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苏关系(1917—1920)的建构主义解读

2016-04-12 08:22:11王志琛黑龙江大学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社科纵横 2016年4期
关键词:中苏关系北洋政府苏俄

王志琛(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中苏关系(1917—1920)的建构主义解读

王志琛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本文采用建构主义理论的全新视角,来分析和解读早期中苏关系。全文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介绍中苏互动前各自拥有的身份类型,苏俄只拥有团体和类属身份,而中华民国拥有团体、类属、角色和集体身份,由此界定各自的利益,指导接下来双方的互动;第二部分运用社会习得模式来分析中苏1917年至1920年间的互动,通过一段社会习得行为的四段情节,揭示双方如何形成主体间共识,从而完成角色身份的构建。

中苏关系建构主义身份社会习得利益

研究中苏关系的著作很多,但是以建构主义理论的视角,研究中苏关系的著作却很少,而用建构主义理论解读早期中苏关系的著作几乎没有,然而正是中苏早期互动形成的共识,奠定了未来中苏关系运行的基础。身份是建构主义的重要概念,温特认为有四种身份类型,即个人(团体)、类属、角色和集体身份。新身份的形成有自然选择和文化选择两种逻辑,在文化选择中,温特强调社会习得模式,并且把社会行为分解成四段情节。本文运用社会习得模式来分析中苏1917年至1920年间的互动,揭示双方如何形成主体间共识,从而完成角色身份的构建。

一、中苏互动前各自的身份

苏俄和中国在互动之前,双方都不是白板一块,而是有着各自的身份,并以此界定各自的利益,指导各自的互动行为。

(一)苏俄身份

根据温特定义的四种身份类型,苏俄的团体身份即俄国的国家身份。俄国国家的构建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基辅-罗斯王国,但这不是本文探讨的重点,总之,俄国作为一个国家而存在是没有什么异议的。接下来,我们来看苏俄类属身份的构建。在主要西方列强深陷一战泥潭这个相对有利的国际环境下,俄历1917年10月10日,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布尔什维克等派别联合推翻了以克伦斯基为首的资产阶级机临时政府。此后,经过一系列政权斗争,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人夺取了十月革命的胜利果实,建立了一党专政的无产阶级苏维埃政权。类属身份具有内在的文化向度,从根本上说是内生于行为体的,这与角色和集体身份的构建需要依赖他者不同。也就是说,苏俄在完成无产阶级政权建设以后,自动获得社会主义国家的类属身份。对于角色身份,行为体只有在社会结构中占据一个位置,并且以符合行为规范的方式与具有反向身份(counter-identity)的人互动,才能具有这种身份。[1](P285)苏俄并没有在此时的国际社会中占据一个位置。苏俄单方面退出协约国,与德国媾合,签订条件极其苛刻的《布烈斯特和约》,直接导致苏俄在战后的巴黎和会未被邀请,而1921—1922年的华盛顿会议也被排斥在外,苏俄缺席了这两次奠定战后国际体系的重要会议。至于集体身份的构建则更加不可能,集体身份是角色身份和类属身份的独特结合,需要行为体对集体的认同。苏俄并不认同当时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规范、规则、制度、意识形态、法律等,苏维埃政权一经建立,就颁布了《和平法令》,向世界宣布社会主义国家的互动规范和规则,“废除一切形式的秘密外交”、“实现不割地(即不侵占别国领土、不强迫合并别的民族)、不赔款的和平”。这些规范与规则明显与当时主流的行为模式相冲突,也不可能被其他资本主义国家习得和接受,即使习得,也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苏俄显然没有能力使用强制手段,让其成为一种体系文化。因此,可以把《和平法令》看成苏俄的自说自话,不会产生多少实际效用。

综上所述,在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初,苏俄只具有类属身份,而不具有角色和集体身份。苏俄与其他国家的互动将遵循类属身份的要求,维护其生存和独立的利益,但是如果要想获得温特所说的经济财富和集体自尊这些利益,就必须进行更高层次的身份构建。苏俄在进行角色身份的建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资本主义列强对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充满敌意,不承认其存在的权利,对其进行封锁孤立,扶植反政府武装。苏俄在1917-1919年奉行意识形态为主导的革命外交,支持西方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支持殖民地和附属国的民主革命运动。[2](P48-49)双方按照霍布斯状态的逻辑互动:采取强烈的改变现状的方式对待敌人,即试图摧毁或征服敌人;决策往往需要在很大程度上不考虑未来的前景,向最坏处做准备;相对军事力量被视为至关重要,实力成为生存的关键因素;如果真正爆发了战争,就会无限制的使用暴力。[1](P330-331)最终导致以协约国为一方,包括美、日、英、法、中等国家,以及邓尼金、高尔察克和尤登尼奇等反政府武装,以苏维埃俄国为另一方,双方爆发了从1918年持续到1920年的武装冲突。当且仅当两个行为体的文化特质完全彼此渗透甚至合二为一时,才能假定它们之间爆发的冲突是利益冲突而不是认知冲突。[3]显然,苏俄与中华民国不管是政治体制还是文化、民族等,都缺乏互通性,它们之间的冲突属于认知冲突。

