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台》的现实主义创新与思想呈现

2016-04-13 15:48李荣博
商洛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顺子活法现实主义

李荣博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726000)

《装台》的现实主义创新与思想呈现

李荣博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726000)

《装台》将“虚”与“实”结合的恰到好处。既有密集的生活化情节,热闹的故事;又具有深沉的思想意蕴,沉痛的现实关切。以各式各样“趋利主义”的生存方式和生存观念,映射出坚守道义的“活法”之艰难沉重及其动人辉光。在创作方法上,以周围世界和生活世界代替典型环境;以生存方式的典型代替典型性格,从而营造了当下生活化的、处境性的、蕴含着价值选择的、生存方式的真实,具有鲜明的示范性意义,在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独树一帜。

《装台》;虚实结合;现实主义;道义坚守;趋利生存

《装台》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却兼具了“结实”与“空灵”之美。最引人注意的是它的结实。这种效果,首先源于叙述者的设定。《装台》的叙述者没有身份和立场,既摒弃了思想精英的眼光,也远离了文人情趣。虽然是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但它是无言的上帝,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和讲述者。只是在看,把看到的讲述给读者,让读者来看。不虚美,不隐恶,不愤激,也不悲叹,不做判断,不发问,也不解释:一个纯粹的、空空的声音,竭力避免引起读者的觉知。它看到的只是生活,是生活中的人和人的行动;人的行动构成事件,事件经因果勾连而成情节;情节却是生活化的,而非戏剧性的。生活化的情节和戏剧性的情节虽都植根于生活逻辑,却有本质的不同:戏剧性情节的因果勾连和冲突解决,需要于空间和时间上集中的、借助于语言和动作的显性表达;生活化的情节,既不受时空的限制,也不一定借助语言和动作,更不一定显性地表达,它可以因观念和欲求而起,也可以借助欲念消除和观念转换而灭。文中菊花对父亲顺子的“恨”,就随着自身处境转换契机的出现而消弭。生活化的情节蕴含的冲突,并不比戏剧少,并且更为本源,但却没有戏剧中的种种限制,因而可以更为自由地呈现。《装台》的结实效果,主要奠基于密实的、生活化的情节之上。叙述者驱逐了象征、隐喻、反讽等人为的、尤显匠心的小说技巧,摒弃了主观化的、理想化的、情趣化的描述,更远离了情感化表达;而只是借由情节,开敞出人物的生活世界,将蕴含欲念冲突的生活本身现象式地呈现。叙述者因为悬隔了判断,剥离了主观意识,并不着意于雕刻“宏大人间”[1],所以规避了宏大叙事;只是借由人物开敞出的生活世界,以真力弥满的生活细节和情节,具体而微地呈示“悲惨世界”中的生存处境;以还原而致的、本然态的生存实境,召唤思:从而使文本呈现出真正冷静而客观的现实主义风格。其创新与探索,较之以往的现实主义创作,亦多有实质性的突破。

《装台》的结实,并不妨害它的空灵。刘熙载论韩昌黎:“文或结实,或空灵,虽各有所长,皆不免著于一偏。试观韩文,结实处何尝不空灵,空灵处何尝不结实。”[2]结实与空灵之辩,即虚实之辩,是中国艺术精神对“道”的领会和貫通。贾平凹妙悟之,心得之,并将其作为小说技巧,“以实写虚”、“抟实成虚”,欲使现代小说承续“目击而道存”的文道传统,延续华夏艺术精神;同时以“虚”来安放小说形而上的层面,从而涵纳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于民族艺术精神之中。这种思路不知是否影响到陈彦,但《装台》却深契虚实之理。叙述者的独特设定,将现代小说中,疏离的理性主体的审视之眼,带来的空旷与寥落一扫而空,反而代之以人头攒动的热闹,那是《红楼梦》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装台》不大不小的小说世界中,由顺子勾连起的各色人等,都有自己的周围世界,都有自己的声音、性格、行动和生活方式。小说叙述照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和他的世界,叙述却无暇驻足、无暇感叹、无暇幻想、无暇评论,而继续匀速推进。从而,使生活化的情节链,细密、紧致、扣人心弦,有种密不透风的结实。但每一处细节,言语,行动,每一人,每一人的生活方式,都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看似无托,实际其旨渊深远大,所以,结实处又无不空灵,质实处并非不透脱。这种空灵,并非基于作者的思想主张,也并非基于作者的主观倾向性,而是基于一种生存样态的呈示,文本因而具有了现象还原的意味。作者自道,“他们只能一五一十地活着,并且是反反复复,甚至带着一种轮回样态地活着,这种活法的生命意义,我们还需要有更加接近生存真实的眼光去发现,去认同。”[3]433作者并没有评判,而只是呈示出来,让读者以“更加接近生存真实的眼光去发现”。但是,文本呈示的生存样态和生存现象,却在召唤思,召唤着“去发现,去认同”的读者,思入生存的本真和终极。生存在世的艰难、尴尬、吊诡、悖论、荒诞、无意义、绝望、温情,无不摇撼性灵,生发痛感,促逼读者,从视而不见习以为常的麻木中,步入审视和深思之途。结实的文本,就这样,以其撼动人心的效果,召唤了空灵之思。

