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琴
(云南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091)
●云南文学研究
用色彩编织“谎言”
——看《消失的祖父》的艺术
陈 琴
(云南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091)
《消失的祖父》在艺术上有着独特的魅力,胡性能在文本中营造了一种特定的氛围,这种氛围始终将读者包围其中,无法挣脱文字的控制。胡性能在文本中对光、对色彩的敏感,这种敏感将他的故事置身于光影中,恍惚而不模糊。本文从文本出发,探究胡性能创造的艺术世界,这世界就是他用色彩编织的“谎言”,感受他营造出来的寒与哀。
色彩; 光影; 温度; “谎言”
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具有识别度,也许一篇《消失的祖父》会让你认识云南作家胡性能。《消失的祖父》是胡性能2016年的一大收获,在今年的《人民文学》第四期头版头条刊发,并成功地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部作品虽有很多问题,褒贬不一,但仍不妨碍我们走近并观看胡性能所创造的艺术世界。
《消失的祖父》讲述的是一个抗战老兵模棱两可的身份和颠沛流离的一生。“我”的祖父聂保修弃笔从戎征战沙场,1942年以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的身份回乡养伤,就在这一年,他加入了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从此他的命运不可控地与中国政治历史缠绕在一起,从此被改写,被把控。1943年聂保修改头换面为“宁国强”,以地下党的身份潜伏到国民党内部,但却在1949年底随国民党败兵逃亡去了缅甸,他的身份从此变得匪夷所思,伟大的地下党变成了反革命。从缅甸死里逃生偷渡回国时,历史反革命的现行不仅让他在文革中变成劳改犯,还因为无法证明的身份让家人冷漠相待。“祖父”想证明自己身份的努力和决心都随着他暮年绝望的出走而烟消云散了。“我”只能借助姑妈、父亲、安青等人的讲述和查阅资料,来填补祖父空白的一生。
这篇小说的主旨是多重的,可以是亲情道德被政治无情碾碎,可以是历史和自我尊严的追寻,可以是对理想主义悲壮人生的缅怀,可以是对抗战老兵悲苦现状的再现,可以是对命运对人生的流转而感慨,但不管你如何看这篇小说,都不可忽视胡性能叙事技巧的超群应用,及对文字的苦心经营。
很多人对《消失的祖父》进行主旨内涵的分析探究,但较之这种本就受个人文化积淀和人生经历影响的问题,我更愿意去看这篇小说中的艺术问题。胡性能在文本中营造了一种特定的氛围,这种氛围始终将你包围其中,无法挣脱作者利用文字这一工具对你的控制,让你的情绪跟着作者所期待的走,将自己置身于那段历史,那段时空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似乎这个故事要说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胡性能在文本中对光、对色彩的敏感,这种敏感将他的故事置于光影中,恍惚而不模糊。
温度、色彩及光影都藏在作品的细节描写中,作者运用了诸多的颜色,但并非是对我们进行视觉轰炸,而是通过十分朴素的描写将我们拉入他所创造的那个世界,参与那段历史。如以下几个例子:
“父亲说,打开炭房后,他在门边摸索着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没有窗户的炭房,关上门后,里面漆黑一团。父亲按亮电灯,看见紧靠墙角的床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还是祖父出狱时带回来的那床被子,蓝底上醒目地开放着许多黄花,我认识,丹城文化局曾经在人民公园举办过菊花展,那种花瓣卷曲的菊花叫‘懒梳妆’。”[1]
在这段文本中,作者对祖父晚年居住的炭房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十分普通简单的一段话,却能将那个屋子的基本情况清楚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平日里漆黑一片,开了灯依然昏暗,整齐的蓝底被子上开着黄色的“懒梳妆”,黑的、昏黄的、蓝色的、黄色的,有冷色也有暖色,但我们读起来似乎只能感受到这些颜色的组合,非黑即灰。作者并未对当时的气候等进行过多的描述,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感受这间屋子里空气的压抑和冰冷,盛放得灿烂的“懒梳妆”也未能带来一丝温暖,反而能感受到那没有温度的被子,似乎这“懒梳妆”就是在祭奠着什么。简单的三句话将“祖父”晚年居住的炭房简单粗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么惨惨戚戚的氛围似乎为命途多舛的“祖父”的后半生奠定了基调。此外,“祖父”带回来又带走的那只灰色印有上海外滩的提包,想要看看大千世界的梦想同样是灰色的,也许还是讽刺的,也就莫名地染上了忧郁的情感色彩。
