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驿路诗歌的艺术特质

2016-04-13 11:16
关键词:驿路写实性诗人

吴 淑 玲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唐代驿路诗歌的艺术特质

吴 淑 玲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唐代诗人在“相逢尽是尘中老”的驿路上创作了大量的驿路诗歌,其数量几乎占《全唐诗》的十分之一,其内容的独特和情感与常态的不同导致了驿路诗歌独特的艺术特质:风物描写的写实性;内容与现实的疏离性;情感审美的悲凉性。

唐代诗人; 驿路诗歌; 艺术特质

唐代诗人在“相逢尽是尘中老”的驿路上创作了大量的驿路诗歌,其数量几乎占《全唐诗》的十分之一。由唐代驿路诗歌的内容去追寻其艺术追求和艺术成就发现:驿路诗歌中的写景作品随驿路变化,写实性很强,并因此而具有地域性特征;驿路诗歌的内容往往与纷繁复杂、热火朝天的现实生活有一定距离,而更具个人色彩;由于驿路诗人往往独宿孤眠、漂泊异乡、思家恋阙,驿路诗歌往往有一种独特的悲凉美。

一、 风物描写的写实性

驿路诗歌以描写风物的作品为多,可以说,凡是关乎驿路的,几乎都离不开风物描写。因为驿路诗歌的发生地基本是在馆驿和驿路。散布在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馆驿,各有不同,馆驿聚会的场景就不同;行走在驿路上的诗人,由于驿路地点的频繁变换,视觉所受到的冲击也在不停变化;不同的诗人观察的角度不同,对所见所感亦不尽相同,因而驿路诗歌就出现了丰富多彩的样貌。

驿路诗歌是诗人对外在自然和社会的直接感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1]415刘勰说的是自然风物对人的创作情感的影响。驿路诗歌的作者们,无论是馆驿宴聚还是驿路行进,所观所感的都是与驿路有关的物、人、事,当驿路诗人将他们的笔触指向风物的时候,因为不同地域驿路风物的不同,就自然呈现出阅读感觉的不同。这种不同,就是因为驿路风物的写实性而导致的风物描写的地域性。

(一)驿路诗歌的写实性。一般人行走在驿路上或在馆驿送别,都会有诸多感概,但只有能够抒发内心感情的诗人才能把这种感受诉诸文字,并以此感染他人。驿路诗歌的写实性与它的发生地点和情感氛围有非常直接的关系。刘勰说:“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1]250观山情在山,观海意在海,驿路诗歌的作者们正是这样面对自己身处的外界环境,或只是纪行写景,或者是借景抒情,但都是要描写身处的自然环境,这就必然带来驿路诗歌的写实性特征。

其一,驿路景物描写的写实性。李德辉《唐宋馆驿制度及其与文学之关系研究》在谈及唐代驿路的绿化问题时说:“唐宋时期,水陆交通获得了很大的发展,陆路交通的发展尤大。许多唐宋文人,长期在驿道上穿行,熟知当时各地驿道绿化的实况,并赋于诗文,流传下来,成为唐宋驿道绿化状况的实录。”[2]412通过唐代的诗文就能描述出当时驿路的绿化状况,这是史学的问题,可暂不谈论。我们关注的是,为什么通过唐代的诗文就能描述出当时驿路的绿化状况?答案是:驿路诗歌的景物描写基本是写实的。王勃入蜀之时有三十首纪行诗歌,这三十首诗歌在《全唐诗》中已经很难恢复其全貌了,但其《入蜀纪行诗序》明确指出了这一组诗所具有的写实性特征:

总章二年五月癸卯,余自长安观景物于蜀,遂出褒斜之隘道,抵岷峨之绝径,超元溪,历翠阜,迨弥月而臻焉。若乃采江山之俊势,观天下之奇作,丹壑争流,青峰杂起,陵涛鼓怒以伏注,天壁嵯峨而横立,亦宇宙之绝观者也。虽庄周诧吕梁之险,韩侯怯孟门之峻,曾何足云?盖登培塿者,起衡霍之心,游涓浍者,发江湖之思。况乎躬览胜事,足践灵区,烟霞为朝夕之资,风月得林泉之助。嗟乎!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无情哉?爰成文律,用宣行唱,编为三十首,投诸好事焉。[3]1833

