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尧
马式曾(右)正在创作《我的热瓦普》
在很多人的传统视野里,丝绸之路是一条连接长安城和古罗马之间的旱河,其主流航向便是离开关中平原后,穿过黄土高原、沿着祁连山进入一个个绿洲串联起来的天山南麓大商道,翻越帕米尔高原后进入中亚的西部,一路浩荡着自己的身姿向终点而去。然而,就像一条大河,主流的丰沛之美往往吸引着人类更多的足迹或关注,有些支流因为少了这些足迹或关注而积淀着自身的神秘与魅力,那些旁开而去的丝绸之路,就是这样的。比如闻着茶香而凿开的路,比如劈开草香划过牧地的路,前者叫茶马古道,后者叫草原之路。
一匹匹马沿着青草间飞奔,马背上的主人们在刀剑之影中征伐、贸易、繁衍。
马背过处,闪耀出了一条商旅弧线。当内地的丝绸传入到这条弧线上时,这条商旅大道便有了一件新的外装:草原上的丝绸之路。尤其是契丹人称雄于北方时,这条丝绸之路就更加宽敞地铺陈于青草间,仿佛一卷长书,漫写于这片广袤的天地之间。阿尔泰山,就像一个惊叹号,连接蒙古草原和天山北部大草原间的这两篇巨章;就像一个醒目的纽扣,连接着北方大地上的这两片巨大衣襟;就像一个宽敞的驿站,悄然而大度地接纳着东西来往于斯路的商旅、军人;也像一道门槛,横亘于斯路,考量着穿越者的勇气;更像一个威严的台阶,自蒙古草原东来,从这里拾级而上,便是茫茫的北亚草原,一片巨大的未知区域,跟随在丝绸等物产背后的商旅脚步,一度轻轻地踏醒那里的宁静。
相比天山,阿尔泰山低调得多、舒缓得多。前者让这里一直遮蔽在历史的幽角,后者又养育出这里丰富的物产。黄金,便是其中一项。
行政区域的划分,使阿勒泰一带成了中国西北的一个死角,我无法从蒙古国境内向西翻越阿尔泰山进入中国境内,那一定是一条美丽的、低度的抛物线,山两边的马和羊没什么区别,山两侧的黄金成色没什么区别,但蒙古国境内几乎是清一色的信仰藏传佛教的蒙古族游牧于斯,中国境内这一侧,则是蒙古族和信仰伊斯兰教的哈萨克族为主,虽然信仰不同,但游牧部族对自然的敬畏,使他们很少去动山里的林木、土壤。直到开采黄金的其他民族的到来,山和山脚下的滩地面貌发生变化了,人和这片土地的关系甚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也变了。
我只能缓缓地行进在山脚的中国一侧,在远离学者眼光之极的这个死角里,以自己的脚步探寻一种陌生的文明来到这里后,悄然踩出的人文小径。 具体地说,是交叉在216、217国道间,穿行过清河、富蕴、布尔津和福海县之间,领受着蒙古族和哈萨克族为主的一片游牧文化区的自然风光和人文之美,同时又仔细地辨认着藏传佛教和伊斯兰文明如何在这片区域内的细脉之别。从清河开始,阿尔泰山已经倔强地矗立在碧绿的草场之上了,离开中蒙边境,一条条山沟或草场缓缓在我身后,那些高高骑在马上和匍匐在地上朝佛的形成巨大对比的蒙古族人,以及他们英雄于此的历史,成了我这次丝路之旅的忽略。我究竟要找寻什么?那刺眼的绿色背后,一个隐含的答案,就像一个临产的母羊的腹中羔羊,即将出现。
就像连续阅读一个作家不肯突破的系列之作带给人的厌倦,习惯了这山里的绿色的眼睛,也开始期待另一种颜色景致。直到抵达福海县看见大街上零星分布的回民开的小餐馆,直到在额尔齐斯河岸边古老渡口听到一个故事,直到趴在小旅馆里看地图时发现“回回沟”。那个我寻找的答案——羔羊从母体中轰然而出,不是分娩,而是一种飞泄。
按照我在每个地方行走时的惯例,是要到当地邮政所盖一个邮戳或发一张明信片的。正午时光的福海县城,大街上行人很少,这是新疆人上班时间,从县政府出来,沿着人民路往东行至258号,这是当地的“王府井大街”。 语言、肤色、服饰、帽子等的不同符号显露着街上的汉族人、哈萨克族人、维吾尔族人、回族人身份。
走进县邮政局,我郑重地将随身带的笔记本拿出来,让邮政所的工作人员给我加盖邮戳,看着836400的邮编墨印和“新疆福海”的字样,带着一丝满足,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大厅内走进两个带白色小圆帽的年轻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寂静的营业厅里顿时飘满了浓厚的河南口音。
这里怎么会有回族?还是河南回族?
