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斌
社会理论建构与唯物史观的发展
——兼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社会理论内涵
王浩斌①
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之所以发展滞后,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理论的缺失。社会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具体人文社会科学衔接的中介,历史唯物主义需要通过社会理论,才能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中汲取营养精华,从而进行创新发展。从方法论、具体内涵,以及思想史和实践意义的层面来看,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都与古典社会理论具有同构性。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与发展的历史经验来看,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最重要的理论支持来自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具有独特的社会理论意义,其方法论核心是社会历史结构分析。因此,当代历史唯物主义创新的突破点在于,要以社会结构“解剖”为逻辑中轴,建构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在此基础上,方能进行历史唯物主义的创新发展。
历史唯物主义;社会理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社会历史结构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社会全面进步,这一方面需要马克思主义工作者与时俱进地总结和提炼改革开放的实践经验,以丰富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另一方面,中国在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也产生了许多新问题、新矛盾,也迫切需要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去研究和解决。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八次集体学习中所强调的,“要立足我国国情和我国发展实践,揭示新特点新规律,提炼和总结我国经济发展实践的规律性成果,把实践经验上升为系统化的经济学说,不断开拓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习近平:《不断开拓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央广网,http://news.cnr.cn/native/gd/20151124/t20151124_520589200.shtml。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也需要“立足国情和实践”“揭示新特点新规律”“提炼规律性成果”“上升为系统化的理论学说”,最终开拓出当代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新境界。然而,客观地说,当前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研究,离这一要求还有相当大的距离。甚至与在改革开放中重新恢复的社会学、政治学等社会学科诸学科相比,也存在不小的差距。其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作为指导思想的历史唯物主义在学术场域中的话语权逐渐丧失,在公共领域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弱。
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从学理层面来说,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之所以发展滞后,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理论的缺失。正如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是吸收了19世纪人类优秀的文化成果一样,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也需要不断地吸收当代人类的优秀文化成果,尤其是吸收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优秀成果。从学科的角度来看,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抽象、一般的理论,与直接关注现实问题的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的具体经验研究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差异。由于这种差异性以及现代学术分工的专业性制约,导致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者很难直接从具体的人文社会科学中吸收其优秀成果来丰富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因此,就需要一个中介来逾越二者之间的鸿沟。而社会理论便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具体人文社会科学衔接的中介,社会理论的建构对于当代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从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宏观的理论运演逻辑来看,20年来,其讨论的焦点虽几经变迁,但其理论生产方式和“问题式”(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的方式)却始终未真正地离开过哲学的思辨王国而深入到社会历史生活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的理论焦点主要集中在人道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的大讨论。人道主义的讨论以“人”为出发点,表面上看是抓住了哲学问题的关键,但问题在于,对于人不能作抽象的理解,正如阿尔都塞所说的:“‘人’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一种‘神话’,马克思列宁主义不能从‘人 ’出发。”*[法]阿尔都塞:《自我批判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第64页。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来看,不能先验地设立一个“人的本质”作为哲学思考的前提,对“人”的研究只能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生产方式出发。当代的社会人类学以及文化人类学早已意识到,“人是文化的存在”“人是历史的存在”“人是传统的存在”“人是社会的存在”。*参见[德]兰德曼《哲学人类学》,阎 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在国内学界的人道主义大讨论中,由于陷入到比较抽象的哲学思辨之中,对具体的“文化”“历史”“传统”“社会”等缺乏研究,也未曾有效地吸收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对这些内容的研究成果,更谈不上“提炼规律性成果”。