这则序言告诉我们王勃的行程路线,也说明《入蜀纪行诗》中主要就是对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真实描摹。而这种情形,几乎是唐代纪行诗的共同特点。比如刘长卿有《湘中纪行十首》,十首诗歌都是对湘中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的真实描述。以第一首为例说明:

荒祠古木暗,寂寂此江濆。未作湘南雨,知为何处云。

苔痕断珠履,草色带罗裙。莫唱迎仙曲,空山不可闻。[4]1519

这是第一首《湘妃庙》的诗句,诗歌描写了湘妃庙的荒凉、冷寂,让我们看到了湘妃祠在刘长卿经过湘中时的境况。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不多举例。

由于驿路景物的写实性,我们能够通过这些景物描写勾画真实的唐代驿路两旁的风物画面,恢复唐代驿路在初、盛、中、晚各个阶段的发展情况。李德辉《唐宋馆驿制度及其与文学之关系研究》第六章中就根据唐代诗歌描画了唐代初、盛、中、晚驿路的绿化情况。根据李德辉的考察可知,东出都门的长乐坡、灞桥驿一带驿路树木以柳为主,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其二“杂花飞尽柳阴阴,官路逶迤绿草深”;李商隐《柳》“清明带雨临官道,晚日含风拂野桥”;白居易《狐泉店前作》“野狐泉上柳花飞”,而据薛逢《座中走笔送前萧使君》“槐柳阴阴五月天”;白居易《西还寿安路西歇马》“槐阴歇鞍马,柳絮惹衣巾”,又可知,这条驿路槐柳兼种。天宝以后,这条驿路上的官槐胜过柳树,李肇《唐国史补》“东西列植,南北成行。绘影秦中,光临关外”;武元衡《送唐次》“青槐驿路长,白日离尊晚”;韩愈《送进士刘师服东归》“泥雨城东路,夏槐作云屯”;李贺《春归昌谷》“春热张鹤盖,兔目官槐小”;白居易《赠皇甫宾客》“轻衣稳马槐阴路,渐近东来渐少尘”;罗邺《入关》“古道槐花满树开”等,都可证明中晚唐时期确实槐花满路,这就是写实诗歌的作用。

其二,驿路心态的写实性。驿路上的诗人,常常言及自己行走在驿路上的孤独和寂寞,这是心态的写实。

长时间的离开家乡、亲人和朋友,一个人行走在漫漫驿路,难免孤独和寂寞,各种情愁随之而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潇洒如李白,也会被周边的景物感染,如《宿巫山下》: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5]890

诗歌写于诗人出蜀的路途上,夜宿巫山之时,深夜里传来的声声猿鸣,白天所见的桃花绿水,都是诗人所闻所见,这首诗告诉我们,诗人出峡的时间是在三月。而在巫山,这个拥有宋玉写《神女赋》传说的地方,诗人不禁为怀才不遇的宋玉而感慨万千。他是在伤宋玉,又何尝不是为文人的命运而感伤?深情如李商隐,更会在驿路景色融入自己难以言说的哀愁,如《江亭散席循柳路吟》(归官舍):

春咏敢轻裁,衔辞入半杯。已遭江映柳,更被雪藏梅。

寡和真徒尔,殷忧动即来。从诗得何报,惟感二毛催。[4]6148

诗题告诉我们,这是诗人参加了一次江亭宴聚之后沿官路返回官舍。在诗人的感觉世界里,江水映柳,已非柳之本貌,雪花掩映梅花,更是遮住梅花的姿色。在遮掩真相的世界里,诗人曲高和寡,屡遭构陷,只觉得岁月悠悠,鬓毛添霜,老大无成。这正是夹在“牛李党争”的缝隙中的李商隐最为真实的人生感受,借一弯江柳发抒。避世如杨衡,曾经的驿路生活也让他满怀伤感,如《旅次江亭》:

