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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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我们几个“毛根朋友”,就是北京人说的“发小”,不约而同回到了老家,分别多年后,大家又跟儿时一样聚在一起了。还在穿衩衩裤的时候,我们就天天在一起,各自玩各自的卵蛋。稍稍长大一些,就一起躬在地上獗着小屁股蛋打弹子,打得昏天黑地。到了不再打弹子的年龄,就在一起打克朗球、打乒乓球,打篮球,打排球……玩种种变相的“弹子”。如今老了,退休金只够维持粗茶淡饭的日子。老还童的我们,弹子当然是不会再打了,想打高尔夫球又欠缺“三资”,一无资本、二无资格、三无资历,只好约在一起打打门球消磨老暮时光。有天大家打得正高兴,林祥却停杆不打了,抬头望着空中败絮般的流云发呆,过了好一阵,方才感慨道,说啥子门球、台球、高尔夫球,这个球,那个球,细想起来,都跟我们小时候玩的弹子差不多,连基本玩法都大同小异,至多也就是我们那时候玩弹子的升级版。是不是?就在大伙都还在细细玩味这话时,他又说了,人生一辈子,几十年光阴,说来说去,说齐天高,不外乎就两个字:玩弹(完蛋)。大伙听了都不由得说说得好,又不禁都有些神色黯然,有些败兴。那天还没到点,大伙便收拾好球具、茶杯,豌豆开花,各人回家了。路上,我直埋怨林祥,说他不该说那些话,败了大伙的兴致。林祥淡淡一笑,说,我不过实而话之嘛。
跟林祥分手后,对他的“实而话之”仍不能释怀,有些郁闷,就心血来潮,想起了跟我们同是“毛根朋友”,可是早已完蛋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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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在我们这一伙“毛根朋友”中,是个怪人。究竟咋个怪,真要说还不好说,三句两句说不清楚。总之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的这种怪,或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据说生他之时,他娘头天晚上二更天即已发作,早早地便破了羊水,而他却赖着不肯出来,一直将他娘死去活来地折磨到第二天早饭时分,当满城都响起鞭炮声,人们发疯似的敲锣打鼓呼口号舞狮子耍龙灯打扭连扭(1)的时候才落草。后来听大人们说,他之所以赖在娘肚子里头不肯出来,就是在等这个中国人苦苦等了八年的日子,一个让中国人兴高采烈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一天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人胜利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波城虽然地处大西南远僻之地,日本鬼子的铁蹄不曾踏到这里,但日本鬼子的飞机还是来轰炸过,黑压压地从头顶上呼啸而过,飞机翅膀上涂的膏药都看得一清二楚。城东米足槽、东门口、南田坝、西操场、北街灯杆坝,都落过炸弹,炸死了好多人,西北面的城墙也炸开了一个大缺缺。这个好日子,人家苦苦等了八年,他倒好,一出世就碰上了,真是生逢其时。那些欢庆的鞭炮、那些热烈的锣鼓、那些喜极的口号、那些狂舞的狮子龙灯,仿佛都是为他而放、而敲、而呼、而舞的。安逸就是安逸,一出世就安逸得如此不同凡响。
但他来到人世,似乎并不像外面的人们那样兴高采烈扬眉吐气,倒显得心事重重,不哭也不叫,一脸苦瓜相,是个“闷生儿”。本来,人出生头一件事就该忙不迭地发表宣言,用哭声主动向他来到的生命世界报到。但安逸毕竟是安逸,与别人不同,他再次显示出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不仅没有主动向接纳了他的生命世界报到,反而迫不及待地放了一个响屁,随即拉了一泡从娘胎里带来的又臭又黑的“血屎”,作为对这个收容了他的生命世界的见面礼。接生婆为了惩罚他,抓住他细细的脚脖,一把倒提起来,在小屁股上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他这才惊喇喇地哭叫起来,向这个他并不情愿来却又不得不来的生命世界提出抗议。
安逸出生那年属鸡。就这样,多少显得有些拥挤的生命世界又多了一只小鸡。
