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终归至何方

2016-04-14 20:02吾佟
南风 2016年31期
关键词:暴食木心乌镇

文/吾佟

图/zw

乌篷终归至何方

文/吾佟

图/zw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孙桐在我的宿舍楼下将蜡烛摆成心形,并坐在中心吉他弹唱《loving you》的时候,我正窝在宿舍床上,咽下六寸芝士蛋糕的第一口。

是理石纹重芝士,香醇而绵腻,像是在吞掉一块动物油脂。

室友边剪指甲边跟我八卦,哎樱桃,楼下表白的那个,是你青梅竹马吧?是跟谁表白呢?你不去看看?

是,不知道,不去。我又灌了口可乐,吞的太快又反了上来,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嗝。

唱的真不错。室友评价道,忽然楼下一阵震天响的起哄,是女主角终于娇羞露面。

而我波澜不惊地咽着芝士蛋糕,假装手没有一抖。

室友八婆地向下张扬,感慨道,你竹马眼光不错。她可真瘦,真好看。言罢转头,却吓了一跳:

樱桃!这才几分钟,你就吃掉了大半个六寸重芝士?你是猪吗?你的胃是异次元空间吗?!

我这才惊觉,环顾四周,一个空了的肯德基全家桶,一个被戳的稀烂、只剩小半的芝士蛋糕,1L装的可乐也不知不觉中见了底。

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我随口扯淡,摸了摸撑成球的肚子,自暴自弃爬起来穿鞋子。

我看你是心宽体胖,看那肚子,怀胎六月了似的。室友叨叨没完没了,哎都九点了,你干嘛去?

看热闹。

可事实上,我溜了后门,捧着肚子跟捧着炸药包似的,一路跑去了附近药房。

“泻药?真不凑巧,最后一盒刚卖光了。”

收银小哥声音还挺好听,可我不想抬头看,便哦了一声,低头打算去下一家。

“哎等一下!”小哥叫住我,我回头,见他摇了摇手机,笑咪咪的,“近期会补货,不过不知道是哪一天。加个微信吧,等药送到了我告诉你?”

据说声音好听的男生都丑,可我迄今为止已经遇到了两个异类,一个是现在正在我宿舍楼下用俗气方法向女神求爱的竹马孙桐,另一个,大概就是这个别着“路南”名签的热心小哥了。

如果这是搭讪,我怜悯他的审美。

作为一个脸面浮肿,目光呆滞,头发稀疏的女胖子,拒绝他是我最后的温柔:“不了,谢谢。”

他竟有些失望:“好吧,其实……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居然还害羞了,“今天第一天做兼职,你是第一个客人,总觉得没有满足你,开端就会很遗憾。”

好了,我败给你了。

出门的时候凉风习习,飘来他的喊声:“好友申请发过去了,记得给我通过啊!有货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语气之满足,像个快乐的小傻子。

后来我才知道,路南实际上既不是小傻子,也不快乐。

回寝室时,楼下的喧嚣人潮已尽数散去,只余蜡烛们的死尸横陈,无人收理。世人偏爱以烛光,音乐衬托爱情,大概是因为此两者皆以自身消逝成全艺术,诚如木心先生所言,本质上与死亡最接近。

我爱你至死方休。

可现在人走茶凉,无人理会它们曾安静而伟大地死去。我蹲下身子,将残烛一一兜在衣服里,像带它们来时一样,带它们回去。

孙桐发来微信:樱桃,你买来的蜡烛还带香味哪!助攻合格,改天哥带你吃腰子!

食物们在胃中游历一圈,化成酸苦秽物一涌而上,我一把丢开手机,奔至卫生间狂吐。

最后吐到贲门绞痛,我才勉强支起身子,接着冰水抹了一把脸,自虐地直视镜中那个虚弱浮肿的胖子。

也是,一个神经性贪食症的胖子,有什么资格心痛憔悴?

你只需要安静买蜡烛就好了。

回去后,手机还在闪,是孙桐那厮用女神的美照刷我屏,夹杂几句自认为语重心长的劝戒:樱桃,减减肥,也能这么美,然后找哥这么帅的男朋友。

我真想回他,你丫我节食减肥都反弹成暴食症了你知道吗!别再向我伤口上撒孜然面儿了成吗!可手上打出的却是,姐姐志不在此,不稀罕。

有名言说,傲娇是病,得虐。可哪里有真的傲娇呢?不过是死撑着点浑不在意当裤衩儿,遮一遮最后剩下的丁点儿自尊。

手机又嗡响,我烦躁地抓过来,却是路南:樱桃小姐,你好啊。药大约一周后会到,你方便来取吗?

