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
上天的安排
王路
我有好一阵子没给爷爷打电话了,于是随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今年88岁了,耳朵从前几年就开始听不清。我说:“爷爷,我是王路。”他说:“是王路啊,你吃饭了没?”我说:“吃过了,你吃了没?”他说:“热,天热得很。”我说:“家里热是吧,北京也挺热的。”他说:“我身体好哇,你别挂念,好好上班。”
我还想起另外一位老人。他未过世时,每天都在做些我看来很可笑的事。我偶尔去他家,和他同看一页书,我看完了一页,问他看到哪儿,他指指书,才看完第一行。我实在不能想象看书这么慢还有看的必要,不过再想想觉得那样也好,一张报纸就够填满一个星期的退休生活,至少让他的内心不会觉得很空虚、孤寂。他不仅看报,还把报纸上各种他觉得有用的消息剪下来,一页页认真粘到本子上,用一个本子工工整整誊写自己作的诗,那是些连顺口溜都算不上的诗。
人老了,脾气容易变得古怪。过年时,我和父母去爷爷家,原定五点到,结果家里事情太忙,拖到六点才过去。爷爷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坐在旧藤椅上。我妈做饭时才听保姆老太太说,我们未到时,爷爷在屋里大发脾气,但我们一进屋,他立刻不言语了。老人就像小孩一样,很多时候即便生气也只能偷偷摸摸。
陈后山诗云:少日拊头期类我,暮年垂泪向西风。我想到自己迟早会有老去的一天,就感到恐怖。每个人都注定会老去,从不经意的一刻起,慢慢与这个世界疏离,先是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声音,再渐渐丧失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可能性。
上天让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牙齿脱落、双耳重听,在离开世界前先要深深地走向孤独,这种安排未免残酷。然而,细细思量,上天亦自有他的道理。一个人应当在少年时代海阔天空地吹牛,再用整个中年时代去实现它,等到年华老去,自应缄口不言。唯有如此,才能趁自己还能与这个世界交流时,把生命演绎得尽可能好看。《菩提道次第广论》里说,人应思唯死无定期。
许多事情不能推,推着推着就老了。
(摘自《唧唧复唧唧》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刘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