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小说故事类型的沿革
——以《灯下闲谈》为例

2016-04-11 06:53罗晓玲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罗晓玲



★语言·文学★

试论小说故事类型的沿革
——以《灯下闲谈》为例

罗晓玲

【摘要】从“母题”到“类型”,故事经历了整合、演变的发展过程。本篇试从《灯下闲谈》二十篇故事着手,探究其悟道成仙型、凶宅除怪型、观棋烂柯型及因果报应型的故事沿革之路,揭示其人文色彩和审美意趣。

【关键词 】《灯下闲谈》;故事沿革;人文色彩;审美意趣

《灯下闲谈》是唐五代的一个传奇集,“不知作者,载唐及五代异闻”。其二十篇故事中有遇怪、逢仙,有梦幻、纪实,作者利用唐末五代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利用儒、释、道的传播,沿袭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主要故事形态,再度加工、梳理、组建情节结构。本文主题即追溯其故事类型的演进,在此需梳理此话题之下的“母题”“类型”等概念,《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导论》*以上概念参见吴光正《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导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10月,第9、10页。一文指出:母题“是指民间故事、神话、叙事诗等叙事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最小叙事单元。”类型”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是由若干母题按相对固定的一定的顺序组合而成,它是一个‘母题序列’或‘母题链’。“小说六要素里的“情节”与此处的“类型”相当。鉴于《灯下闲谈》的二十个故事的叙述母题不同,且个别故事篇目容纳了不同的母题叙述,所以,笔者采用了“故事类型”一说。

中国古代小说里的故事类型有很多,如涉及神仙的有神仙考验、下凡历劫、济世除妖等;涉及动物的有狼外婆故事、义虎故事、动物报恩故事等;涉及精怪的有人参精、银变故事、凶宅捉怪(得宝)故事等;涉及婚姻的有人妖之恋、人鬼之恋等,还有因果报应、二母争子、高僧与美女、感生与异貌等故事,这些故事在流传、演进的过程中有些还吸收了民间故事。《灯下闲谈》涉及的故事主要有以下几个类型,下面即追溯每个故事类型,考察其发展和演变的轨迹,揭示其文化内涵和审美意趣。

一、学道成仙型

鲁迅先生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致许寿堂》,《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要达到神仙境界就得先破除对人世红尘的痴迷,认识到人生如梦如幻后幡然醒悟,走向神仙世界,将今生对自由、长生、享乐的成仙追求兑现,道教试图通过遂欲的方式、以点化或梦幻的形式让人领悟人生真谛,皈依其教。《灯下闲谈》里的学道成仙型故事也大都是让那些痴迷之人偶然在梦幻中乐极生悲,迷途知返,悟道成仙;或经过高人指点,学道受验、济世救人,最终功德圆满,走上归仙之路。

(一)经受考验而成仙

《灯下闲谈》的“松作人语”讲述贾松异遇神灵而后为官驰名一事。贾松游宜春,路遇僧人,看其骨貌非凡,要贾松同往罗浮山炼药。不料三年守真丹灶,炼药失败,后松化为人,点化贾松。三年时间为其炼药守灶,就是对贾松的考验。这两个故事的原型可追溯到《大唐西域记》卷七所载的婆罗痆斯国中的“烈士池及传说”[1]。

《大唐西域记》是玄奘取经时从异国他乡实地采录得来的,记述了他亲历的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见闻。其“烈士池及传说”写一隐士修炼仙术招致失败的故事。一位隐士得到了仙方,要找一个人为其守坛场,不能出声。一烈士穷途末路,隐士帮助他解脱困境,烈士报恩答应守坛。烈士在梦幻之中被人杀死,有重新投胎做人,出生后经历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都不曾开口。后其妻恼怒他一世不开口,欲杀其儿,烈士忍不住大叫一声,前功尽弃,引发天降神火,隐士急忙拉着烈士入池避难。经玄奘译介,后还有唐李复言《续玄怪录》之“杜子春”、唐裴铏《传奇》之“韦自东”、唐薛渔思《河东记》之“萧洞玄”、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贬误篇》之“顾玄绩”、明冯梦龙《醒世恒言》之“杜子春三入长安”、清李百川《绿野仙踪》“守仙炉六友烧丹药,入幻境四子走旁门”等故事情节与之相近。在被考验的过程中,烈士喜怒哀惧恶欲皆忘而爱心犹在,最终没能经受住考验,导致炼丹失败成为流传过程中引人深思的情节,这一声响是“仙道”的失败,却是“人性”的胜利,此故事深入民间变成民间信仰,虽后世将建坛作法变成设灶炼丹,但其寓意即修仙学道必须完全斩断世俗情欲依然贯穿其中,由此而出现的故事类型为人津津乐道。