(二)中国身份

相对于苏俄仅有团体和类属身份来说,中国则具备多重身份。辛亥革命以后,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意味着中国具备了一个不同于以前的类属身份,对于这个新的类属身份,把它界定为带有封建色彩的资本主义共和国,应该是比较客观公正的,该身份的建构基于对西方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模仿,模仿使母体趋于较高程度的同质化。北洋政府以全盘接受清王朝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为代价,换取了各国公使对其的承认,以一种低人一等的姿态融入到资本主义国际体系当中,获得了角色身份(如无特殊说明,本文中的角色身份都仅指洛克式角色身份,作者注)。这种角色身份是按照洛克文化建构的,因为列强承认中国的主权,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种主权是经过伤害和不完整的。一战爆发以后,中国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协约国彼此视为“友邦”,共同对同盟国作战,中国具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集体身份。集体身份是角色身份和类属身份的独特结合,它具有因果力量,诱使行为体把他者的利益定义为自我利益的一部分,亦即具有“利他性”。[1](P288)德国并未直接入侵中国,中国对德宣战有利于英、法、美、日等协约国。中国建构这种集体身份当然有着自我利益的考虑,既包括撤销德奥领事裁判权,提高关税比例,在天津周围驻军等客观利益,也包括自我实现的主观利益,即在国际社会中构建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相对于不算十分成功的角色身份的构建,集体身份更能满足北洋政府的集体自尊。集体自尊指一个集团对自我有着良好感觉的需要,对尊重和地位的需求。[1](P295)以上这些利益是行为体想再造身份必不可少的。在集体身份框架下,北洋政府政府被西方列强视为盟友,享有比角色身份更加宽松的氛围,更加平等的地位,可以有资格坐在巴黎和华盛顿的谈判桌前讨论国际体系的建构,甚至还可以解决一下角色身份建构时遗留的问题,对于一个自1840年开始,受尽西方列强坚船利炮屈辱达80年之久的文明古国来说,是何等的激动人心。但是,如果行为体一直不能领悟自己的身份并按照符合该身份的要求而行动,就会失去这些身份。集体身份是北洋政府难以割舍的,实际上,北洋政府已经将集体文化内化到自身的行为规范当中,自觉遵守集体决定,按照集体的要求采取行动。

二、中苏新身份的构建

中苏在互动开始前,各自具备已有的身份,在接下来的互动中,它们依照各自的身份进行,并在互动过程中通过社会习得产生了新的角色身份。温特把一个社会行为分成四段情节,对习得进程的分析可以参照该模式。

第一情节:自我根据对情景的预设定义开始采取某种行动。美、英、法、日等资本主义列强对新诞生的苏俄充满敌意,作为协约国一员,中国内化了这种集体文化,对情景的预设为敌人,即不承认苏俄的生存权,并以此来指导与苏俄的互动。1918 年3月,中国同协约国列强一起从从彼得格勒撤离了外交使节;自1918年8月,中国陆续派赴海参崴方面的军队共约四千人(包括工兵、辍重兵),军舰一艘;同年8月26日,协约国联军在海参崴方面实行总进攻,中国军队担任守护,而联军一切设施需用经费,中国与协约国各列强平均负担。[4]

第二情节:他者思考自我采取的行动的意义。苏俄如何理解中国追随协约国列强出兵武装干涉呢?决策者在预测其他行为体行为和制定自己的政策之前,需要考虑外部刺激因素是否起了重要作用,是否决定了对方的行为。[5]当时苏俄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政权尚未稳固之时,北洋政府追随帝国主义国家出兵西伯利亚……虽然其主要动机不是出于反苏,苏俄政府也了解北洋政府的处境,并未将之作为中苏关系打开的障碍。[6]1923年苏联政府代表加拉罕来华时指出:“近几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中国政府和中国当局对俄国采取了不友好的行动,但是我们在莫斯科却一直很明白这些不友好的行动和个别行为并不能真正反映中国民意,而是敌视我们的外国列强操纵,施加压力,有时是直接使用暴力的结果。”[7]苏俄将中国出兵归为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列强胁迫而并非出于中国本意,不管苏俄对中国出兵的认知是否符合真实情况,只要苏俄认为它是真实的即可。中国的五四运动加深了苏俄的这种认知,苏俄认为中俄在反对帝国主义列强这一点上具有主体间共识,即共同知识。共同知识组成体系文化,如规范、规则、制度、习俗、意识形态、习惯、法律等,文化建构角色身份。因此,苏俄认为中俄双方具有构建角色身份的基础。