头生长子,又欣逢抗战胜利,他爹好不欢喜。担任县商会会长的他亲自到县衙旁边的“曾记金银店”定做了一只足金大戒指,金闪闪地戴在手指上。戒指的款式是他爹自己设计的,正方形大戒面等分为四个小正方形,分别錾上中、美、英、苏四国国旗,背面錾着“抗战胜利”四个字。“曾记金银店”的叶师,是几年前从汉口流落到波城的金作高手,手艺那是一等一的好。此戒一出,波城上层社会一时间仿者成风,“曾记金银店”的生意因此着实好了一阵子。
喝过三朝酒,安逸他爹才给襁褓中的儿子取名。他家姓安,就顺心顺意,给儿子取了个单名,叫安逸。
安逸这个词,在我们波城的语境中,是一个有些特殊的,使用频率很高的,可以用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诸如快乐、好、美、喜欢、尽兴等种种意思的好词。若说很安逸,就会在安逸中间加个“忒”字,叫“安忒逸”;至于极致的安逸,就会说“安逸得扳”—安逸得连躯体都不由自主地扭摆挣扎起来,当然是顶级的安逸了。他爹早年从军,曾在刘湘麾下任过少校营长,后随刘湘出川抗日,在山东打过小日本,因战伤回到原藉,才跟安逸他娘完婚。从枪林弹雨中捡回来一条命的他,急公好义,积德行善,在乡人中口碑颇好,因他排行老二,人称安二先生。安二先生三十五岁喜得贵子,打残了他一条腿的小日本又投降了,他心里头能不安忒逸?战乱平息了,从今往后,国家、老百姓能不安忒逸?儿子生逢太平之世,他今后的日子,他将来的出息,能不安忒逸?总而言之,他有一百个理由给儿子取名安逸。
摆过百日宴,安逸他爹将一位高人请至家中替安逸算命。问过生辰八字,高人闭目良久,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句话,向他爹拱拱手,寂然而去。
他爹抓过那张白纸,上面写的是“三棒棒加两棒棒,君家捡得五棒棒。”他爹看过,不解其意,把那张批着安逸的“命”的白纸递给他娘。他娘读书比他爹多,反复细读这句批语后,也是一脸茫然。
后来,于苦苦思索之后,对这两句没头没脑却暗藏天机的话,他爹和他娘的理解一直大相径庭。他爹虽称安二先生,但行伍出身的他,早年仅读过三年私塾,后来虽然在四川讲武堂操练过,但那毕竟是武学堂,重武轻文,所以文墨不高,便望文生义,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就以“五”为“武”,以“五棒棒”为“武棒棒”,认为儿子长大后一定跟自己年轻时一样,习武从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圆自己这辈子未圆之梦,心中自是十分高兴。而出身书香门弟,曾就读省城女子中学的安逸他娘,思虑比安逸他爹缜密,却由这两句没头没脑的批语联想到乡人的一句俗话—“三加二减五等于零”。一切都是白说。高人之所以批而不言,寂然而去,缘由盖在于此。但她既不想拂了丈夫的美意,又不便明说,不免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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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安逸的怪从小就露出了端倪。他从小心思就重,大人们都说他懂事早,不像我们这一拨小伙伴,成天只晓得耍,百事无心。
我们都出生在金沙江下游川岸一个叫波城的小县城里。据清乾隆年间编修的波城厅志记载,传说每逢天降大瑞,城西大旗山腰的银光洞在旭日照耀下就会银光四射。银光射入城内小学北面的月亮潭,潭中就会彩波翻涌。虽然从老辈子的老辈子起,乡人都不曾见过种吉祥景象,但并不影响小县城叫波城,也不影响一辈又一辈的乡人相信这个关于波城的吉祥传说。
波城是个地地道道的山城,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小小县城,建在城北锦屏山脚的缓坡上。说缓坡那是相对锦屏山高耸壁立的雄峰而言,其实也是坡大坎高的。一条东西走向的正街,如赤道般把椭圆形的县城分为南北两半。街南街北两排店铺,虽大小不一,门脸各异,内里的格致却大体相同。北边一排,背坡而建,过了店堂是天井,要进后院就得登石梯坎而上了;南面一排,则面坡而建,过了店堂还是天井,再往后就是吊脚楼了,猪圈茅厮都在吊脚楼下,屙泡尿都得下十多级石梯坎。所以,即使不出门,在家也少不了爬坡下坎的。当初能在险峰林立溪河密布的大山缝缝里头硬挤出这么一小块坡大坎高石头多的地方来建县城,而把平缓的城东米足槽和城南南田坝膏腴之地用于农耕,已经是很难为我们的先人了。