扣舷不能寐,皓露清衣襟。弥伤孤舟夜,远结万里心。

幽兴惜瑶草,素怀寄鸣琴。三奏月初上,寂寥寒江深。[4]5279

据《唐才子传》说,杨衡与符载、李群、李渤等避世于庐山,在五老峰下结草堂而居,号“山中四友”,为什么会隐居?看一看这首诗,或许就会明白一二。曾经的奏章,应该有诗人报国的忠心,然而,奏章上达九重天,却无人过问,就如泥牛入海,这应该是诗人“扣舷不能寐”的真实原因,而诗人“弥伤孤舟夜,远结万里心”也应该是无奈的选择。

心态,完全由心境决定,故而,驿路景物虽然没有变化,但当诗人用不同的心境去观照时,读者获得的诗人的心态就会完全不同,这也是驿路诗歌写实性的重要侧面。

其三,情感的写实性。这里主要是针对驿路酬唱、奉送、送别的诗歌而言。曾经有不少人对酬唱、奉作、送别等诗歌中的人际交往因素给予了过高的估计,认为因为人际交往的因素,此类诗歌中有不少诗作缺乏感情色彩,或者无病呻吟,或者虚与委蛇。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有失偏颇。人际交往的因素不可避免,勉强之作也委实不少,但其中的情感却不一定就是假的。因为人就是人,即使之前没有多少情感,但在驿路、馆驿这样特定的场合,情绪是容易被传染的。当这种被传染的情感注入到作品中时,我们不能否认他的情感的真实性。有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如果在电视上看一场歌舞晚会,就有很多挑剔,就有很多不满,觉得有些作品水平实在一般,不配搬上舞台。可当我们身临现场时,尤其是观赏我们身边的人参加演出时,我们却对一些并不高明的演唱给予很高的热情,因为在场和不在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在场的人,会被现场的气氛裹挟。驿路诗歌中的情感诉说,很多也是被现场裹挟。当诗人融入驿路生活的情景之时,其情感也就自然带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

二、 内容与现实的疏离性

疏离,是一种隔膜,一种距离,一种没有深入其间,是一种不在场。唐代的诗人并非没有生活在现实,也并非在现实生活中不在场,但唐代的驿路诗歌,从内容上分析,有羁旅行愁、思亲念友、驿路风物、唱和赠答、驿路别诗等类型。这五类作品,都没有直接触及唐朝的现实生活,我们这里主要指政治、民生、战争等,故而现实指向性并不很强,与陈子昂的《感遇诗》、李白的《古风》、杜甫的《兵车行》、“三吏”、“三别”、《悲陈陶》、《悲青坂》、白居易的新乐府诗、韦庄的《秦妇吟》之类的现实感很强的作品相较而言,驿路诗歌的关注点在于自己、亲人、朋友和驿路风物,它并不脱离现实,只不过是现实生活的另一种形态,但它又确乎没有直指现实社会的深处,似乎游离于有着尖锐的社会问题的现实之外,故而,我们可以认为,驿路诗歌的内容确实与现实生活存在着一定的疏离性。

这是一个必然的问题。羁旅行愁往往是诗人在长久的驿路生活中的被搁置感,更关注诗作者此时的状况;思亲念友是在诗人消磨羁旅行愁时对亲朋好友的牵挂,诗作者所关注的是自己所关注的人的状况和他们对自己的情感;驿路风物是诗人眼观耳闻的一切,与地域特点联系更加紧密;唱和赠答其实就是一种交际应酬,关系稍微疏远的,所写内容就不关痛痒,关系不错的,也只是强调彼此,很少触及社会实质性内容;驿路别诗更在乎的是一种分别的殷殷情意,哪里还有更多心思关注社会、民生?所以,驿路诗歌从内容写作的实际需求看,是相对难以触及社会深层问题的,这是驿路诗歌与现实疏离的重要因素。

当然,难以触及,不是完全不触及。有些驿路诗歌也是能够碰触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深层次问题的,比如白居易的《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写于与刘禹锡初识时的扬州馆驿宴聚: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6]557

承认刘禹锡的“诗称国手”,但国手又如何?不过“徒为尔”,“满朝官职”,皇帝随口一封就是一个,但刘禹锡却“独蹉跎”,有才而不被重用,这难道不是现实的重要问题吗?但白居易也只说到这种程度。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写于被贬谪的蓝田驿: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4]3860

