要延绵至未来她不曾预见的某年某月某日。

陆汲曾经也是个阳光少年,爽朗爱笑,温和热情。

他长着一张日漫里男主角的脸,会弹钢琴也擅长运动,校庆典礼上穿一身格纹西装弹莫扎特,鞠躬谢幕时观众席大半女生都红了脸。运动会跑三千米,第一名冲过终点线累竭躺在跑道上,有女孩子直接跳进操场去给他送水。

用夏今雨的话说,十六岁的少年陆汲,“美好得像是会发光”。

当然那时候夏今雨对他除了不错的印象外没有多余又沉重的心思,她妈妈与陆汲母亲曾在一个公司共事,关系不浅不近,曾在喜宴上打过照面,他们同桌,夏之白跟餐盘里的皮皮虾斗智斗勇时,邻座的陆汲轻笑出声,说:“我帮你吧。”

他自然而然接过餐盘,先是去掉虾头虾尾,再去除虾的腹足,将完整的虾肉放在她盘里,没等她从怔忪中回神,先带着笑意道一句:“不用谢。”

真正喜欢上他却是半年后那个暮春的黄昏。

她在校门口遇见可怜兮兮的乞丐,对方托辞买晚饭向她讨要零钱,夏今雨未经犹豫便掏出了钱包,下一秒对方便将钱包夺过去,拔腿就跑。

她被这急转直下的状况闹得有点懵,身后却有人追上来,陆汲将书包塞到她怀里,丢下一句“我帮你去追”便径直跟了过去。

陆汲跟着跑了三条街,终于在某个红灯时追上了抢钱的乞丐。对方显然是个惯犯,小聪明和武力值都在陆汲之上,夏今雨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时,陆汲正坐在路边喘着粗气,颧骨被揍了一拳泛起了淤青,校服衬衫也被扯掉了几粒纽扣,狼狈不已。

见她出现,他立即从地上起身,目光躲闪神色赧然,吞吞吐吐语气愧疚:“那个……对不起,没能帮你追回钱包,我刚报了警,希望有好消息。”

钱包里是夏今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只是与心痛相比,此刻对陆汲的感激更强烈。光是道谢也不能表明她的心意,夏今雨试探着开口:“我请你吃东西吧。”

然而两秒钟后她又陷入了强烈的尴尬——她并没有钱请陆汲吃东西。

十分钟后夏今雨与陆汲一人一杯奶茶在甜品店里聊起了天,自然是陆汲买单。他的零钱本不够买两杯奶茶,剑走偏锋试图说服老板:“一杯珍珠奶茶给她,我的装半杯就好。”

老板勉强同意,他松了口气,转过脸递给夏今雨一个雀跃又得意的眼神。

甜品店的时钟指向数字六,暮色西沉,天穹尽头是绚丽浓稠的云彩,夏今雨忽然间心跳如擂鼓,不敢直视面前少年的眼睛,那个瞬间可列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瞬间的TOP 3。

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多久?于夏今雨,只是某个傍晚的某个瞬间。

年少时的喜欢总伴随着烦恼佐以欢喜,夏今雨却毫不纠结。她甚至毫不掩饰对陆汲的喜欢,固然没有明确表白,可孜孜不倦在对方面前刷存在感,频繁给对方塞小纸条。

没人猜不到她脸上写满的少女心事,陆汲亦然。

可他依旧抱以微笑,仔细看过夏今雨的每一张纸条,约他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啦,放学后吃冰啦,周末要不要去看漫展之类的邀约,陆汲不厌其烦,从未拒绝。

他的迁就、温柔、眼底和煦的笑意,织成美好的幻觉,令夏今雨津津乐道。

陆汲是从十七岁那年夏天开始改变的。

那年五月,在部队工作的陆汲父亲外派到东南亚执行任务,任务内容保密,但母亲凝重的表情还是透露了些讯息。之后的两个月他们与父亲全无联系,七月末某个下午,客厅电话突兀地响起,母亲忙着去接时差点被绊倒,而后便是一瞬间灰暗绝望的神情。

陆汲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夏今雨再见到他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他瘦了一圈,神色漠然,眼睑下有阴郁的影子,立在母亲身旁给每位来吊唁的亲朋鞠躬。

这样的陆汲令夏今雨觉得陌生,却也无比心疼。她搜肠刮肚想了很多安慰他的话,终于在葬礼快要结束时跑去他身边给了他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陆汲僵滞了片刻,听见夏今雨的声音:“想哭就哭吧。”