文本中有很多对事件发生地的气候描写,不论是温暖的上午,酷热的丛林,还是寒冷的冬夜,我们似乎都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氛围对我们的笼罩,始终被这种压抑的、灰白黑为主色调的网所包围。再看这几个例子:
“老徕卡相机,成像非常清晰,祖父的背部靠在小西门外的城墙上。透过数十年的光阴,我还能依稀看到祖父身后城墙的青砖、工字型错落有致的墙缝以及墙体上隐约的苔痕。”[1]
“在天井左右两边,祖父请人砌了两个小小的花台,然后他在东陆大学校工那儿,找来了两小包菊花种子。此后的每年秋天,黄色的‘懒梳妆’灿烂开放。祖父后来对安青说,重回这个物是人非的院子,他站在廊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檐垂落下来,觉得一切都在梦中。只有花台上的那两簇菊花,还隐约保存着当年的气息。雨细碎地降落着,落在瓦背、天井的石板以及花台上。”[1]
第一段话是对安青为“祖父”拍摄的一张照片的描绘。当时的祖父在吹箫巷买了个小院,与挚爱安青度过了一段温柔的时光。照片中的青砖、苔痕透过光阴和那日子的阳光灼刻在“祖父”的命运墙上,庄严且沧桑,似乎作者也将“祖父”和安青的那段温柔的时光丢在整个漫漫历史长河中。再看第二段话,“祖父”与安青的家是温馨的,黄色的“懒梳妆”,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瓦檐落在石板、花台、整个院子里。看起来时光是静谧的,“祖父”是幸福的,然而这样的一段过往放在暮年“祖父”面前,又烘托显得更为凄凉、物是人非,心情就如泠泠不断的雨,整段记忆都呈灰白电影了。在“祖父”整个跌宕起伏、无法抗拒的被摆弄的命运面前,那段温柔的时光也不过是冬日的阳光,很美好却无法将整个灰黑的人生照亮。
“这个寒冷的深夜,当我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吸烟,顺便打开了侧窗,冷空气迅速挤身进来,原本蒙上一层雾气的窗玻璃上,参差不齐凝聚成的水滴正缓慢向下流动,让我联想起祖父在南翔饭店,顺着脸颊流下的老泪。当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住窗玻璃上的一颗水珠,我才发现眼前那块巨大的窗玻璃,触摸上去是那样的冰冷和坚硬,仿佛冬天就藏在那无色透明的世界里。”[1]
文中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描写,读到都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祖父”的一生和“我”对“祖父”的怀念都掉进了那个冰冷坚硬的“无色透明的世界”里。作者用水珠、冰冷的玻璃来比喻祖父的脸颊和泪水,是孤寂到冰冷,是绝望到坚硬,这样的一滴水或是一滴泪,足以概括祖父的一生。而之所以是将万物置于没有温度的灰白黑中,也是因为“祖父”的一生不论荣辱,都在最后归结为无法言说的谜面,而不论谜底如何,“祖父”的一生终是以冰冷的灰白黑为底调。
文本的出现的色彩是繁多的,且并非只有冷色调,也有很多暖色的出现,例如,红色。
“偶尔,鞭炮会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炸起,红色的纸片散落在路边,有如春天里的一地桃花。习以为常的战马还是会受到鞭炮声轻微的惊吓,头扬起来甩了甩,发出粗重的鼻息,而骑在马上的祖父目光笃定,凝视着远方。”[1]
“沿着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去,两侧是红砖砌成的围墙,每隔十米,围墙上就会出现一块两三平方米大的水彩画,城市的墙体装饰,上面画渔舟唱晚、大理三塔、西山龙门、建水古城楼……。”[1]
在文本中还出现了很多红色调的物体,红色的墙、红色的纸片、红花、枣红色的战马、火光、红色的履带式拖拉机、系着红线的铜钹等意象的出现,并未给故事或者说作者营造的氛围增添一丝温暖。虽然看似出现的色彩很多,很是斑斓,但阅读起来却似乎这一段历史和所有牵扯到这段历史的人们的底色都是灰白的,甚至是伤痛的,所以亦没有饶过那匹枣红战马,那朵红花,就如黑白无声的文艺电影一般,灰白的底色闪现着少许红色物象,一切不论原本的颜色如何,都将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事件、物品浸淫在一片悲凉的水里,哪怕是“祖父”无限风光的时候,开了一地桃花的鞭炮纸、战马与“祖父”胸前的红花,这部黑白电影将所有喜乐都吞噬在无声中,似乎这些画面还闪着年代感的黑线,满布噪点。
这时候再回头看看故事,看看“祖父”谜一样的身份,似乎在这样的色彩氛围中,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因为我们的感受早就随这部不存在黑白电影,随着那段让人心哀的时光而掉入“枯井”中去了,即胡性能用色彩编织的巨大的“谎言”。
色彩来源于自然,而后来源于人类的视觉直观及视觉经验,我们也普遍认为自然和人的心灵是分开的。那么,色彩观念是人天生的还是经验化的?色彩作为一种跟美原本是毫无关系的直观存在,通过人的心识,渐渐染上其他意识形态的含义,逐渐漂移成了一种具有意识形态的观念。而胡性能在《消失的祖父》这篇小说中正是利用了通过色彩获得诗意的方法,到达诗意,到达特定的氛围,而诗意产生于文本中色彩的漂移之中。