“松作人语”就是“烈士池”故事类型的亚型。同样,在“坠井得道”条中道士以“尔宿情未泯,咫尺万端……去神仙之道远矣”拒绝其“愿用为事仙官,不归尘世”成仙之愿。后受“八戒”,教其治病药方,以“耕道得道,猎德获德”勉励李老,可见道士在选择得道成仙的人时是有要求的,也要经历考验,获取功德,才能入道。被考验的不再止于道家的炼丹守灶,还深入到道教中的“德”的修成。道教认为惟有修德才能实现成仙得道,这是儒道交融的产物。葛洪《抱朴子·对俗》“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在南北朝时期他就开始对儒学进行自觉的吸收和融合,儒道兼修,以道为本,以儒为末,为道教注入了儒家的血液。

《神仙传》中成仙考验故事如“李八百”“张道陵”等,体现的是仙人对弟子品格的要求。明“三言二拍”的《张道陵七试赵升》在喜怒忧惧爱恶欲七情的考验中就融进了道德考验(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舍命从师),唐传奇作品及其后世的诸多故事里的成仙考验将其目光投向了修道者对修仙得道的诚心上,经受考验、锻炼意志才能证明道心,才可以通过考验。道教坚持的理论是成仙得道之要在于修心练性,道心坚是成仙之前提。随着时代的进步,通过创作者的集体修改,“‘神仙考验’型故事中的宗教色彩不断淡化,而它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则越来越高涨。”[2]

(二)学《易》悟道而成仙

《易》是一部“易卦知僧”僧云涉依道士所指,历山涉水,后遇蜀中女道士李五姨学《易》道事。云涉于商山道中路遇担空担的道人,因其谈《易》而得指点前行,因卦筮得遇神仙,与之细论《易》道飞伏微妙之理,归于湘州,最终栖止道林。简单而言,这些过程也是考验,只是它更突出了《易经》对于修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它是一部筮书,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亦是安邦治国、修身养性的哲学典籍。这与诸多小说中出现的善《易》者、诵念《法华经》《般若经》等而修善得福,最终延年益寿,如裴铏《传奇》之“张无颇”、唐临《冥报记》之“李山龙” “赵文若”、释道士《法苑珠林》之“高法眼”“萧氏女”、戴孚《广异记》之“王琦”等,未曾审诵则施以成为罪人,来生得到惩罚,如唐临《冥报记》之“赵文信”“李氏”等如出一辙,皆在故事情节中突出一个人的修为、功德与之密切相关。不管是希望来生有福报还是希望成为得到仙人,它们的契合点就是讲求佛道修为,这也成为悟道的一个基础。

(三)济世救人而成仙

得道成仙除了经受考验、学《易》悟道之外,还可通过济世救人实现,功德圆满时即羽化成仙,从此走上仙道之路。《灯下闲谈》中的“神仙雪冤”“弃官遇仙”“行者雪怨”“坠井得道”“松作人语”“政及鬼神”都涉及济世救人,这些篇目中的人物大都阴功卓著,善业福报,皈依道法。“神仙雪冤”虬髯老叟助刘损还妻,后“无踪迹耳”,说明其仙去矣;“弃官遇仙”老叟因杨内侍曾救活数人命,有此功绩才传授二十八字,后如愿子息满堂;“行者雪怨”寺庙打钟行者打抱不平,助韦洵美美妾归家后“不知所之”;“坠井得道”“松作人语”“政及鬼神”则是以丹药救人,就连“桃花障子”的左元放亦是通化坊卖药道士,这些故事情节同样是学道成仙的亚型,通过对道德、心性的考量,实现功德的圆满,才能成仙得道。正如《云笈七笺》卷15所说:“道者,虚无之至尊也。术者,变化之玄伎也。道无形,因术济人;人有灵,因修而会道。”