相对于人道主义的讨论,“实践唯物主义”的提出前进了一步——因为它关注到了具体社会历史实践的重要性;然而,在实践唯物主义的大讨论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核心概念“实践”的解读,也受到了人道主义思辨逻辑的隐性制约,往往仅就马恩文本谈实践、就哲学史梳理谈实践,而忽视了当下实践的社会历史性内涵本身。
21世纪以来,有不少学者意识到,当代中国实践及正在发生的经济社会转型,可以在“现代性”的理论视角中进行更好的理解,并开始强调现代性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这是当前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值得关注的新取向。然而,仍然需要指出的是,从现代性的视域出发,必须引申出西方现代性社会批判与当代中国的社会理论建构问题。
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史来看,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从实践规定深入到了社会历史发展中现实的物质生产层面。由此,从一定物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历史联结中,凸显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历史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层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要在哲学方法论上彻底实现唯物主义,就要对当前的社会实践进行总体性的历史分析。于是,马克思在 1845年完成哲学革命之后,就将其一生的“黄金时间”投入到资本主义的批判之中。《资本论》及其手稿不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伟大成果,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把握现代世界历史提供了一个宏大的社会理论的构架:资本、土地、劳动、国家、世界市场、国际贸易。它最初是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及1859年公开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的序言中提出来的:
我考察资产阶级经济制度是按照以下的顺序: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在前三项下,我研究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分成的三大阶级的经济生活条件;其他三项的相互联系是一目了然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序言。
就当前现代性的研究而论,其认识主要是停留在文化哲学的层面上,恰恰缺失了马克思的“资本、土地、劳动、国家、世界市场、国际贸易”这一宏大的社会理论维度。正是由于马克思从一个宏大的社会理论层面(用哲学语言来说便是“世界历史”)来思考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学问题,才能准确地以“资本主义”这一概念来概括和指认现代社会的本质。因此,在《资本论》问世之后,资本主义便取代了过去含混不清的一些概念,如用工业主义等来指认现代社会。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学者意识到了社会理论的重要性,提出了呼唤中国自己的社会发展理论的时代任务。*高清海,孟宪忠:《中国需要自己的社会发展理论——对十年改革的消化与思考》,《天津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但不得不说的是,这种理论意识并未转化为学界有效的社会理论研究。此外,张一兵先生也早已意识到:
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实践规定,不是形成于简单的抽象的哲学演绎,而是丰厚的社会经济历史积淀的结果。这是长期以来被人们所忽略的重要方面,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人本学家和实践人道主义者们之所以误读马克思的根本原因之一。*张一兵:《实践:在何种意义上成为马克思科学方法论的基石——经济学视域中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学习和探索》1998年第6期。
具体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物质发展基础的实践,这才是马克思新世界的真正起点。然而,这些认识缺乏具体的社会理论支撑。客观地说,当时同时代的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学科也才起步,这些学科的发展也没有到可以提供社会理论支撑的程度,故马克思主义界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不得不停留在哲学的视域中——这是时代条件所限,并非马克思主义界本身的问题。而当前哲学研究中对生活世界的关注、对资本的分析、对现代性的问题意识等,虽都表明了一种深入当代实践和社会发展的哲学意向,但关键问题仍在于,这种问题意识需要推进到自觉的社会理论建构的层面。换言之,无论是提出现代性的问题意识,还是倡导生活世界的逻辑,如果没有具体的社会理论支撑——对社会历史现实生活的分析与理论建构,最终仍难免流于形上哲学的思辨。
因此,20世纪90年代哲学界的诸多理论成果,如社会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文化哲学、生活世界哲学等,大多依然从单纯的哲学出发,忽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理论研究。由于缺乏对具体社会历史实践的分析和社会理论建构,以抽象分析为多,因此导致之后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没能在“一般社会理论建构”的方向上有所突破与发展,而是转向了更具有学术性的文本学研究。与此同时,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开始成为热点,这一方面由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思想开始大规模进入我国,乘着这股东风,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中的独特思路与研究方法,吸引了国内不少学者对其展开专门研究,以获得其丰富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领域的“异端”观点不断地挑战我国学界的传统认识,迫使人们进行回应,从而也加剧了向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转向。
同时,面对自1992年来市场经济建设所开启的真正现代化,人文社会科学中涌现了许多针对中国社会转型期问题的经验研究成果,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而这些正是当代历史唯物主义发展所亟须的理论资源。其中总体性的社会科学,尤其是社会学理论研究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但由于20世纪80年代这些学科的发展处于起步阶段,还不能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提供理论支撑,故哲学界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探索也只能停留于抽象的哲学分析与思辨。
