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祥
夏丏尊:没有文凭的教育家
徐文祥
1924年的校园,聚集了这样一群人:朱自清、丰子恺、李叔同、匡互生、刘薰宇、朱光潜……这里不是京城的某个大学,而是一所乡下中学。她的名字叫——春晖中学。
半西式的校园坐落在世外桃源般的白马湖畔。走出教室,闲暇时间,凭栏远眺,湖光山色,诗意盎然,就像园林一般的宁静优美。他们以此为家,建起了极具自然风光的“小杨柳屋”、“平屋”,精心栽种花木。他们还创办了校刊《春晖》,让五四后期的新文学氛围更加浓厚。
这所学校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从此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和远在天津张伯苓的南开中学遥相呼应,在当时就有了所谓“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说,至今依然被视为教育圣地。
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些后来的大师们,而是带头促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夏丏尊。因为他,这些人才机缘才走到了一起。春晖中学,作为一张民国教育的名片,除了她的自然风光,更多了人文的气息。
夏丏尊,生于1886年浙江绍兴上虞,当时还是清光绪年间,自幼在私塾求学。1900年16岁的夏丏尊考取了秀才。这一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后,清政府变法,“废科举,办学校”,那些靠吃八股饭的人一下子无所适从,还好的是,夏丏尊“中毒”不深。之后,他随朋友到上海的中西书院求学,未毕业,他得朋友的劝告,到绍兴府学堂去继续学业——这个学堂的学费、宿费均免收,如果成绩优异,还有一些奖学金。可是,他在这个学校也只读了半年又辍学了,因为他要回故乡去代他父亲在私塾的教席。从此,他便一边教学,一边仍努力自修中英文。
1905年,19岁的夏丏尊前往日本,入东京弘文学院;1907年又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他的想法很简单,按照当时规定,入了官立专门学校,就有官费可领。然而,浙江过去的人太多了,他进入学校将近一年还没有领到官费。此时,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他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国。从此结束了自己的求学生涯,还要谋职糊口。这时的夏丏尊,仅仅21岁。
我们可以看出,他虽然在几个学校就读过,却没有在任何一个学校读到毕业,因此,他也始终没有取得过任何一张毕业文凭。而他后来多方面的成就,全靠他坚忍不拔的志向与勤劳力学的精神所至。
夏丏尊是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的。
回国后,他先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通译助教,为聘任的日本教员作翻译。五年后,注重“人格教育”、提倡“德、智、体、美、群”五育并重的经亨颐接任了校长之职。这一年的秋天,经亨颐为了加强学校的艺术教育,从上海请来了鼎鼎大名的李叔同。从此,夏丏尊与经亨颐、李叔同成了挚交,也为后来重聚白马湖结下前缘。
1912年,夏丏尊担任了大家都不愿意做的舍监——学生管理工作的教导主任职务。这个工作很不受学生待见,经常会有学生向他做恶作剧。夏丏尊认为真正要作教育事业就要抱定了硬干的决心,非校长免职或自觉不能胜任时决不走。于是,他“赢得”了阎罗、鬼王、夏木瓜(因学生看见夏丏尊头大而圆)等绰号。
对于学生,夏丏尊指出应采取的手段只有教育与教训两种。教育是积极的辅助,教训是消极的防治。用口舌去改造学生,感化学生原本就是不自量力的事情,特别在教训一方面,效果更是微乎其微。夏丏尊一心扑到了怎样去做好这件事上,不怕挨打,凡事讲合理与否,不讲感情。一连七八年,非星期日不出校门,夏丏尊身体力行,用自己的修养和学习钻研的态度,少说多做的秉性,赢得了学生的尊敬,甚至达到了无为而治的效果。
1920年3月,学校发生“倒经风潮”,夏丏尊等四大金刚与校长经亨颐均离去。秋天,夏丏尊应聘到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一年后又离开了长沙。1921年冬,回到了家乡上虞白马湖,在经亨颐主持的春晖中学任教,在学校附近盖平房定居,题名为平屋。后来把在这里写的散文随笔等辑为《平屋杂文》,并由他所工作的开明书店出版。
夏丏尊是一位理想家,办教育也是理想主义的。出于信任,经亨颐校长将学校的事全交给了夏丏尊。夏丏尊约集了前文提到的那一群后来的大师们,招来了许多外地和本地的学生,春晖中学开启了她新的生命航程。