《消失的祖父》中所有对物象颜色的描写,都是对客观色彩的描述,并未对色彩附加过多的含义,不过是将物象诚实描述,并进行物象与物象之间的组合而已,然而,却因“祖父”颠簸的命运和灰暗的人性的基本设定,胡性能势必将这篇小说的基调定为悲凄的。自然,胡性能在经营文字时,用那些有意无意出现的色彩字眼编织了一个大网,将读者笼罩其中不可自拔,干燥严寒,用冷漠的笔写冰冷的事冰冷的人呈现冰冷的历史,让人始终感受到冬夜凌晨两点的凛厉。那些红色的墙,苔痕,白色瓷瓶,黄色的“懒梳妆”,黑暗的炭房,昏暗的灯光,水彩画,没有血流过的血管,大雪,灰色提包,牛皮纸口袋等等,都在胡性能落笔的瞬间由客观色彩到具有意识形态或说是修辞的观念漂移转变,顺着色彩原本直观存在到与灵魂内涵同构的路径逃逸,也就是说,这种色彩的漂移在逃逸中生成。自然界中色彩的漂移人是无法到达的,因为人无法真正到达自然,而自然到人类心灵结构的漂移是可以到达的。胡性能在《消失的祖父》中完成了直观存在的色彩到读者心灵结构的漂移。他用色彩编织的那个网,如同一个谎言,将我们的情感、感受都拉入他所创造的那个世界,并内化为他所期待的那种状态,强迫我们参与那段虚构的历史,参与“祖父”身份之谜的挖掘之路,观看并体验人性的光明与黑暗,且并没有让我们留出多余的泪水为“祖父”、为安青而流,内心被冬夜的冷空气所挤压,干巴巴地易碎。
色彩本无先验本质,大部分人对色彩的看法是基于文化、心智等构建起来的,色彩是一种观念,一种意义,是对世界某种表现的形式,包含着人的精神世界里的各种。既包含人的精神世界里的各种,将所有出场的色彩化零为整成灰白冷色调,一味地将所有的文字浸淫在沉郁里是否是一种局限?不论展现如何的人生百态,不论喜怒哀乐,都不应该通篇被一种氛围所固定,是否可以用各种色调表现所要讲述的故事?用明快体现悲哀,让人细尝悲痛里的喜悦或光明,是否可以更进一步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超越读者的阅读期待?那时,读者将更容易陷入作者所编织的“谎言”中去了。并未读过胡性能很多的作品,故不作整体的概括,但《消失的祖父》值得肯定的是,单从艺术感受上来看,作者巧用色彩营造特定氛围的手法是高超的。
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本就不是反映关系,而是修辞关系,胡性能恰到好处地将“祖父”碎片式的历史勾勒出那段中国苍茫大地上政治纷乱、风云跌宕的历史。胡性能将我们拉入他所创造的世界中,这世界就是他用色彩编织的“谎言”,感受他营造出来的寒与哀。细腻的描写和叙述加之他所营造的氛围——色彩化零为整灰白黑,让我们在其中不可自拔,看不清故事究竟,却感受了故事。“祖父颠沛流离,辗转一生,最后概括为短短的几行履历,就像一根吃剩的齿刺不全的鱼骨头。仅凭这根残损的鱼骨,我们无法想象这条鱼活着的时候,它身体的流线、完整而闪耀着光泽的鳞片,更何谈它曾游过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经历过的炽热或寒冷的岁月。”[1]站在“谎言”里的我们,又何曾能完全感受这条鱼辗转的一生?
[1]胡性能. 消失的祖父[J]. 北京:人民文学,2016(4):4—35.
[2]李森. 色彩语言诸相的漂移——漂移说层次之一[J]. 南京: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6(2):9—21.
Weave a “Lie” with Colors——The art of TheLostGrandfather
CHEN Qin
(School of Literature,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 China)
TheLostGrandfatherhas the unique artistic charm. The readers will always be surrounded by the specific atmosphere that Hu Xingneng created in the text, and the readers can not get rid of the control of the words. Hu Xingneng is so sensitive to light and color, and this sensitivity put his story in the light and shadow. The story is faraway but not blurry. This work has explored the artistic world of Hu Xingneng, which is “lies” of color, and to feel the cold and sorrow that he builds up.
color; light and shadow; temperature; “lies”
2016-10-10
陈琴(1991— ),女,福建福清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2
A
2095-7408(2016)06-00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