第三情节:他者根据自己对情景的新的定义,开始采取行动。根据十月革命后形势的变化,列宁对如何处理苏俄与资本主义国家间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到1920年,终于形成较为完整的和平共处外交战略思想。[2](P31)列宁认为世界革命将会进入一个两种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长期共存的历史阶段,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应该和平共处。简言之,列宁为苏俄对外政策确立的和平共处原则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原则,对后来苏联外交方针的制定和实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初期苏俄对华关系也是以这两个原则为基础的。[8]基于对中苏构建角色身份的信念以及和平共处的外交思想,1919年7月25日,苏俄发布了《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北方和南方政府宣言》,即第一次对华宣言。全面阐述了苏俄政府的对华政策:废除1896年条约(中俄密约和东省铁路合同)、1901年条约(辛丑条约)以及1907—1916年俄日签订的具有侵华内容的协定和秘密协定;无偿归还中东铁路;放弃庚子赔款和领事裁判权。同时,宣言要求中国政府驱逐前沙俄政府驻华公使和领事,与旧俄政府断绝一切关系,并建议中国政府立即派出代表与苏军谈判,建立两国的友好关系。[9]苏俄传递出一种期望,即在平等和友好前提下,与中国建构至少是洛克文化的角色身份,承认中国主权的独立和完整。不难看出,如果此时中国与西方列强只有角色身份而没有集体身份的话,这个条件还是很诱人的。但实际上,直到1920年3月26日,北京政府外交部才收到驻伊尔库茨克领事馆转送的苏俄政府首次对华宣言。该宣言是法文稿,落款处注明:“代理劳农政府外交总长卡那康(即加拉罕)KARAKHAN证明抄写无误。西伯利亚及远东外交人民委员会全权委员蒋松签字JANSON3240。”[10]亲日派段棋瑞主政的北洋政府对苏俄的第一次宣言未作正式答复。1920年9月27日,苏俄发表了第二次宣言,除了中东铁路问题外,其他内容与第一次宣言相似。另外,截至1920年11月份,苏俄取得了内战的胜利,除去日本仍在西伯利亚驻军,其他国家的武装干涉基本结束。

第四情节:自我解读他者行为,准备作出回应。像他者一样,这种解读反映了预设的情景定义和对于不和谐信息的习得。北洋政府对中苏互动预设的情景是敌意,但是在与苏俄的互动中习得了与自己预设的情景不相符合的信息。苏俄在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中,遵循和平共处的原则,并且积极支持殖民地和受压迫地区的民族民主运动,在对待中国的问题上,愿意以平等的地位,完全承认各自主权,构建新的角色身份。也就是说,苏俄并不接受北洋政府对两者之间敌人身份的预设。角色身份的构建,需要自我以符合行为规范的方式与具有反向身份的他者互动,才能具有这种身份,即只有中苏(俄)双方都认同两者之间的共有知识——敌意,并且按着敌意要求的行为规范进行互动,才能构建双方的敌人身份。很明显,由于苏俄诸多释放善意的举动,苏俄对中国既不抱敌意,也不以敌人的方式与中国互动,这让北洋政府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上述的善意举动对中国国内舆论界和知识界的吸引力尤其巨大,[11]虽然它不属于本文考察的互动层次的研究范围,但是它显然也对北洋政府的对苏政策产生了一定影响。行为体把角色、准则和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内化为自身准守的脚本,行为体之间的互动,实际上是不同脚本之间的互动。规范间的冲突根本没有任何唯一的解决方法,各地会试用不同的,且随时调整的解决方案,当地背景在为各地确定为其度身定制的方案中变得十分重要。[12]因此,北洋政府根据自身的实际利益,不得不改变此前对苏俄的孤立政策和敌视态度,开始考虑与苏俄举行建交谈判,说明中苏之间形成了某种共识,即相互承认对方主权,和平共处,以平等的地位构建角色身份。

经过上面的四段情节,中苏完成了一个社会习得行为。按照温特的观点,如果双方没有杀死对方,他们就会相互认知,把原先仅仅是独自占有的知识分配状态(单纯社会结构)变为一种至少是部分共有的知识分配状态(文化)。自我和他者相互对待的方式是假定可以预期对方以某种方式作出反应,这样一来,自我和他者最终都习得产生这些反应的共有观念,然后,双方又把这些观念作为起点,并势必在以后的互动中再现这些观念。也就是说,中苏双方根据1917—1920年互动习得的共同知识,以此为基础并且在它的指导下,重复这一社会互动行为,直到一方或双方认为互动已经结束。北洋政府于1920年9月23日发布停止旧俄使领待遇的命令,截至1921年2月,北京政府先后收回喀什、伊犁、塔城、阿山、黑河、延吉、长春、奉天、直隶等处旧俄领事馆。[13]此后,苏俄(联)先后派遣裴克斯代表团、越飞代表团和加拉罕代表团访华,就建交的细节问题展开了漫长的谈判,直到1924 年5月双方签订《中俄解决悬案大纲协定》,正式承认彼此主权,两国彻底完成了角色身份的构建,这一阶段的互动才暂告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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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参见尚贺兵.知识界的苏俄观(1917—1926);孙旭.1920年代中国人的苏俄认识研究——以中国人赴苏俄的记录为中心;林精华.俄罗斯问题的中国表述——关于20世纪中国对苏俄认知的研究等人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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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沙俄侵华史:第四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978.

D829

A

1007-9106(2016)04-0114-04

王志琛(1987—),男,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国际关系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俄罗斯与亚太国家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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