《装台》这样一个结实的、冷静而客观的文本,其现实主义写法,究竟实现了何种创新与突破?作为呈示生存样态和生存现象的文本,又召唤着何种存在之思?

一、《装台》在现实主义写作道路上的新突破

评论家李星先生曾言,“《装台》正是继《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秦腔》《古炉》《带灯》之后陕西,乃至全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又一重要成果。至少,它有着如以上作品一样伟大而高尚的文学品质。”[4]这个判断大体是中肯的。《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秦腔》《古炉》都应被看作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创作里程碑式的作品。除《平凡的世界》较为遵守经典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三原则——即真实性原则、典型性原则、历史性原则——之外,《白鹿原》、以及贾平凹《秦腔》之后的著作,对现实主义创作成规,都有实质性突破。《白鹿原》在文化寻根的潮流之上,将经典现实主义,由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和合而成的社会关系总情势形成的大环境,置换为历史处境中,价值、伦理、文化冲突裂变、抵牾消长的大背景;历史也由处于超越性地位,具有必然性的历史理性,下降为契机性的、缘发性的处境;人物的典型性也并非镶嵌在为政-经所决定的社会关系之中,而是被归置于某种价值伦理的框架内。这样,《白鹿原》把降格为民间伦理的,以“仁义”为导向的、庞大滞重的儒家伦理价值文化,在攸关生死存亡的历史处境进逼之下,无法保证其“德福一致”的实施,从而一步步为以“实利”为导向的价值形态所取代而至消亡的历程和命运,清晰地呈现出来。以此方式,《白鹿原》达致的真实性,比经典现实主义外在的客观的真实,更为根本,也更为隐秘,深置于民族的价值伦理文化之中,构成了民族隐秘的命运。贾平凹的创作,对经典现实主义成规的突破,力度更大。在他那里,蕴含历史趋势总情势的典型环境、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都不重要。将历史淡化,悬置,将宏伟视角具体化、微观化,将人物精神化、符号化、象征化,只呈现生活的原生态,只述说本然的人事,对这个还原到本然的小说世界,作家沉默无言。这正是《秦腔》呈现出的真实性,并以此缔造了冷静的现实主义文本。从《古炉》开始,经《带灯》,至《老生》,贾平凹逐渐深入到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探索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流变与具体历史处境交互生成的真实,从而为个体的和民族的生命找到冲决的途径和可能。形成了广阔、深沉又不失细微的现实型写作新范式。