而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按着“摸石头过河”的试验性逻辑发展,并主要着眼于经验研究,各个细小方向所进行的突破虽然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由于缺乏社会理论的顶层设计,更谈不上社会科学理论的总体性建构,使得社会科学研究的经验性成果不能有效地转化为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创新的理论资源。以社会学为例,无论是在前苏东国家,还是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历史唯物主义一直是被当做“一般的社会理论”来看待,这也是社会学在社会主义国家曾经被取消的原因之一:因为有了历史唯物主义这“一般的社会理论”,就不再需要一个专门的社会学学科了。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社会学的恢复重建过程中,首先面临的问题是社会学的合法性问题,即社会学应当如何确立自己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以及学科边界。当时社会学界所采取的权宜之计是,社会学强调经验研究方法,研究对象是具体的社会问题。而在社会学理论研究中,由于担心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边界无法分清,导致学科对象的重叠,从而危及社会学理论的合法性,故在社会学理论研究中,主要是在“资产阶级社会批判”和“借鉴”(名为“借鉴”,实为“替代”)的名义下,大量引介西方社会学理论。在此情境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便被社会学界所忽视,而西方社会学理论则成为主流——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当代社会学理论研究的路径依赖关系。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等社会科学学科的理论研究也存在类似的情况,这种社会科学理论研究的路径依赖关系,使社会科学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日渐疏远,严重地影响了历史唯物主义从这些学科中吸收营养,使得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呈现“学术营养不良”的症状。
实际上,在人文社会学科中,社会学与历史唯物主义最为接近,也最可能为其提供理论营养。前苏联社会学界就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按列宁的说法是,历史唯物主义“使人们有可能用严格科学的态度对待历史问题和科学问题……第一次使科学社会学出现成为可能”;*《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页。而社会学对历史与社会问题的研究,则可以直接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创新提供养分。然而,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社会学的复兴主要是以具体、微观社会问题研究为取向,忽视了理论建构,成为单纯的经验研究,缺乏自身的理论建构,因此,不能有效地为历史唯物主义提供理论资源。同时,随着社会学的日益发展,社会学界内对于建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呼声愈加频繁,但其所产生的实际理论进展却依然堪忧。究其根本在于,中国社会学界对于自身的历史缺乏深刻的自我理解,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与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与现实关系认识不清。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社会学独立之初,其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与历史唯物主义关系的模糊理解,就加剧了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的生产难题。当时的社会学界普遍认为,历史唯物论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既相区别又有联系,历史唯物论和社会学的关系是哲学科学与具体社会科学的关系,是一般与特殊的关系。*郑杭生:《社会学对象问题新探》,《社会学研究》1986年第1期。尽管这一观点的提出是为了推进具有中国特色社会学(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创新的实现。然而,中国社会学却依然延续了80年代复兴之初的经验主导路线,在“特殊”的名义下远离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路径,囿于对特殊问题和单一问题域的经验研究。而这种研究方法的最大问题,是缺乏一个总体性的视角和理论维度,既没有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个高度来理解自身的理论逻辑进展,也无法全面地把握整个中国社会历史转型的面貌。
此外,由于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局限于现代学术分工体制中的一个单纯的学科,而是一个指导性的思想和关乎社会历史的总体性理论。正如詹明信所说的,“马克思主义业已充分渗透到各个学科的内部,在各个领域存在着、活动着,早已不是一种专门化的知识或思想分工了”。*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20页。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真正创新的“问题式”,并不是来源于学科内部的提问,而是源于对社会历史生活实践所提出的时代重大问题的解答。这需要一个历史性、总体性的现实关怀与跨学科的学术思想意识。而目前国内哲学界与社会学的学术分工,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总体性关注与跨学科问题意识的缺失。在现代学术分工体系中,历史唯物主义主要是分布在哲学学科中,社会理论则是分布在社会学学科之中,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总体性关注与跨学科问题意识的缺失,并从体制方面阻碍了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学的学术对话与理论对接。
实际上,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有巨大的影响和作用,是因为它的“学术营养”十分丰富,站在了同时代学术巨人的肩膀上。与此同时,他的哲学方法论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可以有效吸收同时代的社会科学成果。
(一)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来看
我们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直接使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概念,而是用唯物主义历史观来指认自己的新哲学世界观,从唯物史观(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这个词语的构词结构来看,“唯物”实际上是更为基本的方法论要求,而“史观”则是表明一种社会历史哲学思想。这种“唯物”的社会历史哲学,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吸收社会科学理论成果提供了强大的方法论基础。