他们无暇顾及我的纳闷眼光,兀自办理自己的业务。耐心地等待他们办理完事情后,我走上前去搭讪,一个几十年前河南回族人来这里淘金的故事,逐渐显现。
“尔萨,看啥嘞?快走!”
“三叔,让俺再看一眼汽车站的样儿,这一走都不晓得啥个时候回来哩!”
“有什么好看的,等这次淘到了金,回来就定亲、筹办婚礼,然后带着你那媳妇儿去济宁、郑州去看,那地儿可大嘞!到亚细亚商场买个金戒指,没准那戒指就是用新疆阿尔泰的金子打成的!”
出家门的前一天,尔萨鼓足勇气约见了他相亲过的姑娘,留给她一面小小的玻璃镜子,姑娘送给他一张自己的照片。
中原大地依然一片清寒,但春节的热闹劲儿还没散去,十七岁的尔萨便扛着行李及淘金的工具,跟随三叔前往新疆淘金。临出门时,他留恋地看了一眼挂在堂屋的日历,上面的红字醒目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1988年3月25日。
从村里步行到康驿镇,再坐拖拉机赶到金山县汽车站,急匆匆地将行李放到长途汽车顶上,还没来得及好好转转县城,甚至连汽车站都没仔细看看,就被三叔快速地拉上了从金山县开往济宁的汽车。在济宁也是匆匆转车,前往郑州。
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的那个简陋小招待所,十七岁的尔萨见识了三叔的力量。他不知道三叔用了怎样的联络方法,那个小招待所里,很快就聚集了十多个来自河南开封、洛阳、信阳等地的回族,都是要前往新疆淘金的。三叔和两个外地回族去车站买票,其他人在招待所里打扑克、聊天、睡觉。第二天下午两点,三叔刚进招待所就大声地喊道:“票到了,快收拾,今天五点往乌鲁木齐的车!”
那是一辆绿皮慢车,堆放在火车车厢处的行李,就成了他们的座位,五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彻底耗磨去了他对这趟未知旅途的乐趣。车上没有水喝,列车员查车票时带着明显的歧视口气一遍遍问他们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厕所门老不开让他们沿途不敢多吃带着的干粮……三叔算得精准,到乌鲁木齐下车时,他们带的干粮刚好吃完。连乌鲁木齐火车站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三叔就将他们匆匆带上公交车。到乌鲁木齐市长途汽车站后,郑州火车站的那一幕又开始重演:他们被安排住进车站旁边的招待所等待,三叔和另外两个回族去买票。幸运的是,这次等的时间短,他们很快就出发了。
又一次远途开始了,一条公路穿行在绿洲、戈壁、山谷等不同地貌上。两个司机换班开车,三天的路途。在家乡时,穿个夹克就够了,现在,他们在这4月初的天气里,感受着越来越强的冷意。进入福海县境内时,已经明显能够感受到北疆的寒冷,从远处的额尔齐斯河两岸吹来的寒风,裹挟着阿尔泰山的积雪所带来的寒气。
到福海县,三叔告诉他,可以带上从家乡出发时叠进行李包的小白帽了。尔萨也明白了三叔让他出门时带棉衣的用意了。
他离开家乡时认为是累赘的棉衣,现在穿在身上依然觉得不够暖和。如果说中原家乡的冬风是一杯冷水,那么,从阿尔泰山吹来的冷风,就成了一瓶烈酒,显得比别的地方更具穿透力,任何一丝风仿佛都能穿透衣服,直接刺到肌肤上。到了这里,尔萨才发觉很多和他一样揣着淘金梦的人聚集于此,有黑龙江的、安徽的,也有甘肃的、陕西的;有汉族,也有回族。在这场巨大的淘金潮前,没有族群之分,只有是否通过淘金致富者的区分。