《装台》对现实主义创作成规的突破,首先在于,将历史压缩为当下经验;将政-经-社会等因素结构而成的宏观的大环境,与蕴含社会关系总情势的具体环境,还原为人物的周围世界,这是由刁顺子的工作和生活,指引着、开显出的生活世界。小说中的这个生活世界并非是与时代变迁息息相关的大世界。大世界对刁顺子们的生存相隔太远,无论如何变,刁顺子们的生活十几年如一日,仍然如此,这更具有生存的意味,也更遵循生存事实,更能雕刻一种生存方式,彰明生存抉择,更能凸显人物自身主体性的力量而非被时代潮流挟裹。此时,是人在选择生活方式,而不是生活处境、时代风向决定人。生活世界中的凡人个体,不是能造时势的英雄,往往也无法窥知社会的走向和势态,平凡、甚至窝囊到连自身的经济境况都改变不了。他们更多地按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按自己的价值观和伦理原则,一五一十地活着,十几年如一日甚或几十年如一日。风吹在身上就受冷,雨落在身上就受凉,他们的活法被社会否定时就遭遇窘迫,酿成悲剧。这种不变,比时代的变,对于文学和艺术更有意义。不变的是人格,是人性,迁变的是时代性;文学书写,朝向的是人性而非时代性,文学是人性的注脚,而非时代性的注脚。伟大的作品,虽也书写时代的巨变,历史的沧桑,但都是为了雕刻不变的人性,凸显人性的辉光。《悲惨世界》中宏大的社会历史场面和时代动荡,是为了雕刻冉阿让身上伟大的人性之光;《活着》中的历史沧桑,是为了凸显苦难中的人们以乐观和良善,相互温暖,营造的一点温情;《一句顶一万句》以近百年时事流变的历史跨度,书写的却是不变的、人的存在论宿命的根本孤独;《白鹿原》近50年的沧桑历史中,不变的白嘉轩、朱先生最为动人;《秦腔》中迁变的世事和人心中,不变的夏天义、夏天智最为动人。陈彦亦深谙此理,将典型环境还原为生活世界的同时,将历史和时代浓缩为当下经验,将笔墨聚焦于生活世界中的遭际、承受与坚守,聚焦于生存事态、生存处境和生存抉择,以此为情境来雕刻人,而并不求助于历史沧桑和时代变迁。所以,《装台》是反“史诗”式的写作。同时,也是反“家族”式的写作。当代最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常常采用一种“家族”模式,以几代人的命运遭际和抉择,书写代际更替中的沧桑巨变。《平凡的世界》中,孙、田、金三大家族;《古船》中,隋、赵、李三大家族;《白鹿原》中,白、鹿两大家族;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以及《丰乳肥臀》中的上官家族,《生死疲劳》中,西门、蓝、黄、庞几大家族;《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顺家族;《秦腔》中的夏家等等,都在此列。一方面,这是承继了在现代文学发端期形成的“家族小说”的文学基因,这种基因要上溯至《红楼梦》和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另一方面,可能是受到《百年孤独》家族叙事的影响。“家族”和“史诗”的写作模式,虽然成就了现实主义创作的辉煌实绩,但同时也造成了僵化和闭锁的创作态势,似乎不“史诗”、不“家族”就不足以缔造厚重深沉的文本,从而弱化甚或泯灭了写作形式探索的激情与动力。《装台》反“史诗”、反“家族”式的写作,却依然具有了厚重与深沉的质感。虽不以历史的变、代际的变,去雕刻不变的人性;却以事态的变,情境的变,来凸显光辉的人格、性情与伦常。例如,刁大军高调归来,挥霍奢侈之势,映照着刁顺子的窝囊、窘迫;事态一变,大军负债逃走,此时却凸显了顺子的良善、担当和价值坚守;事态再变,刁大军绝症,归来,离世,又足以展现顺子的重情重义的温情,感恩,与宽厚。刁大军故事链的事态三变,为刁顺子的不变,洒上了动人的光辉,为顺子这一人生灰暗的人物形象镀上了温暖的亮色。同样是“跪”,跪女儿菊花,跪寇铁讨薪,跪菩萨代墩子受过,情境不同,在看似“窝囊”的行为中蕴含的意味也不同。跪女儿,展现的是一个自知无能的父亲,既不能给女儿体面的生活、体面的身份,也不能给女儿充分的爱与家庭温暖,自愧自责甚至痛彻心扉,却又拙于表达、无力改变的,深沉的父爱。跪寇铁、跪菩萨呈现的是,在下苦讨生活中,为兄弟着想的仁义之心,舍己全人的道义担当,屈己媚人的处事策略,亏己成事的无奈苟且。虽尽现窝囊与卑下,却足够苍凉悲慨,可怜、可叹、可赞。难能可贵的是,《装台》中每一个人物的故事链几乎都有情境或事态的变,使生活化情节细密紧致,饱含冲突,充满起伏,扣人心弦,引人入胜,构造了张弛有致、颇具可读性的结实的文本。每一起伏中,却又折射着人性的辉光,召唤着深沉之思。应该说,《装台》将历史跨度压缩为当下经验、以人物的周围世界代替经典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这种创新和突破所取得的艺术效果,是值得肯定的。

