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她的笔名叫林淑华,原名叫方德闳。她和她的生死恋人徐惠民的爱情,以其纯真和凄美,被今人评为民国十大感人爱情之一。
漫天飞雪,原来那么美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她在邻居璧姐家等他,想请他当补課老师。
因时局混乱,战事逼近,她念的教会学校停了课,父亲的收入也差了许多,供不起她上学。她原本打算念好初中再考高中、上大学,可时势却如此变故。邻居好友璧姐大她3岁,也跟她一样休了学。璧姐请了一个格致中学的高才生当补习老师,也是她们的邻居,费用不多。她便说服父母,也请他来为她补习。
璧姐家的书房里,金色的光线从窗口斜插进来,仿佛一把锃亮的剪子,剪开黄昏的宁静。她坐在光晕里的一张木圈椅上,阳光把她用金纱笼了起来,就像一个发光体,让人眼花目眩。
倒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只是她16年的人生里接触到的异性,只有自己的父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共处一室,难免脸红心跳。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在。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梦。她脸颊上细细的茸毛,在阳光下金闪闪的,眉眼间的羞涩,像一朵风中的雏菊,惹人怜爱。他又出了神,璧姐“噗嗤”一笑,唤回了他的神思,他的脸也红了,原本伶俐的口齿,忽然笨拙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第一次在巷口偶遇她是个下雪天。他衣着单薄,一路瑟缩,只想快快回家取暖。但她闪进他的视线,让他心魂一震,仿佛整个世界都鲜亮了起来、温暖了起来。她穿着鲜红的锦袄,与女佣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她的红袄上、锦帽上,像一树红梅凌雪盛开。她顽皮地把红锦帽摘下来,戴到雪人的头上,又把绿色的发卡摘下来,安到雪人的脸上,围着雪人一圈圈地跑,一声声地笑。她清脆的笑声把雪从树上震落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她,这仙子似的女孩,是跟雪花一起从天上飘到人间的吗?
他远远地看着她,跟着她傻傻地笑,感觉自己的心都暖了。漫天飞雪,原来那么美;数九寒冬,原来那么好。他年少失怙,由兄嫂抚养,早早尝尽人世炎凉,心就如冰似雪。没承想,她的笑似春风,吹绿了他心中的林地。
可她是富家千金,是他不可攀及的星辰,能看到她就好。于是,每天无论多忙,他都会在巷口站一会儿,希望能再看她一眼,可惜,总未能如愿。
他只想倾己所有来爱她、呵护她
夏天时,他终于又见到她。可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爱笑的女孩了。她从外面回来,一路走一路哭。他在她身后,好想拉住她,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勇气,只好默默地跟着她,看她走进家门。
那天于她,无异于天塌地崩。原来,从小锦衣玉食、被父母呵护在掌心的她,竟然不是父母亲生的。她的生身父母是她一直叫舅父舅母的那两个人。病重的舅母在临终前告知了她的身世。她的人生似乎从那天起,开始凄风苦雨。蜜罐被打碎了,掉到尘埃里,远比一直在尘埃里更加的难。
他一直为她揪心,每日给璧姐补习功课,是为了赚取微薄的收入,更是希望能再遇见她。没承想,上天如此垂怜,竟慷慨地把她送到他的面前。他每日下午一放学,就到她家给她补习功课,一小时的时光转瞬即逝,每次都觉得刚刚才来,就得走了。
他知书达礼,朴实诚恳,又俊秀颀长,一身旧旧的蓝色阴丹士林长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挑剔保守的父母对他颇有好感。但父母也有顾虑:“跟着年轻男子补习,怕是要出乱子。”姑姑更是直言不讳:“这男子一贫如洗,如何配得上我们家的闺女?”