我们发蒙读书的城厢小学,建在西操场西北角,是全城的制高点。校门前是九九八十一级精工细錾的油光石石梯梯,中间闪出两个小平台,将石梯梯分为三段,每段二十七级。石梯梯两边镶砌着打磨得光滑如玉的边坡石。石梯梯顶上,又是一个平台,两边是石砌护栏,中间立着高高的门楼,给人一种危乎高哉的感觉。石梯梯两旁的土坡上是两片柳树林。柳树开花的时节,石梯上铺满了如雪的柳絮,光脚丫踩上去绵绵软软的,很好耍。但对于小小年纪的我们来说,这种好耍的时候不多,更多的还是对着陡而高的石梯梯望而生畏,腿脚发软。长大后我曾经想过,不知当初创立这所小学堂的先贤是出于何种考虑将校门建在这里的,若把校门往右侧挪一挪,挪到那个长着一棵古槐树的地方,情形就会大不一样,石梯梯就自然会矮下去许多,我辈也就不会爬得如此艰难了。不经磨难,难成正果,或许先贤们就是要以此来从小磨砺后生学子也未可知。于是,负笈而上,爬校门前的九九八十一级高而且陡的石梯梯,就成了我们每天上学非做不可的第一等功课,如同唐僧去西天取经必经九九八十一难一样。
天天一道上学,爬校门前的石梯梯时,我和小伙伴们总要在石梯梯中间闪出的平台上逗留一下,缓缓气,歇歇脚,还会变着法子在石梯梯间磨磨蹭蹭,一棵草,一只蚂蚁,一条毛毛虫,乃至一片柳树叶,或者春天剪柳的飞燕,夏日不绝于耳的蝉鸣,都会比在别的任何地方更加吸引我们,更加拓展我们天生的好奇心。一级级油光石石梯都让我们的小脚板和小屁股磨得玉光光的,毕显出油光石的本来面目。
安逸就不,他一个人闷着头,躬着腰,提着小书包,一门心思慢慢朝上爬,如一条执着的毛毛虫,不弃不舍,不停不歇,显示出一心往高处走的心性。每天我们在西操场汇合,而后一起开始爬石梯梯,最先到顶的总是安逸。最先到顶的他转身站在石梯梯顶上,背负高耸的门楼,小小的人儿君临一切地俯视着被他甩在后边的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俯视着西操场坎下那些平时总是高倨于我们头上的长着青苔和瓦松的乌黑而低矮的屋脊。
记不得有好多次了,等我爬拢他面前,他都会喊着我的小名来福儿(在波城,说话喜欢带上“儿”的尾音,拖得又高又平,比如说,羊要说成羊儿,虫要说成虫儿,鱼要说成鱼儿,汤元要说成汤元儿,娃娃要说成娃儿,“土”得亲切而又别致),正二八经问我同样的问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他说,来福儿,等我们哪一天死了,我们周围这些东西还在吗?这些石梯梯、杨柳树、房子,还会是这个样子吗?杨柳青的时候,还会有人在下边操场坝上放风筝儿吗?还会有人跟我们一样,爬到这个高高的学校里头来读书吗?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还是一边弹风琴一边教唱歌吗?八角楼还在吗?楼底下还有人摆摊子卖东西吗?八角楼下边的街上还赶场吗?赶场天还是这样热闹吗?……
安逸说的八角楼,是那时候波城里头最高的建筑,矗立在正街西端的高台上,除开底层,上面还有三层,高翘的飞檐上挂着风铃,一起风就叮叮当当直响。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楼下经过,小贩们在那里扎堆卖各种各样的小吃,那是我们总爱留连的地方。
那时候我成天总嫌玩不够,哪有心思去想遥远的死和比死更遥远的死之后的事呢。可安逸就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像爬校门前的石梯梯一样,把我们这些小伙伴远远甩在后边。不止一次想过了死之后的事,又总也得不到答案,安逸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感。他跟我说,他要拼命读书,把死了以后的事知道得多一点,尽量地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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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安逸在读书上更是把同班同年级的我们这些小伙伴们远远甩在后边。他是一块天生的读书的料,我后来说他是方仲永那样的神童。小学算术里的四则运算题是很伤脑筋的,绕来绕去,一哈儿(2)张家坝,一哈儿母猪胯,牛胯扯马胯,扯求不清楚,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两筷子就搛完了。进了中学,几何也很伤脑筋。“几何几何,叉叉角角,又费时间,又打脑壳”,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宽面一碗,几口就梭下肚了。还有,不论小学中学,作文也顶难做,一上作文课我就脑壳痛,心头烦,咬烂了一支支笔头还是被老师批得来一无是处,作文本上尽是红得触目惊心的叉叉杠杠。