他鼻头一哽,眼圈霎时通红,可仍是咬牙忍住了眼泪,将她推开。他努力勾起唇角想对她笑一笑,可眼底的凄惶将他的脆弱出卖得一干二净。

于是留给夏今雨记忆的只有一道冰冷的眼神,而她不知道,那才是开始。

之后的许多事是夏今雨听妈妈说的,听说陆汲的母亲卖掉了原来的房子,在学校附近租了单间,辞去工作找了份兼职,将更多的重心放在督促陆汲学习上。

其实陆汲并不需要督促,他成绩优异,在之后的半年里依然多次代表学校参加竞赛获得奖项。他依旧温和善良,会因为体育委员苦恼而主动申请运动会的长跑项目,在走廊里遇见书本洒落的陌生同学也会出手相助,只是笑容越来越少出现在他脸上。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座位上发呆,眉眼间有疲色,笼罩着化不开的沉郁。

夏今雨想过很多种方法逗他笑,出于礼貌,他也会勾勾嘴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并不快乐,夏今雨知道,她没有权利阻止他悲伤,所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旁。

从而她眼睁睁目睹了陆汲的变化,如果要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那或许是那年中秋,夏今雨妈妈做了月饼叫她给陆汲家送去,她赶过去,在门前撞见呆坐在楼梯间的陆汲。

夏今雨静静凝视他良久,久到陆汲抬眸望见她,他没有掩饰眼底的悲伤,只是出声叫她过去,夏今雨坐到他身旁,听到他轻而淡的一句话:“我想要快一点长大。”

夏今雨没有出声,只悄悄挪近了些,握住了他攥成拳颤抖不已的左手。

他挣扎了很久,终究还是哭出了声,极力压抑的哭声。

那是夏今雨第一次见到陆汲的脆弱,也是最后一次。

长大的标志之一是变得冷漠,这一点在陆汲身上也得到了印证。

他已升入高三,教室图书馆家中三点一线,母亲过于沉重的期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很努力地读书,次次考试都势要拿下第一名,太过专注的后果是让他无暇他顾,所以他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来自夏今雨的邀约,无视了所有来自友人的关心与问候。

他不再关心班级事务,丢掉了所谓的集体荣誉感,有同学课间找他问题,他冷冰冰一句没空。老师推荐他参加比赛,他借口那对高考毫无助益而拒绝。

他总是神色匆忙穿行在校园里,仿佛身后有时间在追赶,吝啬言语与笑容。夏今雨也不是例外,在多次被无视后,自觉退避三舍给他留出了足够的距离。

迟若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是复读生,被父母从一所三流中学塞到省重点的绩优班,拒绝和任何人同桌,将桌椅搬到后门的角落,在自习课上睡大觉。

最初的最初,她与陆汲毫无交集,也对彼此毫无印象。

直到那天陆汲值日,夏今雨和他一起去倒垃圾。垃圾站在操场西北角,旁边是个荒废的高台,迟若正坐在高台上抽一支烟,察觉到夏今雨震惊的目光,大大方方抬手打招呼。

迟若是那种长相乖巧又清丽的女孩子,无心学习,懒散怠惰,有种特立独行的颓废感。夏今雨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欢她,见到她抽烟更是无比震惊,回教室的路上一直跟陆汲重复:“她竟然抽烟,抽烟诶!”

陆汲依旧心不在焉的样子,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然而隔天却又遇见她,在学校食堂,她端着餐盘施施然落座在他们对面,笑容熟稔跟他们打招呼,夏今雨有点尴尬和抗拒地瞥她一眼,陆汲甚至头也未抬。可迟若恍然未觉似的,从陆汲的餐盘里夹走一块排骨,交换了一颗她自己餐盘里的青菜。

陆汲总算抬头,迟若歪着脑袋,朝他笑得甜美又无辜。

那个笑容,或是说迟若这个人的存在让夏今雨心中警铃大作。她直觉迟若来者不善,甚至很危险,对陆汲耳提面命要他不要搭理迟若离她远一点。

陆汲还觉得她杞人忧天,为此取笑了她。

他坦然的姿态勉强令夏今雨安心,那之后忙着模拟考试,普通班的夏今雨学习吃力,有段时间没有去陆汲面前刷存在感。终于等到考试结束,她飞奔去陆汲宿舍却扑了个空,垂头丧气往停车场走,经过操场时脚步却顿住。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那瞬间想起了操场西北角的高台,只是加快脚步跑过去,心中暗暗祈祷陆汲一定别在那里。可她的第六感竟难得精准一次,陆汲坐在高台边,和迟若一起。迟若嬉笑着凑过去对他说话,他也跟着笑起来。