爱情来得自然而然,就算万般阻挠、千般防范,又有何用?两颗年轻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靠越近。这爱情于她,是惶恐的。她想起母亲的担忧,姑姑的预言,深恐自己会被她们不幸言中,失去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更怕被人斥责为不正经的女孩。每次见他,她总是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她爱他青春活力的脸庞,爱他富有朝气的气息,爱他才华横溢,更爱他温柔体贴。她像一滴水跌入爱的漩涡里,无力自拔。热烈的爱,隐藏的疲累,让她不经意地叹气,眉头深锁。看着她满含淡淡哀愁的容颜,他心中便有无限的不舍,只想替她把世间的烦心悲愁都担了去。
一次,趁她的家人都不在,他忍不住对她说:“淑华,你有什么忧愁,跟我说吧,我愿意替你分担。”她的眼泪簌簌流下来,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在封建礼教氛围浓厚的家庭长大,虽读过不少反抗礼教、奔向自由的书,但要她去效仿书中的人物,却难如登天。他看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心也似被摘了去的疼,一急之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被一双大大的手握着,像被火烫了,便想急急挣脱开。可他握得更紧了,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凉,他只想倾己所有来爱她、呵护她。
父母察觉到了,强行中断了她的补习。那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她家,捧着一枝腊梅,清香四溢。他把梅枝递给她,说:“华,我希望你像腊梅一样,不惧寒苦,不怕风霜,傲然盛开。”她接过梅枝,不知该如何把父母的决定告诉他,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良久,她婉转地说:“父母明年可能要送我去学校读书,补习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轻声安慰她,只要她好好的,像梅花一样。
停止补习后,见面就千难万难了。好在有璧姐,做了他们的青鸟信使,他们反而爱得更深入、更热烈。他们谈功课、谈生活、谈未来、谈烦忧和欢喜。生活中的点滴,经她娓娓叙述,优美可亲;未来的种种,在他的描绘中,美好可盼。
一天早上,她听到他大嫂来提亲。她心如鹿撞,可父母把这门亲事拒绝得很干脆,又让她心痛不已。他们仍然只能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告诉她,他要学医,当医生,让她过上好日子。但从现在开始到当上医生,他需要8年。他要她等8年。
他活在她的笔下,
在她的文字里陪伴她
姑姑给她介绍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家财万贯,相貌堂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方在姑姑家看到她的照片,便一见钟情,执意要姑姑替他提亲。她的父母也很中意这户人家,门当户对,男财女貌,年龄相当,在世人眼中,就是天作之合了。可她已心有所属,抵死抗争。她发烧、吐血、整日泪流不止,母亲终于心软,父亲也查出那公子品行不端,便作罢了。
8年中,她一次次以命相争,守护着对他的爱和承诺。其间,疼爱她的母亲因病离世,父亲辞去公职,信奉佛教,对她百般冷淡,世人对她指指点点,非议多多。时局越来越乱,战事越来越紧,日本人的枪炮声在家门口此起彼伏,她的全家陷入困顿。但无论多么艰难,她都等他,以等待抵御流年。
他知道她的难,一刻也不敢懈怠,勤学苦读。1942年,他终于从上海圣约瀚大学毕业。这年她23岁,在当年已是不折不扣的“剩女”了。
8年,近3000个日子,再回首,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结婚那夜,红烛下,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瘦小、冰凉,一如当年。他却不再如当年那般无奈。这一生,他要牵着她的手给她爱和温暖,和她相扶相持走过人生的四季,直到地老天荒。
可是,幸福如此短暂。仅仅两年,他就因患急性肺病,匆匆离她而去,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因照顾他,她也染上了肺病。靠着他生前好友的接济,她带着女儿度过了最初的困顿,并顽强地拿起笔,写下他和她的故事。8年苦恋的酸楚,两年相守的幸福,阴阳永隔的痛苦,她边哭边写,边写边哭。他活在她的笔下,在她的文字里陪伴她。在他离世3周年的忌日,她终于完成了一部饱含血泪的自传体小说《生死恋》。
她的笔名叫林淑华,原名叫方德闳。多年后,她和她的生死恋人徐惠民的爱情,以其纯真和凄美,被今人评为民国十大感人爱情之一。时年90多岁的林淑华立下遗嘱,决定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院供医学研究,以纪念徐惠民。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责编 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