这是韩愈在被贬路途上行至蓝田驿时,侄孙韩湘赶来送行写下的一首诗歌。诗歌的前四句,不就是司马迁说屈原时的“忠而被贬,信而见疑”的情况吗,但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竟然被贬,这不是暴露了皇帝的昏庸难谏吗?韩愈那是一颗忠心可表,有怨艾,有控诉,有愤懑,有无奈。从中我们似乎也能体味韩愈在谏迎佛骨事件中所遭受的打击。

但更多的驿路诗歌,因为以“行驿”之人的自我关注为主要写作方向,故而,必然与深广的社会现实有很多的不同,也就不自觉地远离了以政治为关注点的中国诗歌的传统,成为与现实关注相疏离的一种特有存在。

总体来看,驿路诗歌是以驿路本身为原点,向与驿路生活本身相关的方向拓展内容,而不轻易延展其社会内容,这就注定了驿路诗歌与现实生活的疏离性。这种疏离不是有意识的,是驿路生活本身决定的,而其实质,是唐代士人另一面生活的现实展示。

三、 情感审美的悲凉性

通读唐代的驿路诗歌,无论就其实际的情形还是就其象喻的人生,不管前面的路是坦途万里,还是崎岖曲折,诗歌中都很少那种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场面,也很少那种横眉立目愤怒激昂的场面。由于驿路生活的特性和驿路诗歌发生的特定场景,驿路诗歌整体呈现出的是一种幽怨的特质。

(一)因故乡情形成的悲凉感。

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看驿路生活的本质,驿路生活对于中国人而言是非正常的,反生活的,也是反人情的。中国农耕文化的传统观念中,“父母在,不远游”、“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笑戏彩斑衣”、“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等观念相当浓郁,它缺乏海洋民族的那种闯荡精神和四海为家的生存理念,认为“四海为家此路穷”(李峤语),认为只有九州多事才四海为家,而一旦生逢四海为家日,那一定是“故垒萧萧芦荻秋”(刘禹锡语)了。因此,离家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艰难的选择,是一种不得已的行为。对故土、亲情的留恋和这种留恋的不可保有,使得踏上或即将踏上驿路的人们心生悲凉,送别者也在这样的悲情中感受到同样的心境。情感的相通,使得拥有写作能力的诗人们(无论是踏上或即将踏上驿路者抑或是送别者),都会被这种浓郁的氛围裹挟着,由此成为触发点的诗歌,自然容易带有悲凉的特性。

初唐诗人宋之问,弱冠知名,却节操有亏,因受到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兄弟赏识,便倾心归附。后张易之事败,宋之问被贬到边远荒僻的岭南泷州(今广东罗定县)。那里古称蛮荒之地,物质生活极其匮乏,加上又是政治上失意,宋之问精神压力极大。在贬往南国的路途中,写有一些驿路诗歌,一改其在馆阁之时的柔靡绮艳风格,在孤独郁闷中更多的是因思乡情愁而形成的幽凄风格。如《初宿淮口》:

孤舟汴河水,去国情无已。晚泊投楚乡,明月清淮里。

汴河东泻路穷兹,洛阳西顾日增悲。夜闻楚歌思欲断,况值淮南木落时。[4]628

《晚泊湘江》:

五岭恓惶客,三湘憔悴颜。况复秋雨霁,表里见衡山。

路逐鹏南转,心依雁北还。唯馀望乡泪,更染竹成斑。[4]639

《度大庾岭》: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4]641

这些诗歌都是诗人在赴往蛮荒贬所的驿路上创作的诗歌。我们这里不质疑宋之问的为人,只从其驿路作品的情感基调审视,宋之问的作品确实具有一种幽怨悲凄的阅读感受,作者那种去国离乡不能遏止的强烈情感,那种回望故乡悲伤欲绝的情态,那种盼望北归的热切心愿,都足以令每一位心怀乡园的读者动容。