《装台》对现实主义创作成规的突破,还表现在,塑造的人物,虽然具有高度的真实性,的确是“这一个”式的、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同时又具有普遍性的典型人物,但是并非是性格的典型或者气质的典型,而是价值体认或生存方式的典型,是某种“活法”的典型。《装台》中的很多人物,最显明的不是性格,而是活法。刁大军的性格很模糊,但活法却很鲜明,这样的人,不能用性格的善或恶、坚强或软弱去衡量,只能用“活法”的轻松或沉重,踏实还是投机,庄重还是浮华来评价。刁菊花,也不是恶毒或者阴狠的人。她自小在一个受人歧视、又缺失母爱的家庭中长大,长大后又不漂亮、没优越感、没异性追求,并且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怨恨日积,使她出现了歇斯底里的行为。但她却依然能感恩,对瞿团一家抱着深深的感激与亲近。她的生存处境和价值认同决定了她的生存方式和活法,她身上的“恶毒”的想法和行为,是生存处境和活法赋予她的,一旦处境改变,她可以有另一种“活法”时,“恶毒”的想法和行为便会消失。她是千千万万个被生存处境和绝望地“活法”逼迫出疯狂的、可怜人的典型。但是价值体认却是至关重要的。同样的生存处境中的顺子,他的活法比起他的两个女儿更不堪。这种“更不堪”的活法,虽然是为了托举两个女儿的“体面生活”造成的,但是女儿们并不感恩反而看不起他,就连因为他窝囊而选择了他、嫁给他的蔡素芬,也觉得窝囊的太过分了。这里面可以鲜明地见出,价值体认的不同所导致的冲突,这是价值观念的冲突,而非利益的冲突。这种虚灵之物,必须要附着在不同生存方式也就是“活法”的选择上,附着在人物身上。《装台》就以这种价值体认或生存方式的典型,打破了以性格或气质来塑造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成规。

《装台》在真实性追求的实现方式上,也呈现出自身鲜明的独特性。经典现实主义企望真实地呈现社会生存的本真样态,戳穿伪饰现状的意识形态;注重外在社会结构形态的展示,往往以巴尔扎克式的通过描写一段历史来反映整个社会,强调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等外在的客观物层面的真实,以及表象下蕴含的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以之作为人物行动逻辑的规训性力量;注重在戏剧性情节中,以生活逻辑和情感逻辑与规训性力量的冲突与妥协,雕刻人物性格,同时强调将广泛社会蕴含,也就是普遍性,注入人物鲜明的独特性之中;以如此方式达到的人物及环境的典型化,就成为文学效果高下的判别标准。而自然主义将实证主义的方法,“种族、环境、时代”的综合作用,遗传学的理论,都纳入创作方法之中;以群众场面代替典型环境,以气质和变态心理刻画人物,以生活的本来面目的日常性来代替情节的戏剧性:希冀通过生活与人的自然态,而非借助于作家的理性把握,来获得高度的真实性。现代主义,在意志与表象、直觉与理性、潜意识与意识二元对立的现代哲学深-浅结构的基础上,将真实性问题从传统的表象、理性、意识层面转入更深层的意志、直觉、潜意识的基底上,把目光从外在的客观实体转向心理世界,认为更真实地开敞人物,进而也能更真实地呈现由人组成的社会;并不注重外在社会结构形态,不注重人物的性格,而是注重人物的心理、精神和潜意识,甚至将人的意识流动状态作为客观现实生活加以描写,从而展现真正属人而不是属物的世界:总体上,追求艺术的深度模式,以真实性的深度来代替经典现实主义真实性的广度。《装台》呈示的真实性与其皆有不同。注重的是当下经验,比起经典现实主义架构,更具有在场感,与我们的生活体验并不疏离,或者说,就在我们的生活视野之内。日常生活化的情节,却并非自然主义那样彻底琐碎零散,而是蕴含着冲突;这种冲突更多地来源于生存方式,但是却没有将历史重大事件或社会重大情势作为背景,也没有戏剧式的时间和空间上的集中。《装台》也没有形式上的深度模式,并不着重从心里世界开敞人物,无意于刻划人物的气质或性格,而是从生活处境和人的生活方式选择上,雕刻人物的价值体认和价值选择,从而使小说呈现出强烈的存在主义意味。《装台》通达的,是当下生活化的、处境性的、蕴含着价值选择的、生存方式的真实。这在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独树一帜。

二、《装台》的意蕴指向:趋利生存与道义坚守

《装台》这样一个由细致紧密的生活细节和情节编织成的、“结实”的文本,又在召唤何种空灵之思?