安逸的作文却常常被教语文的班主任邹老师拿来给大家当范文讲。六年级的时候,邹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叫《我的理想》。自习课我好歹写完了作文,去交的时候看到安逸的作文本还放在课桌上,人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可能是上厕所了吧。我随手翻了翻,见写的是一首诗,也没兴趣细看,就自作聪明替他一起交给邹老师了。那时候我们不兴科代表,作业都是各人自己交给老师的。安逸回来不见了作文本,东找西找找不到,急出了一头汗,一问,才晓得是我替他交了。他很不了然,说才刚刚开了个头,卡住了,还没写完哩,你咋个就拿去交给邹老师了?邹老师看了要说我不认真的,硬是……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把我好一顿埋怨。我帮了倒忙,进初中后从课文中知道这叫做“熊的服务”。真是多余二百钱,好心做了笨事,我只得陪他到邹老师那里去说明情况,把作文本拿回来接着写。谁知邹老师听了却笑着说,不消拿回去了,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嘛,再写就多余了,是废话了,废话再多也是水泊梁山的军师—吴(无)用。我一听,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好久都收不回来。嗨!硬是怪了!人家自己都说只不过才开了个头,卡住了,还没写完哩,结果就被老师看好了,你说怪不怪?自然,安逸这次写的诗又被邹老师拿来给我们当范文讲评。由于有前边交作文的戏剧性过程,那次我听得特别用心,可以说从来没这么用心过,想听听这篇“只不过才写了个开头就卡住了还没写完哩”的东西到底有啥子好,有啥子了不得,把邹老师都迷住了。邹老师把他总共只有六句的作文直夸得天花乱坠,还声情并茂地给全班同学反复朗诵:
宇宙是那样神秘,
大地是这样奥妙,
我要当一个科学家,
把宇宙的神秘,
大地的奥妙,
让人们全都知道。
我听了心里很不服气。不就是六句大话白话吗?值得这样夸上了天?但不服气不行,邹老师的话是铁板上钉钉。后来我听说邹老师在外头啥子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里头就有安逸的这首被我称之为“大话白话”的诗。我于是忍不住想,这六句大话白话,是安逸的作文,安逸呢,是邹老师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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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大人们总是骂我们一天到黑只晓得贪玩好耍。其实人在孩童时期就没有不贪玩好耍的,贪玩好耍是孩童的天性,就连心思重的安逸都跟我们一样。只不过他的贪玩好耍也跟他这个人一样,有些怪,跟我们不同。
打珠儿,就是打弹子,是读高小之前我们的最爱。我们打的珠儿不是玻璃弹子,边远的波城那时候还有不起洋气的玻璃弹子,只好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用一种本地人称作油换子树的果核来打。它大小跟玻璃弹子相似,通体紫黑光亮,像涂了漆的佛珠,我们就叫它珠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倒是绿色环保,土得时尚的。珠儿因为是天生地长的,大小不一,我们就把其中最大最圆而且结实沉重的挑选出来作为“打子”。“打子”就是用来击打其他珠儿的母珠,相当于斯诺克中的白球。能充当出色“打子”的少而又少,所以能拥有一颗让小伙伴们流露出羡慕眼光的“打子”,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而那些众多的,小的,或者长得有些歪嘴塌鼻的,就只能作为“筹子”了。“筹子”,顾名思义,等于筹码,输了用来付账的。“筹子”虽然没有“打子”那么好看,那么有身价,但是没有它人家就不会跟你打珠儿,你就只有站在一边当看客,心头痒痒的难受,所以也是少不得的。我们的荷包里头,书包里头,每天都装有不少这样的“筹子”。积多了有的还专门缝个小布袋来装,胀鼓鼓的,见人拍一拍,炫耀炫耀。