福海县他们购买此后日子里所需物品的地方,接着是包当地人开的拖拉机,前往一个古老的渡口——“锡伯渡”。这里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师一八三团管辖,下游距北屯市三十余公里,是进出阿勒泰的主要渡口和古牧道。
从字眼上很好理解,和当年远调到新疆守边的锡伯人有关。确实也是如此,站在那个古老的渡口前,我的眼前是三幅历史画面:
第一幅,1764年的盛夏,正是额尔齐斯河的洪水期,一支装扮奇特,从东北长途跋涉的人来到这里。他们看到这里风光秀美,河里鱼儿游荡,岸边的树林里动物成群,便决定在此安营扎寨。度过一个夏天,等到河水小些时,才涉水渡河继续西迁至伊犁。?这些人,就是清政府从今辽宁省沈阳一带的十七屯中抽调的锡伯族人。十八世纪中期清政府平定准噶尔叛乱后,这些被抽调的一千零二十名锡伯族青年和他们的家属共三千二百七十五人,分两批通过蒙古大草原从科布多西行翻越乌尔莫盖提达坂到达这里,然后再前往伊犁戍边。“锡伯渡”因此得名。
第二幅,1959年4月,一支由三十三名兵团战士组成的特殊队伍来到这里,支起了三顶帐篷,架起了三口大锅。至此,兵团又多了一个团级建制单位——一八三团。后人员逐渐增多,锡伯渡土地有限,一八三团迁至现在叫双渠镇的地方。如今的一八三团已是有几千人的团场了,团场里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穆斯林群众。?
福海县每年春季进山秋季下山转场的牛群、羊群、驼群、马群和拖家带口游牧的哈萨克族牧民,都要经锡伯渡渡河进出阿尔泰山,河两岸的牧业队和生产队之间的人走亲访友都要经过锡伯渡。锡伯渡,一年四季有多少人来人往,谁能数得清?当年征战的蒙古族人、西迁路过的锡伯族人、一直游牧于这一带的哈萨克族人、组建兵团后从内地来到这里的汉族人、淘金大潮中来到这里的回族人,像一朵朵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云朵,飘过这里。在当地还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二十世纪中后期,锡伯渡的鱼很多,一个哈萨克族牧民骑马从浅水处过河,马被狗鱼(当地人称为白斑狗鱼,又称乔尔泰)咬得乱跳,上岸一看,牧人两只脚上各咬着一条大狗鱼,马的阴茎上咬着一条大狗鱼。
当地的哈萨克族人不吃鱼,不吃蔬菜,主要吃肉和奶茶奶酪,但他们喜欢一八三团建立后来到这里的汉族种的西瓜和自酿的酒。于是,就有了酒和西瓜换羊和牛的简单交易。
第三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锡伯渡上下几十公里的额尔齐斯河两岸热闹了起来。数万人的淘金大军蜂拥而至,在短短两三年时间就把两岸的河滩翻了个遍,无数的树木被砍伐,额尔齐斯河两岸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
尔萨就在那种时代背景下,和众多淘金者一样,一路做着淘金梦,从遥远的河南而来。他并不知道这个渡口的历史和地理位置,在三叔的号召下,他和那些第一次出门的青年一样,只知道从这里起步,要么在河边,要么进山,就能淘到金。
和尔萨当初来到这里一样,我站在锡伯渡,一抬头就能看得见阿尔泰山。渡口所在地,是额尔齐斯河的平缓地带。河的南面是广阔的平原地区,河的北面是连绵起伏的阿尔泰山脉,山里草木丰盛,是优良的夏季牧场。由于河水在这里转了几个大弯,夹杂在浑浊沙泥里的黄金便大多沉落在这一区域,这里便成了一条富矿区。