久违的笑声,却是夏今雨陌生的笑容。

是迟若先看到了她,跳起来和她打招呼,姿态坦荡,陆汲转过脸,目光与夏今雨的撞上。他视力很好,不会看不清夏今雨眼底忽然汹涌闪烁的泪光。

可他只是淡淡一笑,眼底风平浪静,神情毫无波澜,他问她考得怎么样,熟稔自然的语气,可某一瞬间他看过来的眼神,像望着陌生人。

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任何安慰都是廉价的二次伤害。

可少年时的夏今雨尚且不懂这个道理,后来她想这或许正是她输给迟若的原因。

家庭的变故,母亲过于沉重的期望,都让那个年纪的陆汲觉得喘不过气,安慰对他而言于事无补,他迫切地希望找到另一种方式来宣泄所有压抑的痛苦。

迟若显然是他那场及时雨。她教他抽烟,呛人的烟雾卡在喉咙,他快要咳出眼泪,迟若在一旁笑着奚落他,他赌气,硬着头皮习惯了烟的味道。她带他逃掉晚自习,去校外的网吧组队玩游戏,在游戏里畅快淋漓杀红了眼,赢来片刻短暂的满足和愉悦。她说有混混骚扰他,他不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但还是去为她打了一场架。

那些堕落荒诞的宣泄方式,让他能够暂且忘掉心头的阴影,忽略身上背负的来自母亲过重的期望,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哪怕他早已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然而更多人眼里,他依旧是那个优秀完美的少年,成绩优异谦逊有礼。只是越来越多的时间里他与迟若在一起,他辅导她写作业,给她讲题,答应放学后陪她去剪刘海。

笑容越来越频繁出现在他脸上,可令夏今雨难过的是,那与她毫无关系。

她忽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庆幸他终于能够快乐一些,伤心自己终将离他越来越远。可她没那么容易死心,也一直抱以侥幸心理,某天迟若请假没来学校,她得以顺理成章陪他一起回家,路上她问他:“你……跟迟若是什么关系啊?”

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了些笑意,只因她怕他因此嫌她草木皆兵。

他未出声,闷头往前,好一会儿才摘掉耳机侧过脸看她:“我刚在听对话,你说什么?”

“你跟迟若……最近走得很近哦。”

陆汲不置可否:“和她在一起很轻松。”

大军兵临城下,夏今雨却还抱着盛世的幻想掩耳盗铃。她偏过头,藏起忽然间的泪眼朦胧,陆汲自始至终不曾察觉,问她近来学习如何,会不会感到吃力。

她一一应声,有那么一刻期望他能发现自己的哽咽,可是没有。

他早已重新戴上了耳机。

夏今雨渐渐不再去找陆汲,学业压力渐重,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去他身边做一个可有可无姿态尴尬的旁观者。陆汲恍然未觉似的,考前会特地找来她教室,将自己的复习笔记给她,猜几道最有可能会出的数学应用大题。

夏今雨很珍惜那短暂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刻,珍惜到近乎贪婪。可就是这样短暂的美梦也还是会被现实猝然叫醒,迟若跑来找他,全程无视夏今雨的黑脸,问他待会儿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台球室打球放松放松。

陆汲转头看了夏今雨一眼,正欲出声便听迟若道:“那什么夏今雨,你也一起去喽!”

夏今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一时脑热答应,也不解陆汲为何没有阻止。但也正是在乌烟瘴气的台球室,夏今雨弄清了一些此前想不通的问题。

缭绕的刺鼻烟雾里,正给球杆擦巧粉的陆汲很陌生,可却也无比自在,他们聚在一起说着什么,陆汲笑得很大声,眉宇间的沉郁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并不快乐,他只是试图骗自己很快乐。

夏今雨走到他身边去,仰头望着他:“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陆汲怔住,或许是为她语气里的乞求,或许是因她眼底湿润的光,可他只是沉默片刻,丢下球杆领她往外走。不可否认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刻夏今雨快要喜极而泣,可陆汲在下一秒驻足,轻拍她肩膀:“路上小心,回家后记得给我发条短信。”

他轻轻将她往前推,往路灯脚下的光芒里推,他说:“夏今雨,别回头。”