打珠儿有多种玩法,可以两人对打,也可以多人一起打。打法虽多,基本手法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手指将“打子”有力而准确地弹射出去。具体方法是,手指拳握,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抱束住弯曲的姆指,食指弯曲,用食指指尖和弯曲的姆指第一关节的顶部把打子夹住。这就好比做成了一个珠儿“弹射器”。打时,姆指猛然发力,将“打子”弹射出去。这种打法叫“活打”,力量大,射得远,准头好,是打珠儿的高级手法。还有一种初级手法,就是手指拳握,将“打子”夹在弯曲的食指和姆指之间,用姆指发力把“打子”弹射出去。这种初级手法容易学,但力量小,射不远,准头也差,被我们称为“死打”,就是呆笨不灵巧的意思。
打珠儿最简单的玩法就是“对打”。先在地上划一根基准线,然后在一定距离内向基准线发出自己的“打子”。“打子”停下后,最接近基准线的为头家,然后依次类推,“打子”超过基准线的排最后,是尾家。这种决定先后次序的方法,在打珠儿的各种玩法中通用。排好名次后,大家站在基准线上,依次把自己的“打子”放出去,放完,各人在自己“打子”的位置上,依先后次序,各自选中一个对手的“打子”作为目标,弹射出自己的“打子”去击打目标的“打子”,一轮每人只打一次,一轮一轮反复对打,打中了算赢,被打中的一方就付给打中一方约定数量的“筹子”。
最刺激的玩法是“打火圈”。在地上划一个小方框或一个小圆圈作为“火圈”。参加的人各自出一定数目的“筹子”放在“火圈”中。定出先后次序后,大家在基准线上从头家开始依次向“火圈”中的“筹子”发起进攻。一轮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失去机会,就只有等下一轮了。直接向“火圈”中的“筹子”发动进攻的很少,一般都是先把自己的“打子”发射到距“火圈”较近的位置,占据有利地势,有时,为了占据最有利的地势,须经几次调整,然后才进攻。其间,如果有另一方的“打子”处在自己攻击的范围内,可以先对它进行攻击。若一击而中,可继续攻击下一个目标,或攻击“火圈”,或调整位置;若一击不中,那就失去了一次进攻“火圈”或调整位置的机会了。“打子”被击中的一方,就会受到惩罚,被贬到基准线去从头打起。所以,每个人都要小心,谨防自己的“打子”受到别人的攻击,尽量规避被贬的风险。进攻“火圈”时,被击打出“火圈”的“筹子”归击打者所有。每轮一击,若能把“火圈”中的“筹子”击打出圈,不轮多少都可以再击,直到未能击出为止,若“火圈”中还剩有“筹子”,再由下一家打。打得好的,左一下右一下,远一下近一下,能一口气将“火圈”中的“筹子”全部打完,称为一锅端,后面的人就只好叹气了。若击打者的“打子”不幸陷于“火圈”中,他就被“烧死”了,退出本盘,等待下一盘。“火圈”中的“筹子”全都被打完了,这一盘就结束了,再从头开始,接着打下一盘。
最有趣的玩法是“打窝儿”。先在选定的场地上用尖利的石头或木棍钻出小坑,大小跟“打子”差不多,作为“窝儿”。三个、五个、七个、九个都行,由参加者定,不知为啥只取单数。“窝儿”跟“窝儿”间隔一定的距离,可以在一条直线上,也可以不在一条直线上。定出先后次序后,从头家开始,依次把自己的“打子”弹射出去进“窝儿”,就是让“打子”滚落进“窝儿”中,先进头“窝儿”,再进二“窝儿”,直到尾“窝儿”。一轮一人也只有一次机会,若进了“窝儿”,可嘉奖一次机会,若再进了“窝儿”,则再嘉奖一次机会。极少有人一轮就进完所有“窝儿”的。其间,如果有另一方的“打子”处在自己攻击的范围内,可以先对它进行攻击,叫作“贬”。若一击而中,可继续“贬”下一个目标,或进“窝儿”;若一击不中,那就失去了一次进“窝儿”的机会了。“打子”被击中的一方,就会遭贬,不管他已经进到几窝儿,都一贬到底,再从“头窝儿”开始。所以遭“贬”是很惨的,特别是已经进到“尾窝儿”,眼看就要取胜了,遭“贬”就更惨了,可谓一败涂地。最后依照进尾“窝儿”的先后排出名次,名次靠后的都要付“筹子”给名次靠前的,名次越靠前赢得越多,名次越靠后输得越惨。
最考手法的打法叫做“逼”,这是“对打”的延伸玩法。定出先后次序后,先“对打”,打中对方的“打子”后,再抵近击打对方的“打子”,叫作“逼”。须把对方的“打子”“逼”出事先约定好的距离,比如三卡(3),或五卡、七卡,才算赢,否则,倒过来,被对方“逼”。通常情况是,场地平坦光滑开扩,“逼”的距离就定得远些;场地凹凸不平,或不宽畅,“逼”的距离就定得近些。
打珠儿,安逸最瘟。无论哪种打法,他都是十打九输;若是“逼”,更是十打十输。因为他只会“死打”,咋个能跟我们“活打”的比嘛。我们也不是没有教过他“活打”,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咋个会不教喃。教过好多次都记不清了,手把手的教,他就是爪手爪脚的,学不会。牛教三遍都晓得打倒转,他硬是笨得屙牛屎。我学打珠儿的时候,不用别个教,看人家打两回就会了,他恁精灵的一个人,咋个会教都教不会喃?真是怪了!