很快,尔萨跟着三叔说起了蹩脚的普通话。似乎这样,别人就听不出他们是从遥远的河南来的,似乎他们的家乡距离阿尔泰山不远,他们个个试图装成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在三叔的告诫下,他们抽起了新疆特产的莫合烟,那时,整个县城里到处弥散着莫合烟的味道。抽机器卷烟的,就是新来者的象征,不仅淘金组织者不要,没准还会受欺负。手卷莫合烟,不仅成了一门手艺,更是一种身份的显示。
很快,来这里的淘金者分成了两支阵营:穆斯林和非穆斯林。这种划分的缘由很简单,穆斯林在一起生活方便,在条件艰苦的阿尔泰山中便于抱团采金。让三叔和其他几个中年回族兴奋的是,这次,他们的淘金队伍中竟然有一位来自甘肃临夏的阿訇。三叔告诉尔萨:“这下好了,有了阿訇,我们做礼拜时,就有了伊玛目。”
开始在额尔齐斯河的河床上淘金了。他们几个人组成的淘金队的家当很简单:一个自己买上铁皮加工成三米长的抽水筒、一条木板钉的水槽、一个中间有个圆窝的铁簸箕,加上一条牛毛毡。这些家当供两个人使用,每两个人就构成了一个筛金单元。由于河床沙子里淘出的金,形状就像小麦加工后碾碎的麸皮,所以有了麸皮金的名称。麸皮金成色好,但最后吹金时总有黑沙夹杂,净度略差些。
然而,河边的有金地盘有限,为了争夺地盘,各个采金队之间的争斗不可避免。刚到锡伯渡附近扎下来准备淘金,尔萨就看到了一场甘肃淘金客和陕西淘金客之间的战斗,铁锹是主要的战斗武器。如果说第一场还感到心惊胆战,那么,第二、第三场的争斗让年轻的尔萨逐渐习惯,并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样一个地方,武力是最好的居住证、采金证。拳头是最好的语言!
三叔告诉他,无论是山区还是河边,处理淘金客命案的方式很简单,干活中砸死或淹死的,老板给其家人顶多五十克黄金;抢地盘被打死的,工头和金客凑资每人顶多三十克黄金;遇上找不到地址和家人的,可以说是白死于此。好心点的老板会简单按亡者风俗习惯草草埋葬,不好的就直接挖个坑埋了。
尔萨悄声问三叔:“一克金多少钱?”
三叔冷然地告诉他:“到县上是二十九元,黑市价四十一元。”三叔仅仅是他们所在采金队老板手下的一个召集干活的。
终于,尔萨看到了他们的采金队和别人发生械斗的一幕,他们失败了,几个人受伤了。
百公里的岸边,几乎被各个淘金队挖遍了。他们只能跟随淘金大军,渡过锡伯渡,向北岸的阿尔泰山腹地进发。
几十年后,当我沿着这条河流而来时,有些地段的河床上依然裸露着,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头上出现的疤,被翻采过的土地和周围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在锡伯渡的北岸,我的眼光逆河而投,这一河大水兀自汤汤而流。我所在地,东距富蕴县一百余公里,额尔齐斯河就是在富蕴县冲出山谷后,开始了它那别具一格的向西之旅,这种流向也使它成为中国唯一一条自东向西流入北冰洋的外流河。
对河流的阅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与收获。不远万里来到额尔齐斯河边,我不是为了欣赏这一河浩荡的水色,也不是为了收藏汹涌的河水从大山里奔出后带来的各种奇异石头,而是跟踪那道神奇的黄金味道,确切地讲是追寻穆斯林在这里淘金的路向和沿途的艰辛。
黄金是会等待的,等待属于他们的主人!