夏今雨的眼泪忽然决堤。他知道她的心意,疑问句里的深意,他知道她看穿了他的面具,可他并不打算拆穿这场欺骗对象是自己的骗局。

他们都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应对命运和成长出的难题。

于是夏今雨所能做的,只是成全他倔强的独角戏。

夏日浓绿,目及之处一派葱郁,繁盛掩盖了大多离别都在夏天发生的阴影。

也是从十八岁那年夏天开始,夏今雨见到陆汲的次数越来越少。

陆汲将要去北京,她留在这座长大的小城念一所普通大学,等待开学的日子总是无聊,对陆汲的想念发酵得肆无忌惮,可她学会了控制和压抑。她去少年宫报了速成绘画班,学习绘画基础知识,在白纸上锲而不舍地画下同一只圆锥的侧面。

夏今雨没想到陆汲会主动来找她,在八月的末尾。

那天是他生日,他抱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过来找她。夏今雨把他拦在门外,飞奔回房间换了那件新买的及膝裙,在镜子前傻笑时想到什么却又忽然变得落寞,重新换回了那套皱巴巴的家居服,她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悦,像普通朋友那样问他什么时候去北京。

“后天中午的飞机。”他笑笑,将礼盒给她,“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你一直喜欢的那部动漫人物的限定手办,对我而言没什么用,不如给你收藏。”

“谢谢……”犹豫片刻又补充,“生日快乐。”

夏今雨没有准备礼物要送他,刚好家里有现成的芒果和奶油,便在网上搜了教程做了卖相不佳但味道很好的芒果千层蛋糕。

陆汲喜欢芒果,但对甜食不大感冒,又或许有心事,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开心吗?”他眉眼间的落寞还是没逃过夏今雨的眼睛。

似乎夏今雨总能看出他心中所想,陆汲已不再为此惊诧,但还是轻笑着摇头。

夏今雨也没再追问,和他一起漫无目的地聊天,回忆过去也畅想未来,毫不遮掩地谈了亲情,也聊到彼此对爱情的憧憬,陆汲噙着笑意看夏今雨手舞足蹈地描绘梦想,神情渐渐轻松起来,离开时眼底已找不到任何茫然与愁绪。

等他离开,夏今雨的笑容一点点收敛。她其实知道陆汲想说却不曾说的是什么,也猜到他的茫然与愁绪源于何故,可能因为就在昨天,迟若出国了。

而今天是他的生日,很多朋友过来为他庆祝,可他并不是那么开心。

所以他找到了夏今雨。

他因为另个人的缺席而倍感失落,试图从她这个旧友身上找到些许慰藉。夏今雨很开心,真的,她没有说谎,也没有骗自己,即便陆汲忽视了所有曾经她亦步亦趋的尾随和苦思冥想的笑话,即便她在陆汲心底的存在只是类似“加油站”的尴尬位置。

她就是开心。

她很早就知道一个道理,爱情是两情相悦的幸运,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好运气。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她心很宽,只愿不被忘记。

那之后大学四年,夏今雨与陆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是大一那年冬天,陆汲母亲晨练时不慎滑倒,左臂骨折,他向学校请了一周假回来照顾母亲。母亲却在病房里将他数落了一通,说他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催促他次日就回去,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陆汲从来不会忤逆她,也真的听话订了次日的机票。临走前一晚打电话给夏今雨聊天,他闭口不提母亲的事,只问她大学生活过得如何,专业课难不难。

那通电话之前他们已有两个多月未曾联系,可彼此都不觉得尴尬,夏今雨兴冲冲给他罗列自己加入的一大堆有的没的社团,惹来陆汲的轻笑。他似乎很喜欢听夏今雨讲述自己的生活,好的坏的,有趣的无聊的,他听得开怀,不时回以笑声。

而当夏今雨问他:“你呢?清华是不是都是你这样的学霸?”

“我现在是里面的学渣。”他不爱提及关于自己的事,连日常生活都吝于分享。

似乎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习惯了不再与任何人交心,将真实的那个自己藏起来。乍一眼看,他依旧是那个温和热情的少年,可是有什么东西还是悄悄地发生了质变。

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从来不只是容颜。

第二次是大二结束时,夏今雨听说他与迟若已正式分手,可某日在街头碰巧遇到他,他在某家甜品店做兼职服务生,相貌英俊笑容温和,排队点单的女生排到了店外。有大胆的女孩子直接问他要微信号,他也真的翻出二维码让对方扫一扫。

失恋的阴影似乎没有影响到他分毫,可当夏今雨同他打招呼,他眼前一亮,请她喝完东西便急匆匆向老板请了假,没有急事,只是一起就近去高中母校散了步。

他们高三时的教学楼已翻新,连桌椅黑板都换了面貌,夏今雨有些怅然若失,不死心地想在当下的教室里找到自己过去的痕迹。陆汲顺着窗户翻进去,指着窗框下墙壁上的涂鸦:“你之前一直坐这里吧,这只兔子是你画的吧?”