关于“物”或物质的概念,根据列宁解释和传统教科书的定义,物质是存在的一切事物,这是把物与“存在”联系起来,实际上是把历史唯物主义与古老的哲学本体论问题——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关联起来,即坚持存在第一性,则是唯物主义;坚持思维的优先性,则是唯心主义。由此,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对立这个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后才凸显出来的问题,实际上是转换成了整个西方哲学关注的问题——思维(精神)与存在的问题。由此出发,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物”概念,就需要从整个西方哲学思想史的线索中进行厘定。在古希腊直到中世纪的哲学思想中,唯物主义的“物”往往被理解成自然存在物。这是因为,对于前现代社会之前的人们而言,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弱小的,与自然的联系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而自然物质的存在也是显而易见的。与此相应,古代人们的思想意识和哲学思辨是以自然崇拜为基本特征的,体现在哲学本体论上便是把自然当做本体。到了中世纪,由于人们把自然存在物进一步理解为“自然神”,导致这种自然存在的本体论哲学实际上成为了中世纪神学的理论基础。近代以来,由于科学技术进步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然成为了人类征服的对象,自然对人类而言只具有利用价值而无信仰价值。这反映在近代哲学中便是,自然本体论的哲学思想失去其统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人”。用罗桑瓦隆的话来说,便是一场“用人建代替神建的现代化运动”。*[法]皮埃尔·罗桑瓦隆:《乌托邦资本主义——市场观念史》,杨祖功,晓 宾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0页。与此相应,人本主义哲学兴起,在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人本主义哲学中,人的类存在成为本体。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因此成为当时唯物主义的代名词,其所谓的“唯物”,实质上是唯“人的类存在”之马首是瞻。
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优越性在于,他用人的感性存在取代黑格尔式的理性,以及宗教神学中的上帝,使得现代哲学从自然唯物主义转向人本唯物主义。从此,哲学开始认真关注“人的存在”。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只是把人当做“感性对象”并进行直观的理解;而没有从“感性活动”(马克思语)、*参见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提纲》第1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页。社会活动的角度来理解人,所以,费尔巴哈所理解的人只是抽象意义上、思辨的人。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页。而社会关系 ( 最根本的是生产关系 )的把握只能通过具体的社会历史分析才能达到。可见,简单地承认“物质第一性”并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哲学革命的本质体现在:在社会历史领域中,坚持生产关系的优先性、从具体的生产关系出发来认识人的活动。一旦脱离了一定的生产关系去看待任何一个社会历史现象,就会陷入资产阶级意识的抽象方法。故从方法论角度看,是聚焦于“社会关系”的社会理论而非思辨哲学(德国古典哲学),才真正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唯物”原则。
此外,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还体现在社会批判理论传统中。与孔德所开启的西方社会学实证主义传统所不同的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批判性(资本主义批判)的社会学理论。这种理论一方面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在人类历史上的进步作用,同时又指出它从根本上是一个异化(资本统治)和不合理的社会。这种批判的社会学还具有其独特的方法论体系。首先是矛盾分析方法和阶级分析方法。这样一种矛盾分析方法和阶级分析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历史辩证法,即把阶级与矛盾、辩证法、历史哲学等结合起来进行综合分析,不仅通过对“社会”“社会经济形态”的阐述,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奠定了理论基础,还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和生产的社会化之间的基本矛盾。其次是实证调查的研究方法。这一方法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如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都是充分运用了经验调查所得的材料,以及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方面的调查材料。但是,这一实证调查方法却与西方社会学所强调的所谓客观的、“价值中立”的实证研究不同,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实证方法是有一定的“理论预设”和“理论目的”的,其中最为重要的理论旨趣是“人类解放”,最为核心的理论预设则是对“时代精神”进行抽象和把握,实证研究应当与理论抽象相结合,单纯的实证研究根本无法把握事物的真相。*在中国,自1979年社会学重建以来,在某种意义上是偏离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证方法和历史辩证法的,其更偏爱西方社会学传统的实证主义方法论,这也导致了目前中国社会学研究中存在的最大问题——即用西方实证主义社会学理论来嫁接中国经验。
(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内涵来看