小说以装台的下苦人刁顺子为中心人物,开显出了他的周围世界;同时又以刁顺子周围世界中打交道的人物为中心,开显出他们各自的周围世界。这样,就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活世界,既不宏大广阔,也没空旷到只有一个反思、审视、体悟着的,灵魂单子式的主体。这个生活世界却很喧闹,不存在疏离者和旁观者,每个人都与别人打着交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求,有自己的理由,有自己的话语和行动,有自己的活法。这些人有时会有口角,起冲突,有时又会通力合作,协调一致,共同唱好一台大戏。这其中,没有十足的恶人,没有那种道德上的败坏者,也没有理想化的、“高”“大”“全”的完人;有的只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会妥协,会苟且,也会坚挺。他们的冲突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根本利益的冲突,更多地却是源于生存方式背后的价值体认,源于生存理想、欲求及其实现可能。比如丁大师丁白做足架子,只不过是凸显自己在剧团中的重要性,出于生存尊严的欲求,但是却践踏了顺子他们的尊严;剧团中的“角儿”摆谱,也是被溢美之词膨胀了自尊,但是却逼迫着瞿团妥协,低声下气地成了“李鸿章”;靳导以“艺术至上”为原则,因为顺子把戏演砸了,而狠骂顺子,却伤了顺子的自尊。但当价值体认达成一致时,冲突也就化解了,比如赴京演出,最后全团上下一心,各尽其力,保证了演出的“完美无缺”。

小说着力叙述的,却是中心人物刁顺子与周围世界的纠缠,以事态的变,情境的变,凸显刁顺子的不变,对自己“活法”的坚守。“活法”中,隐含着一种生存方式的抉择,隐含着一种价值认同,一种道义坚守。顺子的周围世界,按照三条线敞开。第一条是个人生活线,打交道的人物主要有,四任妻子,两个女儿,哥哥刁大军及村人,小学朱老师;第二条是领导装台队这条线,故事节点的重要人物有墩子、猴子、三皮、大吊;第三条是剧团及业务这条线,重要人物有瞿团、靳导、寇铁。这三条线上的人和事,像镜子,映照着、雕刻着,顺子这一中心人物。作为城里人的顺子,没有像刁大军和村人那样,选择一种轻松而享乐式的活法,反而要靠装台这种下苦的力气活谋生;同是蹬三轮的出身,他也没像谭道贵那样,发现商机造假酒,成了富人。他虽然养大了两个女儿,却没有得到感恩与回报;她们反而觉得耻辱,反而怨恨没有给她们体面风光的生活;她们与村人一样,认为顺子活的窝囊。这些人认同的是“能挣钱毕竟是本事。这年月,没钱亲爹也不成爹。有钱哈尸从都放光芒。”[3]299.钱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高于道德伦理,高于责任义务,高于法律,也高于亲情、友情、爱情。他们并不认为靠自己双手,勤恳劳动,踏实做事,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用汗水挣钱,是值得尊重的;相反,能够精明地,轻松地挣钱,能够畅快地享乐,才是值得羡慕的,却不问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也不在意这种享乐是通过什么方式获得的。刁菊花就代表着这种价值观,她恨顺子窝囊,却羡慕刁大军的风光,能挎着大军走路、跟着吃喝玩乐都能很得意;与家里人闹矛盾,不高兴了,就去住酒店,甚至去住四星级酒店,从不考虑他爹下苦挣钱多么不容易,对父亲的关心甚至都不如瞿团;跟着乌格格玩暧昧、蹭吃蹭玩,乌格格傍了款,她心理失衡,终于也傍了造假酒的谭道贵。在这种价值观面前,顺子自己甚至也产生了动摇,只有朱老师肯定他,“你是钢梆硬正的活着。你靠你的脊梁,撑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该你养的,不该你养的,你都养了,你活得比他谁都硬朗周正。”[3]297但是,这个道理别说女儿们不明白,就连跟顺子一起下苦,间接靠顺子撑持了一大家子人口的猴子、大吊、三皮们,也不明白。顺子觉得“他驮着最重的东西,就是发言权,就是管理”[3]20,但实际上这些人也认为顺子窝囊,心眼里也看不起他,也是满腹牢骚。跟从顺子,是因为顺子宁亏己不亏人,从不多吃多占,顺子能卑躬屈膝地揽下活,能受窝囊气不顾廉耻地讨下债,是因为顺子对他们挺照顾,为他们着想;他们自己做不到这些,离了顺子他们揽不到活挣不下钱。他们跟着顺子,不是因为义,而是因为利,私心都重。蔡素芬帮谁干活谁都不愿意,因为要分他们的钱。他们对顺子也没有由衷的感激与尊敬,三皮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蔡素芬的主意,已经不是吃热豆腐那么简单,企图的是通奸和肉体的占有;墩子一直打着韩梅的主意,因为意淫韩梅,才导致了亵渎菩萨的事件。就连大吊,也精明地算计着,退掉了出租屋,全家住在了顺子家里;大吊死后曹桂荣和女儿干脆赖上顺子,但是却根本没考虑过,蔡素芬的出现已经导致顺子家庭破裂。这些都是彻底的利用。就连剧团的人,如寇铁、丁白等,也在利用顺子的卑屈,而实现自己的私欲。只有瞿团和靳导才是真正地同情,当然顺子也投桃报李并且自知身份。最可怜的是,顺子的几任妻子,也不是出于爱,而都是出于利用,才嫁给顺子的。第一任妻子田苗,嫁给顺子是因为他窝囊,不嫌弃她是破烂货,她给顺子及女儿带来的只是耻辱;第二任妻子赵兰香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惠,但是也饱含私心,是为了能有个城里人身份,能有个依傍,女儿能有个父亲,才不嫌弃顺子,她的早逝却给顺子带来沉重的负担与对婚姻的绝望。第三任妻子蔡素芬,自认是个不祥的女人,虽也贤惠,漂亮,善良,也是个好女人,但也是看上了顺子的窝囊,不惹事,处心积虑地嫁给他,寻找一份安定的生活,不期然却导致了顺子家庭破裂,善良的她不愿意再伤害顺子,就离家出走了。大吊的妻子曹桂荣,丈夫死后,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又要留下为女儿丽丽整容,而顺子善良、心软、负责任、可托付,所以赖上顺子,却没有考虑顺子的家庭难题。此时的顺子,就像蚂蚁,托举着几倍于自身的重物,艰难前行。刁顺子与周围世界的纠缠,呈现出了一些重大的伦理学问题。道义坚守者为什么不被尊重,反而被蔑视、被嘲笑?善良人的善良就应该被利用吗?