夏今雨探头过去,果然是自己从前用水笔勾勒的涂鸦。

“你还记得我以前坐窗边?”她像是难以置信。

陆汲扬起嘴角:“我从前总来问你要笔记本,你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偷偷在玩手机。”

“哦!是不是有一次你还故意压低声音装成老师来吓我!”回忆起青春时代的往事,夏今雨眼底流露出向往,“现在想想还是那时候最幸福啊,烦恼都很单一,只有考试。”

聊的都是过去的事,陆汲不说失恋的事,夏今雨也绝不会提起。回程途中搭公交,碰上下班高峰期,夏今雨身后是位背着鼓囊囊行李包的胖子,一遇上刹车便撞过来,陆汲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与她换了位置。

那个瞬间,夏今雨蓦地有掉泪的冲动,她恍惚中感觉到十六岁那个为他追过钱包的少年已经归来了,也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人的喜欢在冲破封印重新被唤醒,也不可否认地腾起一些希望,这个人至今仍未将她淡忘,那是不是也有喜欢的可能呢?

那个暑假,她不再去画室练习画画,打了鸡血般频繁出现在陆汲面前刷起了存在感。陆汲总是温柔,笑容和煦,见她在自己打工的甜品店里睡着,会悄悄过来帮她披上外套,将空调的温度调低。下班后会带她去逛街,送她一些并不贵重但很可爱的小东西。

他的不厌其烦与温柔以待都是暧昧的陷阱,夏今雨一头栽进去,不知今夕何夕。

暑假结束,他回北京,夏今雨本来和他约好国庆节去北京找他玩。数着日子度秒如年地过,却在九月底从高中同学的好友圈里得知了一条消息。

陆汲恋爱了,对象是学校里某个小有名气的才女。才女在社交网站上被一众网友称作女神,会弹吉他会吹口琴,也不介意扮丑发自拍,接地气的小清新。

夏今雨向他求证,他说不好意思啊小雨,十一我要陪女朋友去青岛玩。

夏今雨没有回复那条短信,在宿舍里从晨光熹微坐到日暮时分,将飞机票退掉的过程中出了点儿差错,打电话质问航空公司的客服,对方态度极差,她义正言辞地说要举报,可说着说着话音里就染上了哭腔,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见面都仿佛隔了很久很久,但前因后果与细枝末节夏今雨统统历历在目。也许是失望了太多次,也许是早就有了不被回应的心理准备,她真心地希望陆汲会开心,将想念藏好,以云淡风轻来掩饰,可当陆汲出现,她又瞬间溃不成军,她仔细把握言谈举止的界限,不让陆汲困扰,可眼神不会骗人,在陆汲身边的夏今雨,与孤单一人时的夏今雨判若两人。

夏今雨卯足了劲跟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恋耗时间,而陆汲恋爱又分手,再恋爱再分手,渐渐地连那些知根知底的旧同学也不再相信他温柔谦逊的外表,吐槽他实则轻佻又花心。

他身旁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夏今雨的位置。

不,也许是有的,只是不在恋人的位置,倒更倾向于老友。毕业后夏今雨去了北京工作,与陆汲同城,两人有了更多的时间一起吃饭聊天,或是什么话都懒得说,在陆汲的公寓客厅里看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电影放完陆汲会叫外卖,他记得夏今雨吃不了辣,特意会在备注栏提醒店家酸菜鱼和干煸土豆丝都不要辣。

他们熟悉彼此,默契一如多年来感情依旧融洽的恋人。

可又无关爱情,夏今雨从不过问他的感情事,会在他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时有自知之明地避开。他也从不关心夏今雨的感情问题,追求她的男孩子每日等在楼下给她送花,某次被陆汲撞见,他恍若未见似的,问夏今雨晚上的电影选几排几座。

二十三岁那年,夏今雨出版了自己第一本画集,用潦草却温馨的画风讲述了一个与亲情和友情相关的故事,赚了好多网友的眼泪。而陆汲在高中同学聚会上重新遇见了留学归来的迟若,决定重新开始。