其实我本打算无视他的好友申请,可是看到他头像的一刻却顿住了:是一顶礼帽,旁边斜放一只烟斗,是我最尊敬的艺术家木心先生的标志。

不知他是有意亦或无心,可这的确让我选择跟他聊下去。

……然后我觉得这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真的,他适合去当FBI,比卖药有前途多了。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从取药聊到木心,又从鲸头鹳聊到古印度华丽到地老天荒的肢体语言,最后意犹未尽地结束时,我才猛然发现,整个过程中自己已经快交代出我七大姑八大姨的桃红往事了。

而除了知道他是隔壁医学院大四在读生与名字以外,我对路南,仍旧一无所知。

正当我懊恼之际,又有消息进来,看清内容后我一颗刚刚还苟延残喘的心瞬间不受控制地活蹦乱跳起来。

是孙桐:

对了樱桃,这周五有时间吧?晚上九点半,三号楼楼顶,请你听演唱会。

而今早QQ宠物提醒我:主人,本周五是您生日哦。

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不过如此。

抱着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我终于熬到周五。九点半的约,我从六点就坐立不安,借了裙子,还请室友给化了个妆。临出发,才看到路南七点发给我的微信,问我药到了,是否方便来取。

他居然真记着。有些感动又有些歉意,我说不用了,晚上有事。

他秒回:樱桃小姐,这么晚了还有约吗?

我好心情地回复:嗯,去三号楼楼顶听演唱会。

虽然早已有了隐约的猜想,可我从没敢奢望过会成真——竟真的是这样一场演唱会。

孙桐这厮对我向来狼心狗肺,一腔铁血柔情都倾注到了女神身上,所以当他将我带到教学楼顶,席地而坐为我一首接着一首弹唱他原创歌曲时,我简直受宠若惊。

“你今天是不是喝哇哈哈了?”我问他,“醉奶了?”

“别贫,好好听。”他弹我脑瓜崩儿。

他就是这么烦人,从小到大不是捏我脸,就是爱弹我脑瓜崩儿,对我吆五喝六,使唤我做饭倒茶。若我炸毛,就随口诌几句小曲儿讨巧,是走了板的南腔北调。

可他从未如此正儿八经地,认真为我唱一首接一首的歌。

晚风迷了眼,这是我十八岁成人礼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曲终末,孙桐放下吉他,向我一步步走来。

“怎么还感动哭了?”月光下,他笑着伸手在我眼角一蹭,“认识十年多,第一次见你哭。我谱得这么好?”

他不知道,就算他谱出来的是云南山歌,我也觉得像《喀秋莎》。

“嗯。”我乖乖答道。

“那太好了。”他松了口气,眼睛亮了起来,“你这么汉子都能听得感动哭,她肯定会泪流成河,永生难忘。”

“下周五你有时间吧?我觉得最后一首开篇加个阿卡贝拉会更有感觉,等我找两个朋友,排练一周你再帮我听听,”他兀自打算道,“我女朋友下周日过生日,时间有点紧。”又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不过有你这么个吉祥物,没问题吧?”

我的金豆豆们在嘲讽我:嘿,想什么哪!从小学到大学,他从来都记不起你的生日,不是么?

就像他从来都只肯哼调逗你,却不会认真写一首原创唱给你听。

我擦了擦眼睛,认真对他说:“孙桐,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哈哈,”他大笑,“你本来就是小白痴啊。”

“所以我不会去的。白痴听不懂阿卡贝拉,听不懂民谣,也听不懂旋死跟Blues。”更听不懂你。

伤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很饿,极度饿,饿到想吃掉自己的心。

世上有类食物叫做安慰食物,比如奶酪通心粉,香草磅蛋糕,无一不是高油高糖高热量,是暴食女生们的海洛因。

四个月前,在刚得知孙桐骗了我,他实际上不喜欢肉肉的女生,而喜欢纤瘦的女孩时,我曾跟它们说过永别,可暴食两个月中,它们是我戒不掉的瘾。

“樱桃,生日快乐。”

在跟孙桐不欢而散后,我取了预定的六寸慕斯,又疯狂地扫荡了甜品店,再度上了顶楼。窝在角落里,看着蛋糕上的诱人的樱桃,我这样对自己说。

然后吞掉了第一口奶油。

闸门就此大开,饕餮嘶吼出笼。

就在我暴食到天昏地暗的档口,楼顶暗门忽然被“吱呀——”地推开,有一个高瘦的身影,慢慢自暗处显现。

我吓得肾上腺素分泌激增,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被他人发现了自己的病态吃相。

可事实证明这是杞人忧天。上来的那人压根没看周围,步伐缓慢而坚定,径直走到楼顶边缘,低头向下望。

此时已近午夜,楼下没有车水马龙的夜景,只有昏暗路灯和灰硬的水泥地。看着那人飘渺的背影,我猛然惊觉,甚至顾不得隐藏自己,大吼道:“脚下留人!”