正是在方法论层面厘清了历史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等唯物主义的区别,马克思才将其理论聚焦于历史上的各种社会关系,并基于社会关系的社会理论建构,马克思才为自己“唯一科学”——“历史科学”(马克思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页。即历史唯物主义——注入了丰富的具体内涵。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第一次描述了人类社会关系(所有制关系)的发展历史:即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所有制、资本主义所有制和未来的共产主义所有制。而《资本论》则是专门对现代性社会关系——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探讨。如果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对社会形态的论述,主要是通过哲学意义上的阐释,针对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主义、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的英雄史观,做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回答,那么,在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历史学笔记》中,则主要是通过对历史资料的经验研究深化了社会形态理论,使其得到更完整、科学的表述。如《人类学笔记》中对原始氏族社会的关系进行分析;《历史学笔记》中对奴隶制的、封建制的和资本主义的所有制形态与关系进行的深入研究。这样,马克思便从总体上对人类社会历史上各个阶段的社会关系(原始、奴隶、封建、资本主义)进行了系统的思考和总结,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内涵。
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内涵,俞吾金教授曾有过一个分析,他曾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指认为社会人类学思想,并划分了哲学、政治经济学和文化学三个阶段。*俞吾金:《论马克思的社会人类学思想》,《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俞吾金教授特别指出,马克思的晚年著作展现了马克思晚年主要是从文化学的角度来探索社会人类学的问题,即通过涉及经济、政治、法律、哲学、宗教、道德等总体性文化学学科,构成了对社会人类学问题的综合的、动态的剖视。俞吾金教授所指认的总体性文化学学科,实际上即是一种社会理论。
(三)从历史唯物主义诞生的思想史背景来看
从思想史角度来看,在马克思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并不存在现代性意义上、僵化的学术分工体系,哲学与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并构成了总体性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原理)。同时,马克思对“现代性”问题的关注并未停留在哲学思辨的层面上,而是紧扣时代问题——市民社会问题。市民社会所造成的现代社会的异化是马克思那个年代的时代课题。如当时的“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光荣革命”所解决的是市民等级的政治权力问题,工业革命则是解决市民社会的经济问题。德国人则在古典哲学中反思性地讨论市民社会。如在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黑格尔则在《法哲学原理》详细地讨论了市民社会的各个方面。法国大革命、英国工业革命与德国的思想运动,及其相应的理论成果——社会主义思想、古典政治经济学、德国古典哲学,都为马克思建构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最重要的社会理论资源。
马克思正是在对市民社会的解剖与批判过程中,完成了总体性的改造社会主义思想、古典政治经济学、德国古典哲学“三位一体”的理论建构活动:哲学改造与革命、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批判、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最初,青年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提出“市民社会决定国家与法”,*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50~251页。这使马克思在社会历史研究中确立了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并把批判眼光从宗教与政治问题转向更为根本的社会问题——市民社会的异化;而随着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深入,这一命题转换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构架由此奠定。此后,马克思在市民社会研究中,发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寻找,由此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与马克思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当时的政治经济学被称为“社会哲学”)的总体性社会理论(社会历史哲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孔德为代表的实证主义社会学以现代性学科分工中的物理学、生物学等自然学科为直接模仿对象,其实证主义、学科化的视角成为之后一个半世纪西方社会学的主流发展方向。孔德认为,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异,都是一种“物”,故遵从同样的科学法则;他断定,社会是受一定客观规律支配的系统,并认为社会学的目的就是创造一套概念系统与之同构。据此,社会现象可以得到有效的预测。他将社会学称作“社会物理学”,充分显示出他对社会学之学科性质的看法。
孔德所主张的实证主义社会学对于实证原则的倡导,以及其“唯科学主义”的理念,反映了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以及市民社会的形成所产生的被抽象掉了一切具体的社会属性的、非历史的“抽象人性论”和思辨的“抽象理性”。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研究方法。实证社会学这种固有的内在矛盾和方法论局限,不久就招致了来自狄尔泰、新康德主义、韦伯等各个方面的批评和责难。
对于现代社会科学方法论之历史前提的界定,以及对其理论源头(马克思与孔德)的简单追溯,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马克思与西方思想家之间关于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的理论分野:对现代社会是进行总体性的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还是进行实证的理性分析。无疑,马克思坚持的是前者,而现代西方主流社会学所选择的是后者。那么,什么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呢?答案是:历史唯物主义。对此,恩格斯有一个说明:
当德国的资产阶级、学究和官僚把英法经济学的初步原理当做不可侵犯的教条拼命死记,力求多少有些了解的时候,无产阶级的政党出现了。它的全部理论内容是从研究政治经济学产生的,它一出现,科学的、独立的、德国的经济学也就产生了。这种德国经济学的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的。*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525~526页。
可见,马克思的社会理论努力实际上是把社会科学的一切学科和经济学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单一而整体的学科,这就是总体性的社会哲学(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同构性。
(四)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实践意义来看
从理论产生巨大实践影响的层面来看,唯物史观能产生重大历史影响是因为,它是一种解释社会变迁的社会历史理论。