打珠儿笨得屙牛屎的安逸,耍其他的却精灵得很,我们都不如他。比如说打纸枪。
打纸枪先要做一杆好纸枪。弄一根手指姆粗细、大约一尺长的荆竹筒筒,最好是一头稍细一头稍粗的,粗的一头带竹节。在离竹节约一寸半的地方下刀,将荆竹筒筒截成两节,长的不带竹节的做枪筒,短的带竹节的做通条坐子。再削一根比荆竹筒的内径略细一些的竹签,一头插入通条坐子,周边用细竹片塞紧,留在外面的部分,其长度比枪筒略短,通条就做好了。把通条插入枪筒,就成了一支纸枪。打的时候先把废纸,最好是比较软,吸水好的毛边土纸,用水打湿,捏紧成小纸团,用通条从枪筒尾部用力挤压塞进,推送到枪筒前端,把枪口堵紧。一定要用力挤压,否则堵不紧枪口,会跑气,就打不响。再把一个捏紧的小纸团用通条从枪筒的尾部用力挤压塞进,推送到枪筒的一半处,把里头的气压紧,这就相当于“子弹上了膛”。击发时。猛一下将通条推上去,枪筒内前后两个湿纸团之间产生的高压气就会“啪”的一声把前边堵塞住枪口的湿纸团喷射出去,而后边的湿纸团则恰好又将枪口堵塞住。如是反复往下打。有时候没有水,就把纸放进嘴里胡乱嚼,嚼湿了做成小纸团。你追着我打,我追着你打。
每回安逸做的纸枪都比我们几个做得好。射出的“子弹”打得远,“枪声”又响又脆,像放火炮。一样的竹筒筒,一样的竹签签,经他的手做出来的纸枪,嗨,就不一样,你硬是心里头想不服气都不行。你说怪不怪?
春三月,南风起了,杨柳青了。人们喜欢在西操场上放风筝儿。大人们有放“鲢鱼”的,有放“蝴蝶”的,有放“雷公虫”的。这些风筝又大又难做,要用皮纸来糊,还要画得花花绿绿的,能放到半天云中,要用粗麻线来放,线筏子又大又重。
我们人小,只会做简单的“田”字形和繁体的“习”字形风筝儿,用细绵线来放,飞得比学校的门楼还高。不过,我们都不喜欢做田字形的风筝儿,团头团脑的,像个笑头和尚,没个样式,不好看。习字形的风筝儿像飞机,有翅膀有身身,又简单又好看,我们都爱做。先削两根薄薄的、一样长的“翅篾”,再削一根比翅篾厚一些、长一些的“中篾”,最后削一根只有“翅篾”一半长的“尾篾”;然后把“翅篾”、“中篾”、“尾篾”用细麻丝扎成“王”字型作风筝的骨架;再在骨架上糊上绵纸,加上尾巴,最后安上“陡线”,风筝儿就做成了。风筝儿听不听话,能不能乖乖地放到天上去,有两个关键之处,一个是“陡线”,一个是平衡。“陡线”安得好,风筝儿只消逆风牵引一下,就会乘风而起,扶摇而上,在半空中摇头摆尾,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陡线”安得不好,风筝儿就兜不住风,随你咋个牵引,都飞不起来,跟你耍死皮(4)。不平衡,风筝儿就会在风中乱栽跟斗,最后一头栽到地上爬不起来,跟你作对,把人都气得死。
一遇到风筝儿不听话的时候,我们就只有喊安逸来帮忙。他一过来,拿起你的风筝看一看,再拉起跑几步,跟其香堂许其香老先生号脉一样,一下子就晓得毛病出在哪里了。头重了,他就给你再加根尾巴;尾巴重了,他就给减一点;右边翅膀重了,他就在左边翅膀上再贴层纸。要是“陡线”没安好,陡了,他给你调平一点,平了,他就给你调陡一点。经他一弄,再不听话的风筝儿都听话了,就像拿给他喂乖了一样。你说怪不怪?