二、凶宅除怪型

凶宅除怪型故事由来已久,讲述的是一直以来住进某个凶宅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因某个人迫于无奈或者偶然进入凶宅,凭着智谋、勇气战胜鬼怪的冒险经历。如《太平广记》卷三七一引《灵怪集·旧宅三怪》、卷三五六引《通幽录·哥舒翰杀怪》、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上”《周乙捉怪》等,此故事类型以一个曲折离奇的情节赞颂了智勇双全、不畏邪恶、敢于拼搏的精神。在故事演进的过程中,此故事逐渐丰富,又出现了“凶宅除怪得宝”亚型,如《列异传》中的“何文”、《博异志》中的“苏遏”、清王椷《秋灯丛话》卷九中的“窑金扣抵”以及山东地区《财神沈万山的传说》等,它们则传达了人们企图通过自己的拼搏迅速改变个人命运的强烈愿望。

所除之“怪”,大都是精怪灵异。“精”,指生成万物的灵气。《庄子·在宥》中“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人民。”也指神灵、鬼怪。先秦时期,“精”和“怪”所指大致相同。《国语·鲁语》云:“木石之怪,夔、魍魉。”韦昭注曰:“魍魉,山精,好学人声而迷惑人也。”《说文》十三上:“魍魉,山川之精也。”可二者又有不同,《说文》十下释“怪”为“异”,即一切反常的现象都属于“怪”,它比“精”所指的范围更广。“精怪”合为一词,表现精灵之怪异特征。长期以来,中国人的信仰里都有一个精怪观念,人们认为动植物的生命一旦太久,就很容易成为精怪,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体,器皿、金银财宝、日用家什如枕头、扫帚等,年代久远也会汇聚灵气,此即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五酉》里的“物老则为怪”。葛洪《抱朴子·登陟》也说“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自然界的一切年老寿长或历时久远均会变易形体,幻化人形。郭璞《玄中记》称:“百岁鼠化为神。”“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玉精为白虎,金精为车马,铜精为僮奴,铅精为老妇。”[3]《论衡·订鬼》:“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万物有灵论”是原始宗教最重要的思想基础。人们认识水平低,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将世间万物都赋予神的色彩,由神主宰,山有山神,树有树神。这样的自然崇拜直接催化了精怪迷信,构成了精怪母题的具体内容。精怪会害人,也可能无害,其神力并不大,只要人类抵制诱惑,勇敢无惧,或者置之不理,其怪自绝。

《搜神记》中的“苍獭”、《幽明录》中的“吕球”、《稽神录》中的“蜂余”等皆是动物精怪故事,《稽神录》中的“建安村人”、《灯下闲谈》的“榕树精灵”等是器物、植物精灵故事。中国古代对精怪故事的认识较为明确: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三百六十八至三百七十三为“精怪”类,收录了器物精怪和其它精怪故事,在“草木”类后添加了“木怪”“花卉怪”“药怪”“菌怪”等。元无名氏《湖海新闻夷坚续志》的“精怪门”下分“水族”“狐虎”“猿猴”“猫犬”“猪鼠”“蛇虫”“飞禽”“树木”“山石”9个类别,按其种类进行整理,多是祸害人类的反面角色。《灯下闲谈》“榕树精灵”“鲤鱼变女”同是精怪化身女子,以名门望族的身份,用充满诗情才气的语言诱惑世间男子,自荐枕席。而“驿宿遇精”写的是欧阳训于新林驿中遇飞生虫女精,女精魅惑,欧阳训“惧为魔魅,数四不允”荐欢不成,女精饮酒系歌,趁其酒醉,训挥剑转斩为两段,除新林驿之怪。