那人身形一颤,缓缓回头,月光下那面貌我竟熟识——是路南。

他似乎思维迟缓,注视了我许久才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在我身前蹲下,看了看周围食物的狼藉,又看了看我惊慌的脸,恍然大悟,于是伸出手指轻轻抹下了我嘴角的奶油,扯出了个僵硬而勉强的笑。

“别怕,你不是怪物,你只是病了。”他轻声说,“就像你看,我不是懦弱到想轻生,我只是抑郁症,我只是病了。”

他一定是对我施了什么魔法。因为我在那一瞬间完蛋了,喉咙在被意识控制之前挣脱出一声野兽般的哀鸣,眼泪骤然滂沱而下,我软倒在他的怀里,将鼻涕蹭了他一肩膀。

没在心疾中挣扎过的人,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

无形的绝望如影随形,大脑变得迟钝,理智变得微薄,每一秒都在与本能做抗争。而身边亲友无法理解,他们只会失望认为是你不够坚强。

我终于知道了路南为何在第一眼见我后,就一直在努力靠近,甚至迎合我。他因奶奶去世而罹患抑郁并厌食有一年,在我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太冷了。”天台上,他望着黑夜呢喃,“我也太累了。发病的时候,我要用尽所有气力才能勉强抑制住某些冲动,每天逼着自己装出阳光友好的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药店上夜班吗?因为最近,我快失控了。”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却不知自己为何哭。绝望与痛苦源源不断涌出来,徒留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穿风。

“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我问他。

“你为何不去?”他反问我。

然后我们就都沉默了。不是没有过求助,只是药物营造出的虚假的快乐更让人恐惧。世界以痛吻我,至少这痛是真实的。

天亮破晓时,我们平静地互相道别。离开前,路南又叫住了我。

他掏出两盒药,递给了我其中一盒:“带着这个吧。”又晃了晃另外一盒,是我本要取的泻药,“这个就给我了,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再用了。”

突如其来有些霸道。我看向手中的药,是健胃消食片。

“路南,”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下定决心说,“我想离开他们一段时间。”

“好的。”他点头,“需要人陪吗?”

“不了。”

说到底,我和路南,也只是萍水相逢。

我到底没有去应孙桐的约。

孙桐女神生日那天,正巧最后一科期末考试结束,我挥避他人,独自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七月的乌镇,梅雨纷纷,这座生出了木心先生的城古朴而温柔。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之前定下的,即将做一个月义工的青旅。

是刚决定减肥时,想用梦寐以求的乌镇之旅来鞭策自己,便随意报名做义工。后来才知竞争巨大,本以为希望微渺,谁知最后走了狗屎运。

后来我问老板:“那么多人中,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穿着夏威夷衬衫晒太阳的老板神秘一笑:“因为,你有故事。”

“……我只打了名字跟联系方式,你就看出我有故事?”

“好啦,其实是点小公鸡点出来的哈哈哈。”

……

来此一周时,我去了西栅,拜谒神往已久的木心美术馆。正驻足在一幅水墨前细细观摩,身旁忽然传来声音:“‘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就像木心先生正透过画注视着你,不是吗?”

在我怔愣的目光中,刚下飞机,还背着登山包的,风尘仆仆的路南对我笑了笑,左颊嵌着个小酒窝。

“那天问你,你说不要人陪。”他腼腆道,“可我觉得,……我需要。”

他的声音低得融化在乌镇的江水里。

不知为何,听他轻描淡写一句,我忽然酸楚得诛心。

“路南,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控制不住地脱口,“以后都不要在彼此面前强颜欢笑了,好不好?”