十九世纪,在西方涌现的淘金热催生了两个以“金山”命名的城市:一个是美国的旧金山,即圣弗朗西斯科,一个是澳大利亚的新金山,即墨尔本。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当地政府关于沙金私人开采的规定逐渐放开,“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的阿尔泰山,露出了“金山”的面容。
即便是如今,进山的道路依然崎岖,哈萨克族人依然悠然地骑着他们的马下山,前往县城买他们的必需品。我很难想象,当年的淘金客们,怎样挤在拖拉机上,抱着一颗简单的致富心,摇摇晃晃中将自己的梦想投向山里。
不远处的山坡上,定居于此的哈萨克族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从拖拉机上坐着的那些人的头上,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头戴普通帽子的,多是从很远的内地来的汉族人;那些戴一顶小白帽的,一定是新疆的或者内地来的回族。
尔萨就是那些戴白帽中的一位!他们是闻着某种隐秘的味道——黄金的味道而行。
尽管采金行当已经持续了千年,一条条经验经过一代代淘金客的口中暗暗传递。然而,进山之前,采金团队还得派人作前期的勘探。前行者踩着还没融化的冰雪,将采金点“精准定位”后,在回程中做好标识。然后返回县城,给各自所在的采金队做向导。出发前的两天,福海县也好,富蕴县也好,阿尔泰山下的这两个小县城变得热闹起来了。溜槽、毛毡,金斗子、橡皮水裤、钢钎、铁锹、十字镐等用具的购买量增多了,油、盐、砖茶、面粉、大米等日用品也以公斤为计量单位被这些淘金者购买,一些清真货铺里的小礼拜毯的销量也明显增多。
那时,从冰雪开化到10月大雪封山前,阿尔泰山变成了淘金者托放致富梦想之地。在黄金面前,进山者似乎没了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区分,大家都是带着一个梦想来的。刚进山时,刺骨的寒风刺不破他们的这个梦境。非穆斯林淘金者还可以喝点酒御寒,而那些恪守信仰的穆斯林们,以自己的耐力和寒冷作着较量,在自己的内心竖起了一杆信仰的旗帜,猎猎飘响在这异地的寒夜和自己的淘金岁月里。
他们在全长一百多公里的卓尔特河谷的老金沟无法淘金了,这条近现代淘金客最早涉足的黄金河谷已经淘不出金了,只能往更远处的回回沟走。
回回沟,是阿尔泰山七十二道沟中的一个,因回族淘金者居多而得名。
淘金的工作是枯燥的,话被繁忙收走,乐被疲倦带走。收工后,回到窝棚里,交谈开始了,仿佛采到的沙金已经变成了金钱,大家以交换梦想来打发寂寥的日子,有尔萨这样计划回去相亲的年轻人,有三叔这样计划在老家盖新房子的中年人,有阿訇这样计划着回去能够翻修一下村里清真寺的人。
在这些人的理解中,淘金成了改变贫穷生活的一个途径。梦想着致富的憧憬式谈话,成了带给他们快乐的最主要的途径。尔萨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想念家乡的父母和等着他挣钱供养上学的弟妹。有时,也会想起那个相亲过的邻村姑娘。想到疯处,会偷偷走到外面,就着那一轮冰凉的月光,拿出被纸包着的姑娘照片,仔细地看着,幻想着淘金挣到钱后,带着她去郑州的大商场里,给她买一枚金戒指。那时的他,内心涌出的幸福替代了白天的劳累。
直到有一天,尔萨才知道和他忍不住想那个姑娘一样,也有人忍不住做出了一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天气转暖和了。歇工后,淘金工们不再窝在棚里聊天了,聊天的话题也似乎被日渐热起来的太阳晒走了,大家会选择在坡地上躺着瞎聊。突然,一曲凄楚而悲凉的歌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那是一个比尔萨大两岁的临夏回族小伙,那是尔萨从没听过的一种歌声:
嘉峪关出去是黄沙滩,手捂了一张的木锨;有你者我心比教场宽,没你者我的清眼泪不干。
后来,他问那个小伙子,才知道这种扯着嗓子唱的歌,在西北地区叫“花儿”。没事的时候,他央求那个小伙小声地唱,他一句一句地记录了下来。本来,这不是件难事,但那小伙儿认为,“花儿”就是在旷野上,思念心爱的人时,扯着嗓子喊的,是从胸腔里迸出去的声音,唯其这样,方能泄出心里的火。
在阿尔泰山淘金的日子里,尔萨才知道和在额尔齐斯河边淘金不同,山里的淘金难度大:一要找准矿脉,二要开山炸石挖洞,三要有专门的设备,四是用工多,五是风险大。然而,黄金的诱惑谁又能抵御得了?穷人也好,富人也好,在黄金面前,都变成了喜欢者,接近者。
阿尔泰山有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期的阿尔泰山里,分布着一个个淘金队。小的几十号人,大的上百号人,挖洞的、运料的、碎石的、洗金的,分工明确,团体作战。其中挖矿和运料风险最大,山洞最大不过两米高,有的只容一个人爬进爬出,把石头一块块钎下来,再一块块背出去,稍有不慎就会被砸伤或砸死。尔萨所在的那个沟,因为回族采金者多,被人们称为回回沟。
回回沟里的尔萨,由于身子瘦长,爬山洞合适,便干起了运料的活。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喀喇昆仑山里,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运送和田玉石初料者。新疆有着世界上最昂贵的和田玉和阿尔泰黄金,当和田玉和阿尔泰黄金走出喀喇昆仑山和阿尔泰山,走到属于自己的保险柜、展柜、商场、展览会时,那些欣赏者和拥有者,谁知道它们背后有这些汗水呢?