《灯下闲谈》的除怪故事并没有凶宅除怪里的他人莫名其妙死去之叙述,但多了女精以诗才说服凡男的过程,情节上有所突破。这些在题材和情节上继承发展了前代优秀成果,也为以后的传奇、话本、戏剧作了有力的贡献。凶宅除怪型故事在后世的创作出现了人间洞府里的人妖之恋、人鬼之恋等,其故事情节不断丰富,男女主人公且都有变化。唐传奇中的凡男大都为读书举子,且仕途畅达,人生辉煌,宋明话本、拟话本中的主人公大都为社会下层人物,以漂泊商人和落魄士子为主;精怪形象则一步步世俗化、生活化,不但极为美艳,还可以给凡男带去财富、功名、子嗣,还能消灾除厄,她们似乎集性爱女神与观世音菩萨于一身。由异类精灵幻化而来的男女角色,虚虚实实,亦人亦物,是现实社会中人类形象同有关异类本身自然属性相融合的产物,此故事类型的主人公的此番艳遇“无疑是创作者的一种梦幻投射……其实质在于以虚拟的满足补偿现实中的不满足,从而排解因压抑而引起的焦虑,使受挫的心灵恢复平衡。”[4]

三、观棋烂柯型

观棋烂柯也叫烂柯山,以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所载《王质》最具代表意义:

信安县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予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5]

王质事件在晋人袁山松《郡国志》中早有记述:“道士王质,负斧入山,采桐为琴,遇赤松子与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烂。”郦道元《水经注》卷四十《渐次水》引《东阳记》,点明此事发生在东阳郡信安县,任昉所记大概取自《郡国志》和《东阳记》。《郡国志》和《述异记》在内容上明显有传承关系,“采桐为琴”变为入山伐木,王质遇赤松子、安期生下棋被仙童取代,王质归时“无复时人”,是因为他听了仙歌,吃了仙果,可见其在表现晋朝隐逸闲适生活的同时,又赋予了一定的仙道思想。此故事的仙乡景象以仙人下棋为特征,“棋局虽小,变化莫测,以此隐喻(世事如观棋)。汉朝以下,棋戏为神仙悠闲洞测世事的象征,成为神仙图的重要形象。”[6]以棋局的变换映衬“仙乡俄顷,人间百年的”观念正相得益彰。

后南朝宋人刘敬叔《异苑》卷五有故事记载:

昔有人乘马山行,遥望岫里有二翁相对樗蒲,遂下马造焉,以策注地而视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樗蒲,是古代用五木掷彩的一种博戏。出自刘敬叔:《异苑》,p48。

葛洪《神仙传》卷二《吕恭》,讲吕恭入山采药,偶遇仙人,便在山中随仙人采药二日,归家已世事全非。它同样在叙述“仙乡一日,人间百年”的变化,还对人间生活的细节进行了极富想象力又饱含人情味的描写。《灯下闲谈》中“掠剩大夫”“猎猪遇仙”“代民纳税”“弃官遇仙”皆沿袭这一故事类型,表现“仙乡一日,人间百年”的道家观念。“掠剩大夫”中李鼎赠刘五百千以酬绘彩之功。刘跪受而如梦醒,“寺僧云其钱已经三世阇黎,其钱贯索朽烂。”“猎猪遇仙”中泰山猎人入仙洞遇仙,“归家询时代,已十二年矣。”“代民纳税”中郑冠卿游栖霞洞,遇日华、月华二仙,饮酒、吹笛、论学,辞洞归家。家人惊喜而问:“三年何处?”“弃官遇仙”中杨内侍入蜀遇仙后,到家时“满颔生须,妻仆不识”。这些故事皆记述了逢仙后的种种奇遇,也表现了仙凡两界巨大的时间差异。在另一方面,“烂柯山”故事闪耀着我国山地文化的光环,常常被附会在山川名胜上进行传承,“综记一方水土”的地方志会对其遗迹进行描述,突出其历史文化内涵,如清沈翼《浙江通志》卷十八《烂柯山志》:“烂柯山旧名青霞第八洞天,烂柯福地……”同样,《灯下闲谈》上述几个故事,甚至其他故事的发生地华阴、仙洞、蜀地等亦是中国古代文化圣地,它们亦凸显了我国仙山、洞府在道教文学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凡人进入仙界或梦境后,一个来回,恍若隔世。后世创作的观棋烂柯型故事逐渐演变,情节日益丰富,棋道精神虽淡化了,但仙道文化色彩仍是浓厚的。魏晋时代是“烂柯山”故事传承最为盛行的时期,因为“仙乡一日,人间百年”这种富有诗意与哲理的叙述,大都与时代的更迭、社会的动乱、民生的困苦脱离不了关系。社会动荡不安,人们逃避现实,远离尘世,或不愿与世俗为伍,就借古人隐逸传统聊以自慰。[2]刘守华认为,这种叙述“实由当时道家厌弃人生短暂、追求长生成仙的思想凝聚转化而来。”[7]《灯下闲谈》所记故事皆发生在晚唐五代,社会处于动荡与不安中,日常生活的平和被打破,使人们以人生短暂为苦,强烈地向往永生不死的神仙世界,遇仙得道正是人民生活在乱世中、在道教盛行的时代里的自然期待和幻想。