“……好。”

路南跟我,都是恪守诺言的人。

之后的十余天中,卸下了伪装出的快乐,我们渐渐真的轻松起来。日子过得如日色一般慢:清晨,我们一起给藏在青旅各处角落中的植物浇水;上午,我做前台他整理床铺;下午,我们便大街小巷地闲逛,走入乌镇的烟火里。

路南渐渐不再那样思念奶奶——他有个黑本子,总是悄悄在上面写着什么。一次被我偶然发现了,才脸红地告诉我,那是日记,想奶奶紧了便会写一些。我善意地笑了笑,再没问起,不过暗地里却留了意,他写它的次数明显少了。

我的暴食症也好了许多——不,或许应该说,若没有那天与孙桐的重逢,它简直就痊愈了。

孙桐蓦然出现在乌镇时,正是我来此第二十九天。他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样子——彼时他落魄凌乱,疲惫不堪,完全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我跟路南,只兀自坐在街边,用沙哑着嗓音一遍遍弹唱《loving you》。

只身一人,无人为伴。

我这才猛地想起,我已将手机打入冷宫许久了——路南还在身边,我就不想再联系任何人。

胡乱摸出手机,点开微信,铺天盖地的信息发过来:

孙桐:樱桃,Gibson出了款新吉他,可她不许我买。

孙桐:樱桃,你跑哪玩去了?居然敢不回我微信。我跟她吵架了,她抱怨我陪她时间少。她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懂懂事?

……

孙桐:樱桃,我们分手了。

“怎么了?”路南捉住了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它们冰凉得惊人。

有件事我从未告诉过路南,那便是我之所以神往乌镇,不只是因为这里曾有木心先生。还因为,孙桐曾说,若有朝一日遇到喜欢的姑娘,一定带她来乌镇,在摇晃的乌篷船中,弹吉他给她听。

那些你视若珍宝,求之不得的东西,他人却弃如敝履,指责厌弃。我无法用语言说出那一刻我的感受,我脑中空白到只知道将手机塞给路南,像是趋利避害的草履虫。

路南皱眉看完,说,樱桃,别过去。他是个男人,给他些尊严。

我死死盯着路南五秒,忽然神经质地甩开他,夺路而逃。

空白的头脑被骤然填满——我口袋中有八十块零三毛,可以买八斤桂花糕跟一块泡泡糖,或者一只植脂奶油的水果蛋糕,或者……

久违的恶友微笑着造访。

鬼知道那天我歇斯底里成什么样,仅存的记忆是,我窝在乌镇一处僻静的桥,抓满食物囫囵塞进口中,而路南一直沉默着注视着我,直到我干呕起来,他才按住我的手,轻声说,樱桃,停下来好吗。

食物让我话语含浑,我说我停不下来。

他的眼神蓦然凶狠起来,路灯倒映在瞳孔,是业火。他抓起食物塞进自己口中,说,那我陪你。

世界冰冷,万籁俱寂,我们在冰封中无声尖叫。

最后的最后,我们都撑到再咽不下,他双目猩红,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我,而我颤抖着手掌抚上他鼓涨的腮,胸口疼的厉害。

是那一刻,顿悟终于突破困苦的深渊让我醍醐灌顶——孙桐的落魄让我失控,而路南的痛苦,让我终于剜去腐肉,涅槃重生。

眼泪终于滂沱,我带着哭腔说,路南,我们重新开始吧。

前尘放下,重新开始。

恰巧一月期限已到,次日,我们便双双和老板辞行。老板吹着清茶,意味深长道,磨难也是馈赠,无论跨过与否,总要汲汲于生。

我隐约觉得他知道我的秘密,却选择睿智回避,而非同情唏嘘,我感激他。

临起飞前,又收到了这个有妄想症的大龄文艺青年的微信:能追你半个中国的人,你要珍惜!

他总是意淫我和路南是一对儿,即使我纠正过很多次。好吧,现在我要承认,……看到他这样yy,我有些暗爽。

不过还是要回:老板,治治脑洞。

他秒速滴滴回来:天真。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他来吗?

我:小公鸡?

老板:天真。是他找到我说,他喜欢的女孩子在这里做义工,而我这边只收了你。

我一愣。

老板:你知道他有个黑色的本子吗?如果没猜错的话,上面内容应该和你有关。

我:不,那是他的日记,记着他的亲人。

老板:是吗?可是很多次,他记录时,都会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长久地注视着你。

我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直到空姐提醒我关闭手机,飞机升入高空,才缓过神来。

夜班机舱内蓝光幽幽,路南就在我旁边熟睡着,随身的背包无设防地挂在一旁。我知道他一向将那只黑色本子放在背包夹层里……

我坐立不安,视线胶着般黏在背包上,仿佛能透过它,看清那只本子上的内容。只看一眼……没关系吧?如果只是他奶奶,我会和他道歉,随便怎么补偿;如果真如老板所言,我就……