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上手工劳动课,邹老师要女同学缠菱角,就是用斑竹的笋壳先做成菱角的内胎,再缠上彩色丝线。男同学呢,做木头手枪。限定两个星期,自己动手做,做好了五年级两个班比赛,男女同学各评出一、二、三名奖励。
做木头手枪,正合我们的口味,大家都很高兴。平时我们做过木头手枪,难不倒我们的,那天放学后,就各自回家去做。因为邹老师说了要在全班比赛,还要奖励,大家这回做得格外用心不说,还互相保密,生怕别人超过了自己。我也暗下决心,要争头一名,过去邹老师总是批评我,我要让他看看。
为了争头名,我就想做一杆左轮手枪,左轮手枪比常见的快慢机好看。我的幺表叔在公安局,他有一杆左轮手枪。我就到他那里要他拿给我看,幺表叔问我做啥子要看,我就说手工劳动课,我要用木头做一杆左轮手枪。幺表叔就逗我,说你见都没见过,就想做左轮手枪,来福儿,你做不做右轮手枪啊?我就说,枪把把弯得像驼背,枪管管不长,枪身身里头嵌了个会转的轮子,用来装子弹的,哪个不晓得嘛,说人家没见过,硬是!幺表叔又说,你晓都晓得了,见也见过了,还看啥子嘛,要看出一朵花来吗?我说这回我要把它看把细(5)一点,做来跟真的一模一样。老师说了,要比赛的,不是逗起耍的。幺表叔这才把他的左轮手枪取下来,退了子弹给我看。看过了,幺表叔还拿出一块梨儿木的木板板来,差不多有一寸厚,锯了一截给我,说是头回从金河边青杠坪找来雕公章剩下的,我看用来做木头手枪最好不过。他叫我好生做,争取得奖。我拿起这块梨儿木板,心头安逸昏了。我在正街上薛家茶馆看过匡海波雕章,他用的就是梨儿木。他先把木头块块放在茶水里头泡一下才雕,雕起来跟削梨儿一样,顺手得很。这个匡海波,是我大哥的同学,后来不读书了,跟他爹学雕章。我跟他熟得很,爱去看他雕章。每逢看到他用肩窝抵着凿刀柄,一刀一刀,像切豆腐一样,把梨儿木块块切得方方正正,光光生生,就觉得很过瘾。我还好奇地问过他为啥子要用梨儿木,用别的木头来雕不行吗?他说他没有用别的木头雕过,他爹教他就是用梨儿木。还说梨儿木细密,纹理平正,又不软又不硬,很吃刀,栉巴也少,把梨儿木夸得来好上了天。至于他说的很吃刀,那时候我觉得顶笑人的,梨儿木还敢吃刀啊?
在幺表叔那里把把细细看过了他的左轮手枪,又意外地得到梨儿木的木板板,我要争头一名的信心更足了。说实话,我从小做事毛糙,不认真,经常挨滔(6)。这一回我做得特别用心不说,做好后还拿到薛家茶馆去给匡海波看,想先听他咋个说。他拿在手头左看右看,盯着我说,硬是跟真的一模一样呢。来福儿,硬是你做的?他一连说了两个硬是,后头这个硬是我硬是不爱听,好像是哪个骗他一样,就说,不是我做的是哪个做的?未必然是你做的呀!他笑起来,伸出大指姆说,你这个来福儿,人小鬼大!坐在一边喝茶的人伸手拿过去看,一个传一个,一茶馆的人都啧啧称赞。我心里头呀,甜蜜蜜的,像是六月间吃了冰粉凉糕,硬是安逸得扳。等我的左轮手枪传回来,匡海波操起他的雕刀,把一些细小的地方替我修了一下,说拿回家去供起,全波城再找不出第二支了。我把枪插在裤带儿上,用衣裳盖住,跳到大茶缸前,咕咚咕咚喝了半碗加班茶(7),在心里头说,我才不会拿回家去供起呢,供起有啥子安逸?人家是要交给老师参加比赛的!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赛场就安排在我们班的教室里。校长来了,教导主任来了,大队辅导员也来了。五年级两个班参加比赛的一共有41支木头手枪,长长短短,摆成两排,统一编了号。我的左轮手枪是第7号。
大家先排队参观。参观的时候,邹老师先拿起13号枪,对着黑板抠了一下扳机,“砰”地打了一枪,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支打得响的13号枪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了,因为过去我们做的木头枪从来没打响过。参观的时候我在它面前站得最久。这是一支用杉木做的可尔提手枪,不但做得像,最安逸的是,它的枪筒上挖了一道槽,安上了一支洋火枪。洋火就是火柴,小时候我们都这样叫。那时候的洋火头头上的洋火药里面有硫磺,放在石板上用石头砸,就会炸响。我们就用一根一卡长的,一头带竹节的竹筒做枪筒,在靠近竹节的地方开一道小窗,安上一个把牙膏皮熔化了铸成的,中心弄了个圆形小凼凼的底火,再用一截一卡多长的,一头砸弯的粗铁丝做撞针,用橡皮筋把枪筒和撞针连在一起,就成了一支洋火枪。打的时候,先把洋火头头上的洋火药剥下来装填在底火的圆形小凼凼里,然后左手拿着枪筒,右手把撞针拉开一段距离再放手,撞针就会借助橡皮筋的弹力撞回去,把装填在底火上的洋火药砸响。说真话,用杉木做的可尔提手枪和洋火枪其实都不算稀奇,这支13号枪好就好在它用铁丝做的机关把它们连在了一起。它的枪身烙出了一个通道,安装在面里的机关把扳机和洋火枪上的撞针连起来了。装好洋火药后,把撞针拉开,卡在机关上,就上了膛,一抠扳机,撞针跟机关脱开撞回去,就打响了。说实话,那时候信心满满的我真有些嫉妒,也有些失落,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危机感。我真想去问问这个做13号枪的同学,问他是咋个想出来的,又不好去问老师13号枪是哪个做的,老师说了,在评选之前,为了公平,这是要保密的。尽管没去问老师,我心里还是隐隐约约猜得到,这支13号枪可能是安逸做的,掰起指姆算,在我的同学中,这么心灵手巧又肯动脑筋的,只有他了,
参观完毕,当场由从六年级请来的5个男同学和校长、教导主任、大队辅导员一起进行无记名投票,评选出前三名。我的7号枪只得了第二名,32号枪得了第三名,得第一名的是13号枪。果然是安逸做的,我没有猜错。校长发奖之前讲了话。他说了好多话,我听进去并且记住了的只有几句。他说,13号枪为啥会得第一名呢?要说做工,它赶不上得第二名的7号枪,没有7号枪做得那么精细,那么逼真,但是,做13号枪的同学肯动脑筋,敢创造,把木头枪做活了,打得响了。他做出了一支活的木头枪,我们大家应该祝贺他!