首先,唯物史观解释了西方的社会变迁(即现代性社会转型)。如果说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哲学理论的话,那么这种哲学理论也是以“时代精神”作为其理论旨趣的。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提出,“哲学作为时代的思想”,“所以哲学并不站在它的时代以外,它就是对它的时代的实质的知识”。*[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贺 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56页。黑格尔所说的“时代的实质的知识”,其实就是社会理论。马克思接过黑格尔点燃的哲学思想火种,进一步确证道:“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21页。这种哲学致思方向,其实已经为当代的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确立了基本的思考路向。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科学地解释了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从西方社会的“现代性”转型来看,除去科学技术(自然科学)、文化(文艺复兴)、宗教信仰(宗教改革)等方面外,如果从社会组织的角度来观察,正是现代市民社会为现代性提供了社会组织形式。然而,这种社会组织方式在建构现代社会的同时,也带来了负面影响。这就是,人在现代市民社会与市场经济体系中的异化,欧洲市民阶级的政治革命解除了人在政治等级制度下的压迫,但却陷入经济力量的奴役之中。因此,马克思作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必然不满足于资产阶级(市民阶级)革命的政治解放,还要求把人从经济力量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人类解放,因此,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社会的组织方式进行批判和革命,就成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应有之义。马克思正是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中,提出了资本主义批判这一影响20世纪历史进程的重要社会政治理论。
其次,近代中国接受唯物史观是出于中国近代社会发展变革的理论需要。随着鸦片战争开启了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近代中国的历史演变迫切需要一种科学理论来指导自身发展,实现救亡图存发展复兴。中国近代历史文化的进程,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寻求救国理论的过程,在多次失败之后,才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从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中国这一历史背景来看,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如今天的学术界,是通过学术交流来实现的,而是时代——中华民族图存救亡的革命需要,是“主义”先行而“哲学”后发。作为一种“主义”的话语,它必然包含着对当下社会历史生活的分析与批判,其中内在包含着社会理论的建构要求。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人来说,最为重要的不是在哲学上提出了“实践”“物质”之类的新奇概念,而是它为中国人把握社会政治经济状况提供了科学的社会理论。
总之,无论是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与具体内涵,还是从其产生的思想史进程来看,历史唯物主义都与社会理论具有密切的关系。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并非是产生于学院中的经院哲学,这就注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创新不能仅从现代学术分工体系中的哲学学科出发,而是应该从现实的社会历史进程出发。面对现实的社会历史进程,基于现实问题研究的社会理论具有重要作用。正如马克思所明确指出的:“像经济学这样一门科学的发展,是同社会的现实运动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对这个社会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可以在经济学中准确地加以探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2页、第249页。在这里,马克思所说的经济学是指古典政治经济学,它实际上是一种广义上的古典社会理论。
当代中国,与中国社会变迁和基本理论问题域的转换相匹配的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中也必须凸现这样一种问题意识:从抽象的哲学形上思辨层面转换到具体的社会理论研究,其中尤以当代的社会结构与制度变迁(传统的说法则为“生产关系”变革)为关键。这构成了当代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核心理论资源。对于当代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而言,如果仍然局限于传统的学科意识之中,而对当代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共识性基本理论,以及关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现实问题不进行研究,将会被边缘化,从而成为象牙塔中少数知识分子的玄学思辨与哲学“独白”。
无论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具体内涵,还是从思想史和实践意义的层面来看,我们都可以发现,政治经济学对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具有重要意义。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与发展的历史经验来看,马克思的“历史的科学”(历史唯物主义)最重要的理论支持来自政治经济学。众所周知,马克思的理论起步是法哲学;但在对法学的研究中,他发现:“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的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称之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8页。此后,他开始了长达 20多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则是他把“辩证方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的第一次尝试”。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所揭示的剩余价值规律是社会主义由空想发展到科学的理论前提之一,“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历史的科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0年,第160~161页。列宁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内容即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使马克思的理论得到最深刻、最全面、最详尽的证明和运用的是他的经济学说”。*《列宁选集》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8页、第428页。习总书记的讲话实际上也指明了这一点。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来把握政治经济学这一重要的社会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呢?回答这个问题将涉及两个层面,一是如何理解政治经济学,二是如何理解政治经济学的社会理论内涵。