《装台》敞开的生活世界,虽然也有温暖与托举,庄严与感动,但整体却透发着趋利化生存的味道。人的价值判断、行为动机和选择标准,都是从金钱,利益,实惠等出发,并朝向利己主义的目的;而绝少从“义”出发,“道义”“情义”已经被弃之如敝屣,不仅不被认可、不被敬仰,反而成了嘲笑和蔑视的对象。人们在“喻于义”与“喻于利”之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喻于利”;只不过有些人身上,还有“义”的残留,另些人则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这些利己主义者,并没有为自身的趋利行为感到惭愧,都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借口,都会让自己觉得自己的行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同时,还会从肯定自我的立场出发,对坚守道义者,进行否定性评判,论证他们多么不合时宜,多么迂腐,傻,窝囊。价值评判从效果上出发,而不是从动机上出发,只看重钱多,活得风光,而不考虑钱和风光以什么方式得来。从效果出发的价值评判却很有说服力,使这种价值观,赢得了广泛的呼应和认可,从而成为民间价值伦理的主流。《装台》中“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固然是趋利主义,但利用善良人的善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更是趋利主义。许多人的行为,从效果上看也许并没有制造严重的恶果,不算什么恶人;但从趋利的动机上看,也算不上善良。《装台》中真正意义上的善良的人,只有顺子,瞿团,小学的朱老师。作为知识分子的瞿团,朱老师,具有明晰的道德意识和道德判断,坚守道义不难做到;难得是顺子,并没有非常清晰的道德意识,但出于习惯或者潜意识,或者说出于心性,于弥漫趋利之风的生活世界中,能够“不变”,更可贵,更动人。