遇上周五,尔萨会和三叔这样的淘金者,被阿訇带领着,摆好拜毯,按照穆斯林的礼仪,完成他们的功课。这时,那些非穆斯林淘金者或隔着一条小河,或隔着一座山梁,惊奇地看着这些穆斯林的礼拜。他们做礼拜时,如果恰好有放牧的哈萨克族人路过,那些人会立即下马,和他们一起做礼拜,领受着同一信仰的力量和愉悦。
尔萨并没有实现他的淘金梦!在运料过程中,他被跌落的石块砸死了。幸好,回回沟里的淘金者中有那位甘肃的阿訇。三叔将尔萨的身体洗干净,阿訇按照教规,给他念经,尔萨被埋在山坡上的那堆坟边。
揣着老板补偿的几百元钱,三叔踏上了返乡之路。临离别阿尔泰山时,三叔忍不住又回头去看,这个来了多次的淘金者,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来了。他知道,这里不是安放他梦想的地方。
他是在坐了几天的拖拉机、汽车、火车后,在夜色中回到康驿镇的,他带着愧意将尔萨用命换来的钱交给了尔萨的父母。从此,他一辈子再也没离开过康驿镇,他再也不向村民们提起新疆,提起阿尔泰山的淘金生活。
两年后,尔萨相过亲的那个姑娘苦苦等了两年后出嫁了,出嫁前和未婚夫去郑州亚细亚商场转,未婚夫提出买一枚金戒指,她拒绝了。未婚夫为省下一笔钱而暗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当时流行的,对乡下人来说昂贵的金戒指。她知道,戒指是黄金的,那黄金没准就是新疆阿尔泰山的。她没去过阿尔泰山,但她常常梦到那里,梦到有一个年轻的回族青年在那里淘金。她在婚后的日子里,常常偷偷拿出那面镜子,一遍一遍擦拭着,她觉得自己能从上面看到尔萨的样子,几十年没变的样子。尔萨临出门的前一天告诉她,要去淘金挣彩礼给她买金戒指的地方叫阿尔泰山,她就一直在内心里装着一个地名阿尔泰山。
她知道,尔萨带着她的照片去了那里,自己就跟着到那里了。
距离尔萨去阿尔泰山淘金整整三十年后,我的足迹出现在阿尔泰山,国家后来禁止采金,使山里的植被逐渐恢复,当年的矿洞已经被荒草淹没,埋尔萨的墓地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从回回沟到锡伯渡、阿尔泰山再到额尔齐斯河边,我的笔记本上记述的多是关于淘金者的故事。站在锡伯渡上那条斑驳的铁皮渡船边,看到繁华热闹之后,锡伯渡像一个历尽沧桑、元气大伤的老者,喘息于河边。这个生长着、保存着故事的渡口,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仅剩几户人家了。其中剩下一位叫莫合买提的哈萨克族老船工,守着装满故事的渡口,一篙轻划,河面上便是一道美丽的弧线,来往之间,军垦人的生活物资、游牧人的畜群毡房、游人商旅的行李背囊,都走向各自要去的对岸。而莫合买提不论早晚是不计钱财,有来且渡的。
莫合买提的父亲是个家在口里的汉族人,因为家乡闹饥荒徒步走了三年,来到了额尔齐斯河边,一位善良的哈萨克族老人收留了他,并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让这个来自万里之遥的汉族人,过上了幸福生活,有了莫合买提这个英俊的儿子和几个漂亮女儿。
如今,随着不远处的大桥修建,锡伯渡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功能,成了当地人闲谈起来的一个话题。锡伯人到来的各种传说、兵团农场初建时的艰辛、淘金者留下的逸事、莫合买提的“二转子”身份,等等,是他们讲述这些故事时的佐料,但他们不知道尔萨的故事。
我追问那两个河南回族,当地人都很少知道淘金故事,他们怎么反而记得如此清晰呢?其中的一个用那浓厚的河南口音说道:“俺们康驿镇的!我们那儿的人,无论大人娃儿,都知道新疆有个地方,叫阿尔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