四、因果报应型

因果报应“指一切事物都由因缘和合而成,都生于因果关系,个人的生命和命运都是自己造因,自己结果。”[4]《尚书·汤诰》有“天道福善祸淫”,《周易·坤·文言》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道教亦有“承负说”。佛教传入中土后,三世因果观念很快被接受。《弘明集》卷五载东晋僧人慧远《三报论》:“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受之无主,必由于心。心无定司,感世而应。应有迟速,故报有先后。先后虽异,咸随所遇而为对。对有强弱,故轻重不同。斯乃自然之赏罚,三报之大略也。”后佛教的果报故事又引进中土,相关的故事便应运而生。古代社会的人们将因果视为一种封建迷信观念,认为这种善恶之报,有时报在自身,有时报在儿孙;有时报在今世,有时报在来世;前世之恶因,必导致今生之恶果;父祖积德行善,儿孙福寿绵延。[8]善恶有报一直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信仰,它既是宗教观念,又是一种民俗文化心态。

《灯下闲谈》中的因果报应故事既有善的类型,如“升斗得仙”“代民纳税”,又有恶的类型“负债作马”“僧曾作虎”“政及鬼神”“神索旌旗”“神仙雪冤”“猎猪遇仙”。“升斗得仙”以扬子县粜籴行李珏不欺民营私利而得道升仙,与同名的李珏相公进行对比,“代民纳税”以临贺县令郑冠卿代替贫民纳税、解衣瘗葬暴露草野的尸体而福大寿长。因为行世为善,不慕个人名利,所以故事主人公得以善报。而“负债作马”封八郎欠崔寓钱补还,转世变为崔寓之马,竭力侍奉,“僧曾作虎”桂州寺僧黄彦因不守信用,私用功德钱被神惩罚作虎十二年,“政及鬼神”马当神言:“遇行正直者,保往还安。流见为邪僻者,俾风波没溺”,贾客林道恭“遭风沉溺财货”之因可想而知,“神索旌旗”龙王索旌旗是因为“钱镠强據数州……只封暴性以临民”,“猎猪遇仙”泰山猎人所遇见的魏朝尚书王辅嗣谪居朝职是因为“攻乎异端,为误《道德经》为因果之理,谴责至今未满”。《灯下闲谈》以生动逼真的故事情节宣扬了佛教的因果观。明代“三言二拍”中存在大量因果报应型故事,如《施润泽滩阙遇友》《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等,还出现“善恶到头终有报”“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等语句,这正好将儒家文化与佛教文化融为一体。以上故事篇章皆涉足下层群众,这与佛教故事的容易接受和流传有关之外,还与百姓的思想信仰不谋而合。因果报应在下层群众的解说里就是上世为人不善,或杀生,或偷盗,或欠人钱财等,死后就要受到惩罚,或下地狱,下入饿鬼道,或被罚作畜生。因此,儒释精神的融汇共同实现了人生的救赎和劝谕,在普遍民众内心,因果报应成为阴间正道,是对人间礼法的维护,是对人间不平的拨乱反正。

善和德,既是品格要求,也是修行者的心性要求。《抱朴子·对俗》:“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任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业。”以善业感神,它不是一种伦理观念或哲学思想,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社会文化特征的反映。而过错使人变为动物,是佛教所说的业力所致,是宿命。佛教以因果轮回、转世报应为教养,道家则以善恶功过、现世现报为理论,汉朝王符说:“凡人道见瑞而修德者,福必成。”[9]福祸皆因人为,恩怨有报,这些故事在讽刺世人不良的行为的同时,其主要用意即通过果报劝人奉佛、劝人为善。