道义坚守之难,难在“德福一致”在当前条件下,已无法保证,这是个世界性难题。康德所说的三个道德得以实施的公设,“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意志自由”[5],缺乏任何一个,“德福一致”,就无法保证,道德也就无法有效实施。德福一致,其涵义是,有道德者得福报,德行高低决定福报大小,无德或为恶者得恶报,道德和幸福有着必然性的因果联系;通俗而言,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在西方,自从上帝在人心中死去,人的行为和选择失去了终极的审判者和意义赋予者,世界已陷入虚无主义之中;同时科学技术的推进,已破灭了“灵魂”信仰:三个道德公设中的两个已失去有效性,道德施行实际已无法确保。在中国,儒家道德伦理一直是压制“趋利”价值观的,但是自从儒家道德伦理不再主导人们的日常生活,从官方伦理降格为民间伦理,“德福一致”的有效性就无法保证了。苍凉的“史诗”《白鹿原》,之所以被称作民族的秘史,就在于,它展示了从辛亥革命到建国这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内,儒家价值伦理被降格为民间伦理,“德福一致”原则失去了保证,又因为它的庞大滞重,终于在“趋利主义”的价值观步步紧逼之下,失去了对人心的规约作用,从而民族的前途陷入扑朔迷离之中。在“德福一致”原则失效之下,现时代对道德的坚守,就尤为悲壮。好人不得好报,好人吃亏,好人难做。所以绝大多数人,放弃了道义坚守,趋利生存;只有极少数人,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不计个人得失,以道义立身,以道义行世,无论人世如何变幻,都不改自己的践道之心。这种决心出现在处于生存底层的、装台的下苦人刁顺子身上,就更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小说结束时,他的生存境况非但比小说开始时更好,反而更糟糕更严峻,但他依然“不变”,他决意承受道义坚守给他带来的无比的沉重。文本末尾,那些托举着比自己身体还沉重几倍的东西但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的蚂蚁,就是这种决心的明证。

三、结语

《装台》是一个既具当下生活经验、现实精神,又具有深远思想蕴含的小说文本。“以实写虚”,以高妙的手法将“虚”与“实”结合得恰到好处。其实处,借由密集的生活化情节,开敞出人物的生活世界,将蕴含生存欲求与价值观念的生活本身现象式地呈现。冷静的叙述中,情节起伏,扣人心弦,亦庄亦谐,亦温暖亦苍凉,带给人快意的阅读体验。其虚处,并非是作者给“结实”的文本,注入自己的思想主张,在叙述行动中,作者是沉默的,在小说世界中,作者消隐了。“虚”来自于文本的自在言说。文本召唤着读者审视、反思呈现出的生存现实,生存抉择以及价值坚守,以各式各样“趋利主义”的生存方式和生存观念,映射出坚守道义的“活法”之艰难沉重及其动人辉光。文本的“虚”处,是深沉的思想意蕴,是沉痛的现实关切。同时,在创作方法上,以周围世界和生活世界代替典型环境;以价值体认或生存方式的典型、“活法”的典型代替典型性格,从而营造了当下生活化的,处境性的,蕴含着价值选择的生存方式的真实。这是在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作家既有的、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创新的基础上,进一步的摸索与突破。《装台》虚实结合的文本构成,现实主义的方法创新,以及其意蕴指向的重大命题,鲜明的探索性和示范性,都使其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实验性的佳作。

[1]李敬泽.在人间——关于陈彦长篇小说《装台》[N].人民日报,2015-11-10.

[2]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

[3]陈彦.装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4]李星.陈彦《装台》: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N].文艺报,2015-12-25.

[5]康德.实践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67-180.

(责任编辑:李继高)

On Innovation in Realism and Presentation Thoughts inZhuang Tai

LIRong-bo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Zhuang Tai perfectly deals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the void and the solid.It has both intensivelifeplot,livelystories,anddeepconnotations,painfulrealityconcern.Itmapsout hardships,heaviness and halo in the"living way"moral standing by various ways to live and survival ideas that aims profits.In the creation method,through replacing the typical environment with the world around it and living world,replacing typical character with the typical way of life,a true text containing the current life,situational life,the way to live under his value choice are built.It is uniqu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realism creation path,and has a demonstrative significance.

Zhuang Tai;combination of the void and the solid;realism;moral standing;living for benefits

I207.42

A

1674-0033(2016)03-0007-07

10.13440/j.slxy.1674-0033.2016.03.002

2016-04-28

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5J004)

李荣博,男,山东荷泽人,硕士,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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