如果说,宋之问诗歌所代表的是贬谪诗人的特有情结——我们也必须承认,确实也存在这样的情况,那么,我们可以把目光转向那些有豪放心态、走上理想之路的诗人的驿路诗歌,这种悲凉格调依然十分浓烈。

李白作为中国古代最豪放的浪漫主义诗人,对于感情,没有人说李白不能够拿得起放得下,他对未来的充满信心,是在多么不得意的时候都不会放弃的,就在他感慨着“多歧路,今安在”的时候,他仍然能够激发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激情。就是这样一个诗人,当他带着对未来的期望离开故乡时,其驿路诗歌也熔铸着淡淡的悲凉格调。《峨眉山月歌》只有四句: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的驿路诗歌特点,安旗指出:“前人多次称道此诗四句之中连用五个地名而不露痕迹、不嫌重复,其所以能够这样,就是因为诗中所用的地名不仅为纪行所需,而且在写景抒情中也自有它们的作用。试将诗中的地名略去,成为‘山月半轮秋,影入江水流’,就失去了‘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特殊情境,而流于一般化,诗人的行踪和当时的思想感情也就无从得知了。”[7]153-154峨眉山上的半轮秋月,跟随着诗人的万里行程,她像一个情深意重的情人,注目着诗人的万里行舟,而诗人也对这神仙眷属一般的情人默默瞩目,直到舟入渝州,山月西斜。诗人对即将远离的故乡的情愁,就在这一个个地名中与诗人深情告别,而诗人也就在这些地名中感受到故乡的渐行渐远,丝丝幽怨情愁入于字里行间。李白另一首著名的驿路诗歌《渡荆门送别》也呈现出这样的特色,这里只分析其幽怨格调。诗中有一联“仍连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诗歌所写是驿路送别,地点在荆门,已经远离李白的故乡。李白这首送别诗很独特,是自己写给自己的送别诗。李白用万里故乡水,化为送别自己的朋友,表达了浓郁的乡情,也传达了李白对这一脉江水的深情——他的心,仍留在故乡的山水之中,那一种依依不舍中蕴藏着多少的无奈。

岑参,也是一位很追求事功的文人,他有两次出塞的经历。第一次是到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第二次是到北庭(治所在今新疆吉木萨尔县)节度使封常清幕府任职。在第一次从军入幕时的天宝八载(749),岑参带着“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正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和“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理想奔赴边塞,进入边塞后所写的边塞诗多数是昂扬乐观的,表现出唐军高昂的士气和震撼大地的声威。但是,再坚强的心,遇到乡思乡愁,也会柔软,写下了《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热海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样豪迈诗歌的诗人,就在第一次奔赴边塞的路途上,遭遇了乡情的折磨,其《逢入京使》所表现的,就是对故园和家人的真挚思念。在“故园东望路漫漫”的一步一回头中,在“双袖龙钟泪不干”的忧伤中,我们看到了岑参不愿离开故乡的满腹柔肠,而在“相逢马上无纸笔”的环境下,诗人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离故乡渐行渐远的悲凉。

(二)因异乡感生成的悲凉格调

行走在驿路上的人们,是离开了自己所熟悉的生存环境的一群。那曾经的热闹场景、曾经熟悉的面孔、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渐行渐远,代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生疏和不适应,强烈的隔绝和不适强化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和寂寞,当诗人将笔触指向这些异乡感很强的风物时,也容易形成悲凉的格调。如宋之问的《过蛮洞》:

越岭千重合,蛮溪十里斜。竹迷樵子径,萍匝钓人家。

林暗交枫叶,园香覆橘花。谁怜在荒外,孤赏足云霞。[4]639

诗题“过蛮洞”,诗中“蛮溪十里斜”,都在强调一个“蛮”字,尽显了自己对故乡的远离,突出了所在之地的异质环境氛围,彰显了自己不属于此地的隔膜感,故而,“谁怜在荒外,孤赏足云霞”,就凸显了“荒外”的孤独者,在“荒外”与“孤”的对比中生成悲凉的格调。又如杨发的《宿黄花馆》:

孤馆萧条槐叶稀,暮蝉声隔水声微。年年为客路无尽,日日送人身未归。

何处迷鸿离浦月,谁家愁妇捣霜衣。夜深不卧帘犹卷,数点残萤入户飞。[4]5906

馆驿的生活,与“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的生活当然迥然不同,与“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温馨画面更是相去甚远,独处的诗人所能关注到的,也尽是一些令人伤感的画面:稀疏的槐叶,萧条的孤馆,薄暮的蝉声,送人的场景,都足以令诗人切身地感受到一种自身不归的伤感,诸多的带有伤情的风物,组成一幅幽凄悲凉的画面,映衬着诗人仰望“迷鸿”的无限彷徨和相伴“数点残萤”的可怜兮兮。

(三)因分别之苦而生成的悲凉格调

人是群居的动物,人的特性喜聚厌离,中国人尤其如此。而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为家庭生计、为前程大计、为家国事务,都不得不面临一种很残酷的现实——分别。分别的悲凉在于,自此之后天各一方,会期难定;天涯海角,或各终老。当驿路分别之时,踏上驿路的是飘萍不定、孤篷万里的征程,此时此刻,去者有依依不舍之意,留者多忧心忡忡之情。这种情绪的流露,给所有的驿路分别的诗歌都带来了浓郁的悲凉色调,这对于即使是处于昂扬心态的诗人的作品亦不例外。

谈到唐诗中颇具昂扬心态的驿路送别诗,我们自然首先会想到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首诗中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已经成为人们在分别之时互相劝慰和鼓励的经典诗句,但就是这样一首诗歌,我们仔细品味,那“风烟望五津”中,是对友人驿路行程的丝丝牵挂,那“同是宦游人”中,是人生身不由己的种种无奈,那“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中的惜别,不是也有压抑柔弱、揩干泪水的悲凉吗?

李白的豪气,在很多的驿路送别诗中都体现得非常清晰。这位说过“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的大诗人,在他的《送友人》中说: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其实诗中的景色还是颇阳光的,是一幅寥廓秀丽的山水图景。告别的景色并无阴沉氛围,这是对前程充满热望的盛唐诗人们内心开朗的时代精神的写照,也是李白不少送别诗的主基调。但这绝不是说,李白不懂得情感。中间两联切题,写离别的深情,在对友人的牵挂中注入了丝丝悲凉:“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以“一”对“万”,突出分别后相隔遥远,用“孤蓬”与“万里”的对举,以渺小对阔大,衬托友人在茫茫世界中的孤单。诗人已经设想到友人此去独闯天涯,就像孤篷飘泊在千里万里的海面,路途遥遥,风里浪里,友人的前途将是千惊万险。而到尾联两句“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情意更切,用“挥手”这一分离时的动作传达不忍分别而又不得不别的痛苦,用“萧萧班马鸣”的场景,借马的悲鸣写人情的伤感。唐汝询云:“挥手就道,不复能留,惟闻班马之声而已,黯然消魂之思,见于言外。”[8]886

盛唐时期的豪放诗人李白尚且如此,他人可知。像綦毋潜《送宋秀才》中的“秋风一送别,江上黯消魂”;孺复《送房杭州》的“风雨吴门夜,恻怆别情多”;韩愈《送李员外院长分司东都》的“饮中相顾色,送后独归情。两地无千里,因风数寄声”;杜牧《送友人》中的“都门五十里,驰马逐鸡声”,等等,无不充满着因分别之苦而带来的人生的悲凉之感。但唐代驿路送别诗中的这种悲凉之感,并不给人带来消极负面的情绪,而是展示着人生中最具人情的一面,使阅读者感受到彼此间的丝丝牵挂,体味到有情人生的温馨,从而更加珍重这一份情感。

[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李德辉.唐宋馆驿制度及其与文学之关系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王琦.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白居易.白居易集[M].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

[7]韩兆琦.唐诗选注汇评[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

[8]唐汝询.唐诗解[M].王振汉,点校.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王建科责任校对:王建科陈 曦]

2016-04-01

2016-05-20

吴淑玲(1963-),女,文学博士,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代文学。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诗驿传与唐诗发展之关系”(11BZW038)

I206.2

A

1673-2936(2016)03-00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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