值得一提的是果报故事类型中的“虎”故事,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中有其特定的内涵,其母题不仅涉及“赎罪型”,还有“报恩型”“尚义型”。朱迪光认为“佛教的宣传在民间造成了动物与人相互变化无碍的信仰,对动物成精变人母题的演变有着明显的影响。”[10]变虎与图腾崇拜、神秘信仰等息息相关。这是另一个具有丰富故事情节和人文内涵的话题,此处只简单论及。李剑国记述到:

人化虎事,最早见记于西汉。《淮南子·俶真训》云:“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护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高诱注:“江淮之间公牛氏,有易病化为虎,若中国有狂疾者,发作有时也。其为虎者,便还食人,食人者因作真虎,不食人者更复化为人。公牛氏,韩人。”《御览》卷八九二引《括地图》云:“越俚之民,老者化为虎。”又张华《博物志》卷二《异人》曰:“江陵有猛人,能化为虎。俗又曰虎化为人,好著紫葛衣,足无踵。”其后记载愈乡,至唐尤盛。[5]

可见不仅中国古籍记载人化虎之说法,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亦有盛传。孙正国依据流行于37个民族中间的270余篇虎故事,进行了古今异文系统考察,对其构成演变和文化内涵予以探讨。[11]人化身为虎以一种神秘观念,演化为形形色色的传说与故事。原始观念的吸收、图腾的崇拜、道教的兴盛、佛教的宣扬、民俗文化的延续,使虎故事的传承演变有了相应的社会文化土壤。故事形态愈是演进,其文化意蕴和审美情趣愈是呈新。虎故事或渲染其情义以见人间温馨,或以人虎化身象征社会生活与人类心性的深层纠葛,其丰富的文化底蕴耐人思索。正如刘守华所言:此母题“不仅具有叙事结构和情节生成的功能意义,而且具有价值追寻和伦理范式的美学意义。”[2]

以上故事类型大都是异遇故事,情节大都以僧道仙人的点化或凡夫俗子的梦幻为形式进展,体现了对仙道境界的憧憬,展现了精怪的人性化,表达了果报宣扬和道德评判的思想,在反映佛道的思想追求、民间的信仰幻想的同时,还提升了小说的审美情趣和价值追求。故事类型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内容,且通过故事类型的采用,使民间信仰的特征影响着古代小说创作中对非现实题材的处理。它们已成为一种现实存在的文学样式,也是一种传统力量的反映。《灯下闲谈》博采众长,借助道教神秘幻想,融合民间信仰,叙述唐末五代的民间故事,表现五代的社会现实,反映人们与之直接对应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感知。在民间信仰和神秘文化被本土道教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以后,它以世俗化、宗教化为特征,佛道长期深入民间而变成一种民间信仰,承载于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类型之中。《灯下闲谈》以人们的想象活动反映社会现象,但又不局限于现实,抛开现实社会的事理进行逻辑组建,此即故事类型经过文人再创作的艺术效果,其艺术更婉曲深微,叙述趋细趋繁。《灯下闲谈》的故事兼备几家文化精华,这些故事在理想世界的描绘和现实问题的反映基础上,故事叙述的类型得以承扬,还表现了动乱时代的知识分子紫的苦闷和逃避现实的出世思想,它展现在世人眼前的二十个故事、五个故事类型和六十多个人物为其艺术特色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季羡林.大唐西域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p576

[2]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p204、p187、p140

[3]鲁迅.古小说钩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p322-324

[4]吴光正.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p271、p79

[5]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p553、p538

[6]李丰懋.六朝仙境传说与道教之关系[J].中外文学,1970年第8期

[7]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p589

[8]石麟.传奇小说通论[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p51

[9]王符.潜夫论·相列.诸子集成.第8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p131

[10]朱迪光.信仰·母题·叙事:中国古典小说新探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p177

[11]孙正国.中国虎故事的类型研究[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1997年第2期

[责任编辑:陈光军]

On Types of Fiction Story——A Case Study of Chat under the Lamp

LUO Xiaoling

【Abstract】From "motif" to "type", fiction story has undergone th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and evolution. After reading the twenty stories in the novel Chat under the Lamp, the author just tries to reveal the humanistic character and aesthetic taste through discussing the methods to describe all kinds of legendary sorties.

【Key words】Chat under the Lamp ; the development of story; humanistic character; aesthetic taste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824(2016)02-0064-07

作者简介:罗晓玲,西藏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陕西咸阳,邮编:712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