我就如何呢?哎,嘿嘿。

我鬼鬼祟祟、诚惶诚恐地翻开了第一页。

“药店打工时偶遇一女孩,浮肿憔悴,神情呆滞,购买泻药,符合暴食者面容及行为,疑似患者。”

“有躲避人群暴食行为(楼顶),受刺激后显著(失恋),对其他精神障碍患者共情能力强(抑郁症),暴食程度中。”

“陪伴疗法实验结果:在患者远离刺激源(暗恋对象)前提下,他人陪伴会减少暴食行为(增强患者责任感与自我认同感)。”

……

机舱内冷气开的真大。

不然,时值仲夏,我为何觉得遍体生寒。

我冷静地将本子放回原处,安静坐了会儿,然后用毯子蒙住了脸。

没有眼泪。那一瞬我从天堂跌入地狱,却平静得出奇。有什么好哭的呢?能陪我哭的人已经不在了——不,他甚至都没存在过。

不过又是一场痴傻天真,自作多情。

猛然间一切我曾疑惑的瞬间都分毫毕现:初见时他的殷勤,楼顶暴食时他及时的降临,乌镇里猝不及防的重逢,还有他对我似有若无的在意……呵。

他学什么来着?对了,隔壁医学院,大四在读生。哈,他本该在准备毕业论文,为何如此有闲情逸致,不远万里做义工?

只有一个可能了。

因为……我就是他的论文。

胃部骤然绞痛得厉害,酸水上涌,我一把掀开毯子,却蓦然对上路南视线。

不知他醒来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只是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的表情——复杂的,欲言又止的——

他全都知道了。

“樱桃。”他试探着搭上我的手,“我——”

“你别说话。”我轻声道,“什么都别说,好吗。”

我的手凉,他的手更冰冷。我抽走自己的手,闭上双眼。

之后一路无话。飞机落地,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临分别,他拉住了我的衣角,低声说,樱桃,你让我想起奶奶,是真的。

动作和语调,像极了那夜乌镇青灯悠悠,曲水汤汤,他向我讨一碗鱼汤。

我本应内心毫无波澜。

可为何转了身后,还是红了眼眶?

若真有时光机,你会选择回去哪里?哆啦A梦上映时,这个话题被刷上首页。

路南想,若是从前,他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他会选择回到两个月前,告诉那时混账的自己:你会遇到一个叫做樱桃的女孩,她有些大大咧咧,有些自卑,可她很温柔很好。

而你不要伤害她,因为你最终会喜欢上她。

感情的萌发远早于懵懂察觉。

最初,他的确是因为毕业论文以暴食者为主题,才留意到樱桃,甚至千方百计要到她的微信,又伪装成抑郁症患者,借此一步步打消她的防备,渗透入她的生活。可后来……一切都变质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她嘴角沾着奶油,还吼着“脚下留人”时?是知道她将难过咽进肚子里,也绝不会插足朋友恋情时?是发现她煲出的鱼汤,有过世的奶奶的味道时?

路南发觉自己并不能分清楚。

若那天樱桃看得够多,就会发现,那本日记后面的话逐渐变了初衷:

“樱桃今天没有暴食倾向,她消肿了些,有点可爱。”

“樱桃的暗恋对象出现了,她……情绪波动很大。再给我这时间,让我取代他。”

……

图谋不轨的开端注定不会连着顺遂的路途,路南并不幻想樱桃的无嫌隙的宽宏。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旁十米以内。不打扰,只静静陪她上课,吃饭,自习;看她终于可以波澜不惊地面对重新恢复单身的孙桐,却不再会过度迁就他;看她因竭力控制暴食欲后,渐渐消肿,清秀起来 。

她拉黑他微信,他摸到了她的微博;她拉黑他的移动号码,他换了联通……每日一条消息,讲讲琐事,聊聊生活,以一种死皮赖脸,完全不路南的方式,努力刷着存在感。

你看,即使是医科大学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在丢了套路后,掏真心的方式也会笨拙如斯。

而樱桃从最初无视,到后来虽竭力不理睬,却也不会再拒绝。他们就这样,温吞吞地你追我赶,度过了夏秋。

圣诞飘雪时,路南给她邮了个包裹,是一把钥匙,她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拒签。

晚上,他终于等到了她回应:钥匙给了我,锁你要保管好。

一颗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安然落地,路南缓缓笑了。

她懂了,他知道。

她那样爱木心先生,怎会不懂他的意思,不知道那首《从前慢》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 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而她终于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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