白马湖畔虽有着田园风光,创业并不如想象中充满诗情画意。白马湖是多风的,而且风大如虎吼,尤其是冬天,夏丏尊深夜静听寒风怒号、湖水澎湃,睡不着就把自己比作山水画中的人物,作出种种幽渺的遐想。在夏丏尊离开十年后回忆起来,他这样描述白马湖畔:“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这样的环境却聚拢了一大批充满着新思想的教师,他们给春晖中学带来的是白马湖春日的东风。
在夏丏尊的带领下,一群真正做教育的人形成了良好的配合。他们组成了一个专业共同体,把许多经典的优美古文和鲁迅的作品带进来课堂,给学生一个有诗有画的学习环境,获得丰富的文学素养,按着个性自由发展。夏丏尊还经常在家里置办一大桌子的菜,邀请好友一起享受教育的欢乐。
最具代表性的是夏丏尊和李叔同之间的友谊。李叔同多才多艺,是夏丏尊介绍到春晖中学的。早在浙江的时候,李叔同教授图画和音乐,这原本并非主学科的课程却吸引了全校学生。夏丏尊认为:“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甚至说:“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但也承认:“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但是,他清醒地认识到,无论李叔同多么优秀,却也要坚持不学他,做自己。
后来李叔同出了家,就是弘一法师。夏丏尊也差点跟着出家,他简直信仰弘一法师。1923年,夏丏尊将日译本《爱的教育》译为中文。李叔同说:“他是热情的人,他读《爱的教育》,曾经流了好多泪。他翻译这本书,是抱着佛教徒了愿的精神在动笔的,从这件事上可以见出他将教育和宗教打成一片。”
这也正是他的从事教育事业的态度。夏丏尊在春晖的绰号也与以前不同,学生给他一个绰号“批评家”,同事也常和他开玩笑说他有“支配欲”。其实,这是他爱朋友、爱青年的体现。他只是太关心别人了,忍不住参加一些意见罢了。但他的态度永远是亲切的,他的说话也永远是亲切的。
理想主义的夏丏尊终于碰着实际的壁了。渐渐地,夏丏尊跟多年的老朋友经亨颐意见越来越多差异,还有人看不惯他们新派教员的做法,说他们“宠坏”了学生。他一面在私人关系上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友谊,一面在学校政策上却坚执着他的主张、他的理论。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
终于夏丏尊和他的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曾提出新式改革计划的匡互生等到上海创办立达学园。而夏丏尊对办学校从此灰心了,但他对教育事业并不灰心,这是他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又和一些朋友创办开明书店,创办《中学生》杂志,开始了他新的人生使命。
在民国出版历史上,从事教育和出版的人不少,但是夏丏尊是能够在出版中开拓出新的教育思想,把教育与出版进行深入、有机和成功结合的一个。
开明书店的起步是艰难的,在两年的实践摸索中,夏丏尊确立了以青少年读物为重点的出版方向。青少年,尤其是那些中学生们,正是昔日身为教师的夏丏尊几乎每天都要相处的对象。夏丏尊关心他们的成长,熟知他们的困惑和需求。他为青少年出书出刊,提供课内课外的精神食粮,正可看成是一个教育家教育活动的延续,这更是作为一个教育家的情怀。
在开明,夏丏尊不改教育家的本色,心无旁骛,在兹爱兹,一干就是20年,成就了他的“名山事业”。1926年3月,夏丏尊的译作《爱的教育》再版,改由开明书店印行,解放前夕,发行已经超过四十版。后来开明书店出版他的译作《续爱的教育》到解放前共出二十六版。二者都成为了新文学以来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最畅销书。夏丏尊还专门为中学生出版了很多具有很高价值的书籍,如经刘薰宇补充修订为春晖中学编的讲义《文章作法》,与叶圣陶合作《文心》《阅读与写作》《文章讲话》等,在解放前均已发行二十版以上。在翻译方面,他自己及鲁迅等人的译作也在这期间出版。
最应值得称道的是夏丏尊牵头创办的杂志。1930年元旦,《中学生》杂志创刊,夏丏尊任主编;1936年1月,《新少年》创刊;1937年1月,《月报》创刊。后两者均由夏丏尊任社长。借助《中学生》杂志,夏丏尊对自己的教育、国文教学及写作等思考,写成了系统的文章,逐渐完成了个人的教育思想。
夏丏尊除了教育思想在出版物中直接投射外,他的处事风格和人格魅力同样形成张力。夏丏尊做事平实稳重,是一个谦谦君子,不事浮夸,在看似平凡平实的背后,其实正包孕着一股强烈的理想情怀和一颗炽热的爱人之心,没有轰轰烈烈,却持久而绵长。
