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

雪小禅

· 1 ...

院落两个字很中国。仿佛五千年的历史中，落脚点就是应该有个院落的。

唯美的中国元素，一定要有院落。——凄清的早春，推开厚重的门，有鸡有鹅有花鸟。房前种花，屋后种菜。

院落承载着一种心思，是踏实，是肯定，也是温暖。

南方院落更精致，门口永远是狭窄的，小到让人以为是小门小户，进去之后却发现别有洞天。以苏州留园、同里退思园、胡雪岩故居为例，都是如此。徽州院落怀了别样的情调，一样是粉墙黛瓦，却和江南的院落有所不同。马头墙和四水归堂的天井里，总把思绪压到最底。而苏州的院落因为有了昆曲的情调，又曲折又婉转，留下许多想象空间。

北方院落有天方地阔的开朗，不明媚，但郑重其事。从正门就开始壮阔起来，门一定要气派，人们认为门楼建得越高，仿佛底气越足。

北京四合院，其实也是北方人的梦想——团团围紧了，密不透风。四面都有院落，心里可真踏实。透过窗，可以观春夏秋冬，也可以看人间冷暖。我更倾向于南方的院落，一进一进的。由浅入深，层层递进，越深入，就越私密。

· 2 ...

忽然想起林黛玉。

姑苏女子，怎么能忍这早春的寒？梅才开了，经一夜风雨又落了。北方的花必然是开盛了才落。可姑苏的花，来不及盛开，一场早春冷雨，便将其打了个落英缤纷。在院落里，她如何葬花？如何悲泣？如何与蝴蝶低语？

院落里的时间是流动的，从你的身上流到他的身上。留园几易其主，仍然保持着院落的美——诗意，典雅，黯然销魂。玉兰依然优雅地开着，揖峰轩依然清幽宁静，西窗下琴音低回婉转。五峰仙馆似有旧时知己在品茗观戏。唯独院落有这样的雅意，看似封闭，实则开阔。

在“还我读书斋”读一会儿宋词，时光就这样淡然流走。时光是慢的，甚至是多余的。那些梅花开得正好，映在粉墙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艳。远处有人在唱昆曲，缓慢的调子如泣如诉，流得院落里四处都是，又被水吸走了。

· 3 ...

院落是个多么幽深的意象，镶嵌在光阴里。

什么都老了。光阴也老了，院落也老了，老了也把自己最后一道门的钥匙捏得紧紧的。前厅你们看过了，繁花似锦，或者，芳草萋萋。最深的那个院落，紧紧地闭着。生怕被打开，或者，从来不想被打开。怕吓到谁。首先怕吓到自己。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诗经》中《东门之池》曾经这样赞美着。谁能懂得谁？谁都有一个自己的院落，或者独住，或者呼朋引伴。

我喜欢独住。

在苏州，早春二月，来写作。住在明涵堂的院落里，几百年的老房子。

院子中只有我一个人，院内有芭蕉、木椅、竹、铁线蕨……

二进门。

头道木门很老，厚而黑。

推开时，有光阴厚重的声音。特别是深夜，灯光是昏黄的。下雨的黄昏，我总是坐在老椅子上发呆。手边一本翻旧的书，桌上一杯半凉的茶。

我住的屋子铺满了青砖。我喜欢青砖散发出的气息，很旧，很凉，味道久远——像一个故人，很体己的样子。

窗是百年前的老木窗，还有一张老式木桌子。我坐在昏黄的台灯下写着一些文字，断断续续。外面仍然是粉墙黛瓦。

守着几百年的光阴，在黑夜里，听着雨打芭蕉，分不清过去的光阴与现在的有什么不同。独自沉溺于这种孤寂的幽静中——缘于我对院落的一种梦想。

· 4 ...

院落，是静的，小众的。

老了，应该有个院落收容一颗老心，就这样平静了，就这样收敛了光芒，和院落一起沉溺于平淡。

院落，是大气的。它独立于群体之外，是自己的，且只属于自己，把自己的个性黏附于这些院落——每个人的院落都不一样。固守自己的小小院落，种一棵桢楠树，栽一些相思苗，养几只小鸽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院落里发发呆，就够了。

就像此时的我，坐在苏州的院落里发呆。

这是黑夜，星光下，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一杯大红袍，将凉未凉。我手里捧着这杯茶，慢慢地饮下去。

上午，在山塘老街买了一盆叶子花，它在黑夜里开得喜气洋洋。我看着它，笑了。

空气中传来吱呀的一声。

院落里，是谁推开了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