(一)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核心是社会历史结构分析
关于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的关系,1890年9月,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的信中说到:“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459页。也就是说,“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是唯物史观的总体性研究对象,更进一步说,是现实中的生产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构成了唯物史观的研究对象。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运用什么方法来对现实生产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进行研究,答案是政治经济学的结构分析方法。
从政治经济学史看,马克思所肯定的“古典经济学”科学的意义在于,古典经济学对社会结构进行了深入的“解剖”,并能对“社会结构”的历史变迁进行科学的分析,这也是马克思1845年在经济学研究的语境中提出“历史科学”这一提法的背景所在。*张一兵:《回到马克思》,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44页。
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中评价斯密的方法论时说:
斯密本人非常天真地活动于不断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探索各种经济范畴的内在联系,或者说,资产阶级经济制度的隐蔽结构。另一方面,他同时又按照联系在竞争现象中表面上所表现的那个样子,也就是按照它在非科学的观察者眼中,同样在那些被卷入资产阶级生产过程并同这一过程有实际利害关系的人们眼中所表现的那个样子,把联系提出来。这是两种理解方面:一种是深入研究资产阶级制度的内在联系,可以说是深入研究资产阶级制度的生理学,另一种则只是把生活过程中外部表现出来的东西,按照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加以描写、分类、叙述并归入简单概括的概念规定之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81页。
这里,第一种方法就是马克思所肯定的古典经济学对“经济制度的隐蔽结构”进行分析的方法,后来被马克思进一步发展成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另一种,则成为庸俗经济学的主要方法。被马克思所称作庸俗经济学家的资产阶级学者并不是完全抛弃了劳动(或生产)这个分析中心,而是抛弃了对“社会阶级结构”的分析,也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去政治”分析;与此不同的是,在现代西方经济学中,生产(或劳动)并没有被抛弃,而是与“需求”结合作为分析的中心,这就是现代流行的“新古典分析范式”。
对于“结构”在古典经济学中的逻辑核心地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有些认识。如科西克主张区分拜物教的经济因素论与唯物主义的经济结构论:“经济结构是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概念,经济要素则是庸俗社会学理论广泛使用的一个概念。”*[捷克]科西克:《具体辩证法》,傅小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77页。在庸俗的社会理论和经济理论看来,经济是一种“给予的因而不可约简的东西,看作一切东西的最终根源,看作不能进一步发展的唯一实在”,这样,就“把经济变成了一个结果,一个物,一个自主的历史因素,从而把经济拜物教化了”。这正是将“社会运动头足倒置了”。*[捷克]科西克:《具体辩证法》,傅小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84页、第79页。在这里,我们还必须提到的是斯特劳斯的“结构语言学”和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斯特劳斯把结构语言学变成了一个结构主义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案,引发了所谓的“结构革命”。他认为,语言是一切社会现象的原型,他把语言当做总体上观照社会的范式,突破了马克思奠基于古典经济学之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范式,这种新的研究动向在哈贝马斯那里得到了回应。哈贝马斯正是企图以所谓的“交往合理化”来标榜自己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参见[德]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郭官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他认为,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新的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从物质性交往(经济结构中的关系)转向了以语言符号为中介的主观交往,这种新的主体交往已经成为社会结构中的基始性环节。因此,必须以主观的符号交往取代马克思的物质交往,以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哈贝马斯的“重构”当然是向唯心主义的后退,这也是我们在这里指认“结构”作为理解古典经济学,以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的逻辑中轴之意义所在。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一种批判哲学和社会批判理论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并非像字面所理解的那样,是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而是强调两个层面的含义,第一个层面是强调政治经济学,它涉及现代社会科学的两个学科——政治与经济,这实际上就是广义的社会科学;第二个层面是强调批判,这种批判正是哲学的内涵所在,换言之,哲学就是批判,批判就是哲学,或者说是批判哲学,这正如康德在《三大批判》中所强调的“批判”的意义之所在。所以,不能把政治经济学批判仅仅理解成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而是应当理解成用批判性思维来进行社会分析(即政治经济学的分析)。