随着日本的入侵,夏丏尊显示出来了一个教育家的爱国情怀。1927年,夏丏尊以开明书店为掩护,救助革命青年,为学生革命者被杀害而十分愤慨,说“宁愿早死,莫做先生”,之后愤然回乡从事著译。1932年,开明书店和立达学园在“一二八”事变中遭受惨重损失。日军退出后,他到立达学园被炸现场视察,在满目疮痍的环境中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归途时拾了一堆像山峦状般的钢铁块回家,这就是日军投下的炸弹的碎片,是惨痛的历史的证物。后来他把这件事写成《钢铁假山》一文发表。
“八一三”战争中开明毁于炮火,杂志停刊,书店同仁大多流迁后方。这时夏丏尊已五十二岁,因年老多病,只好留在上海。1941年日军占领上海,环境日趋恶劣,他辞去了教职,深居简出,坚贞自守,却被认为是激进的“危险分子”,遭日本宪兵队逮捕。但他刚强不屈,在狱中备受拷打,遭到百般凌辱。十天后,夏丏尊因年事较高,经友人内山完造等保释出狱。这次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经此磨难,肺病复发,他的精神更加沮丧消沉。1942年10月13日,好友弘一法师圆寂于福建泉州,对他无疑又是沉痛的打击。
抗战胜利后,夏丏尊心中的喜悦与欢呼,有过于革命党推翻满清时的兴奋。然而他却于抗战胜利后的次年,因肺结核在上海病逝,享年六十一岁,墓葬上虞白马湖畔。
《中学生》可看成是开明书店出版物特点的一个缩影。在《发刊辞》中,他这样写道:“本志的使命是: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十几年间,遵照这样的使命,一期一期地办下来,不曾懈怠,每期上万份,到抗战前夕累计印数近百万,成为20世纪30年代全国青少年的良师益友。主编夏丏尊和编辑叶圣陶他们,且编且写。讲知识,强调趣味,注重启发,照顾对象的理解能力;谈人生,态度平等,坦诚相待,做青年人可以交心的朋友。当时的中学生评价说:“好懂、好看”,“读了这期等下期”,“不用别人督促,自觉自愿地走进这第二课堂”。夏丏尊虽然做的是出版工作,但谋的是教育的功效。
夏丏尊是提倡“语感”培养的第一人,把“传染语感于学生”说成是他“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他还主张写文章要讲究“真实”和“明确”;为了做到这两点,就必须在说话作文时留心6个“W”,真正每做一文都能明确回答这6个“W”,文风就正了。
我们今天的教育提出要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其实夏丏尊很早就清楚地指出学生的“实力”并不是什么财力、权力和武力,也并不是取得学士或者博士的文凭,而是一种普通的身心上的能力,比如健康力、想象力、判断力、记忆力、思考力、忍耐力、鉴赏力、道德力、读书力、发表力、社交力等。
夏丏尊从事出版后,曾提出一个著名的教育观点——受教材不等于受教育。他认为,学生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生活和工作所必需的各种基本能力,各种教材——各种课程的教科书只是培养能力的材料;若只是囫囵吞枣地记住了这些材料而忘记了提高能力这个目的,就跟“买椟还珠”同样愚蠢。在这一观点统率下,开明出版物呈现出既围绕着教育主题,又学科门类丰富多彩的特点。这和在近百年后今天的教育方向是一致的。换句话说,近百年来我们并没有走出当时的教育迷途。
今天的教育说的比做的好得多。不少学校下苦功,出资金,不厌其烦开发各类所谓的课程,鼓吹提升学生的素养和能力成效显著,终究只是为了装点门面。只为一己之私,无论你描绘的愿景多么美好,都只不过是空中楼阁。夏丏尊告诉我们做教育不需要高谈阔论,躬身去做才是最需要的。教师只是一个职业,不是高谈自己一个人的雄心就可以改变天下的运势。
教育需要的是独立和坚守,不必受时代的刺激,受流行弊病的所谓理念折腾。真正应该做的,便是投入到行动中去,以“真挚”的情感去做文,做人,而不是闭门造车或者从外界搬来一个似懂非懂的东西奉若神明。这些观点,夏丏尊在春晖中学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中国的教育近百年来一直处于病态,很多人开出了药方却没有药,不过还是空谈。今天的“改革”一词甚是流行,却连一个适合的方子很难找到,而不少庸医却还在胡乱下药。今日一种方法,明日一套理念,何时能有一个坚守百年的教育之方向?
教育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能够够得上“师”这个称呼的人才可以着手,其他的人是不允许的。以前都是称呼“教员”的,夏丏尊说,这二者是不同的。作为一个“教师”,我们应该自己进取修养,使自己够得上“师”这个称呼吧!
(作者单位:河南安阳市南关小学)
责任编辑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