那之后很长时间里,夏今雨与陆汲都再未联系过对方。夏今雨忙着工作,闲暇时间都用来画画赶稿,忙碌却充实,认识了许多画画的朋友,每天都过得丰沛而开心,当然偶尔也会失眠,因为想念一个人而倍感难过,可也正因为这得不到的缺憾,才显得生活格外真实。

陆汲升了职,搭飞机出差成了家常便饭,在每个地方见到好玩新奇的东西会买下来,寄给夏今雨或是带回去当面给她,但夏今雨总是很忙,借口自己要赶稿,说好的一次聚餐从春天拖到了初秋,中秋前一晚陆汲去找她,带着之前自己从酒店订的流心月饼。

夏今雨却不在家,微信电话也没有回复。他站在门前有点焦虑地来回踱步,将近十一点夏今雨才回来,手肘膝盖裹着纱布,裙子上有污迹,还抱着一摞书。

彼此都是一愣,陆汲下意识蹙眉,视线落在她洇出淡淡血迹的膝盖纱布上。

“去快递点取样书,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啦。你怎么来啦?”

她云淡风轻的语气落在他耳边忽然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可终究一句责备也没说,伸手接过那摞沉甸甸的画集,画集的名字是《夏日长信》。

临走前他想到什么,对她说:“我跟迟若分手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感情状况,夏今雨不知该如何作答,有点儿手足无措。陆汲似乎也没想要任何回答,从茶几上要走了一本样书说回去看。

等夏今雨意识到不妥时他已经离开了。

那本画集收录了她这半年来画的一些短篇故事,其中有一个讲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每日都给喜欢的男生写一封信,不是情书,只是些自创的无厘头笑话,男生总是报以微笑收下信,却一次也没有打开看到女生的心意。

所以叫夏日长信,漫长的夏季的白日,长长的不被回应的信。

多像她自己的故事啊,可除了她自己,没人偏爱这个与惊心动魄无关的故事。

夏今雨二十五岁,是个小有名气的绘本画家。

她鲜少画有关爱情的故事,私心最爱一个淡淡的与暗恋有关的故事,很少人喜欢,可她喜欢一个人,从十六岁至今,未改变分毫。

她放不下,也不会自怨自艾给对方给自己带来苦恼,最最消极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是想:哦,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的喜欢从来也没奢求过任何回报。

陆汲自始至终不曾忘记她,也从未与她真正疏远。她出版第一本画集时,他自掏腰包买了三百多本,送给同事朋友老同学,在朋友圈里刷屏发广告。她第一次签售会,他推迟了某个重要会议去参加,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来到她面前,笑容款款对她说恭喜。

他也仔细看了她每一本画集,包括那个不起眼的暗恋小故事。

故事的结尾,女生与男生各奔东西,未拆开的长信成了永远的谜。

现实故事的结局呢,是后来他搬家,从高中时代的旧书堆里翻出了夏今雨曾写给他的那些纸条,夹在英汉字典里,他高中时最爱翻的一本字典里。

“放学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好不好?”

“校门口的甜品店出了新品,我请你去吃呀。”

“我特别想去看漫展,你陪我去啦。”

……

他坐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一张又一张看过去。

陆汲知道夏今雨喜欢他,很多年以前就知道。他的善良让他不忍去拆穿,也总觉得愧疚,面对她时从而越发温柔与迁就。

可平心而论,夏今雨是不一样的,她陪他走过青春最黯淡无光的那段日子。她有点笨拙,却很温暖,她真诚,也勇敢,他后来对很多人动心,大多却也很快平息,但不开心时、迷茫无助时、想找人聊天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她。

迟若曾拆穿他,说,你不是温柔,最自私的人其实就是你。你明明知道夏今雨的心意,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装作若无其事去伤害她。是,她是很喜欢你,但你是有多缺爱,才会这样不择手段地去汲取,却从来不曾付出过分毫?

是啊,他是如此自私。

不是没有动心过,只是他了解自己,从而在面对夏今雨眼底赤忱的爱意时总觉得于心有愧。他能给的远不如夏今雨的炽烈纯粹,那就退一步,让她去找真正旗鼓相当的爱情。

陆汲将纸条重新夹回字典里,归类到旧书籍的纸箱里。

片刻后却又将它取出,放进将要带去新居的纸箱中。以后的日子那么长,烦恼难过时刻还有很多,夏今雨不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就好像,好像十六岁的夏今雨就在他眼前,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他骑车载她去吃冰,她在后座哼着歌,他在前方忍俊不禁,尚没有长大,无忧亦无惧。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