当然,用批判性的思维来进行经济分析,必然无法认同用非批判性思维(即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实证思维来进行经济分析而建构起来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必然会对这种反映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在马克思的文本中必然也会有许多反映这种批判的话语。所以,人们往往把用批判性思维来进行政治经济学的分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解成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实际上,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主要体现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而非《资本论》中。《资本论》的意义在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众所周知,现代经济学是从分工与交换问题出发的,正是因为社会分工,才产生了社会交换,在此基础上,市场经济体制便确立了。所谓商品,就是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而每个劳动产品都包含了人类劳动的付出。因此,在交换关系的背后其实隐藏着的是一种结构性的社会劳动关系,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要揭示这种统治性的社会劳动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正是《资本论》一书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意义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应当从马克思的经济分析来理解其哲学(历史唯物主义)话语,而不是从现代学术分工体系中的政治经济学学科分析来理解其哲学话语。因为,一旦强调了经济学的学科性,就会陷入到把哲学与经济学分立的现代性的陷阱中,而一旦落入了这种陷阱中,再来讨论如何把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其结果只能是把两者硬性拼接在一起。所以,只能强调政治经济分析(批判),而不是政治经济学分析,才能把真正把政治经济学与哲学有机地结合起来。这种基于社会批判理论的政治经济分析,就是马克思《资本论》的主题——政治经济学批判。这种理解,强调政治经济分析与哲学批判的同步性,而不是像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所强调的那样,马克思先创立了唯物史观(哲学),然后再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经济学)。正确的理解应当是:这种政治经济学就是哲学即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唯物史观,从而就是哲学(一种新型的哲学),而真正的唯物史观,或者说是在社会历史领域中要真正贯彻的唯物史观,就是要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总之,历史唯物主义创新之关键,在于研究范式与“问题式”的彻底变革——突破哲学的学科框架,在社会理论建构的基础上进行当代历史唯物主义的创新发展。
(责任编辑 甘霆浩)
The Construction of a Social Theory and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On the Social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of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WANG Haobin
One of the important reasons why the studie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contemporary China are lagging behind is the lack of a social theory. A social theory is an intermediary of link betwee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concret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needs to absorb the essence of nutrition from the research findings of contemporar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by a social theory, so as to carry on its in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Judging from such aspects as methodology, specific connotation, history of thought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isomorphic to the classical social theory. Judging from the historical experience of the change and development of Marxist philosophy, the most important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comes from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Marx’s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has a unique social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and the core of its methodology is the analysis of social historical structure. Therefore, the breakthrough point of the innovation of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materialism lie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 Marxist social theory with the“anatomy”of social structure as a logical axis. Based on this, the in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can be carried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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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资本论》手稿的经济学哲学思想新探”阶段性成果(11CZX002)
王浩斌,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 南京,21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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