那天,安逸得的奖品是一副贴了胶皮的乒乓球拍,我得的奖品是一支钢笔。我要用钢笔跟他换一块乒乓球拍。他不换,一只手拿着一块拍子说,来福儿,你咋个这样子笨啊!我总不会自己跟自己这样子打乒乓球吧?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一想,就笑了,他也笑了。
5
可是,拼命读书,还能把木头枪做活的安逸,他想当科学家的理想最终没有实现。没有实现的原因归根结底出在他爹娘身上。若没有他的爹娘,就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的事。
刚解放土改的时候,他家在城南南田坝虽有些田产,收的租谷除一家人食用之外尚有少量富余,但主要的经济活动还是经商,对佃户也不苛刻,佃户们自然也没有趁火打劫为难他们,退了押,没收了田产和偌大的后院也就算了。他爹头上戴着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的帽子,除了继续做生意外,得到同行推举,还在县工商联兼了一份职,一家人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他那当科学家的梦,也许就是在这种滋润中东想西想萌的芽吧。所以说小日子过滋润了未必是好事,古人不是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吗?但那个时候安逸他家的小日子想不滋润都不行。
谁知道好景不常,“三反”、“五反”来了,打老虎成风,一家伙打到了他爹头上。他爹一夜之间就成了波城的头号大老虎。有天上头通知他去开会就再没回来,关进老虎笼子了,听说关了一大批,只传出话来叫家里送铺盖和换洗衣裳进去。紧跟着大街小巷就风传他爹贪污了好多好多,弄不好枪毙几回都了不了账。上头派来催退脏款的人天天上门催要,恶狠狠的一副凶相,跟戏台上狗仗人势的差狗差不多,看人眼睛都是横起的。上头放出话来说,只要老老实实退还脏款,就既往不咎,把人放回来,还天天晚上把大小老虎的家属集中在一起学习,说是帮他们提高思想觉悟,跟老虎们划清界线。
安逸他娘过去就是个在家享清福的女人,外面有安逸他爹撑着,带娃儿做家务有女佣。虽然在省城读过女中,知书识礼,也见过世面,却哪里经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家中三个娃儿,最大的就是安逸。丈夫被关押,家中就倒了顶梁柱,仿佛塌了天。她只得回娘屋去向她老爹讨教。她老爹,就是安逸的家公,饱读诗书,是大清国最末一届恩科的老举人,人称老贡爷,当过城厢小学第一任校长,膝下就这个宝贝女儿。见女儿哭得泪人儿一个,前清老贡爷痛得心如刀绞。抖着花白胡子叫着安逸他娘的小名说,素素呀,银钱者,身外之物也;救人者,燃眉之急也。土地改革,官府要的是田地;打老虎,官府要的是银钱。官府不就是要银钱吗?就把银钱给他们吧,失财免灾。捧老二尚且讲信义,不会得了银钱撕票,何况他们是官家的人,不会食言而肥。想开点,就当上普贤庵捐了一回功德吧。
安逸他娘听了,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只是心中还存了一些疑虑,不晓得丈夫倒底贪污了公家多少银钱,也不晓得丈夫把贪污来的银钱弄到哪里去了,来不及跟老爹细说,慌忙火急地回家找寻银钱。可是找遍了家中,都没找到大宗的银钱。她知道丈夫不是个花心人,旧社会那阵都从不在外头鬼混,何况如今是新社会了,还在工商联任职。没办法,她就把找到的现款集中起来,又将店铺中的存货尽数打折盘给了人家,辞退了伙计,将所有的款子拿去交给了公家。公家收了钱,连二指宽的条子都不曾打一张,还口口声声说差得多,差得多,就这点脏款,我们会定他头号大老虎?企图蒙混过关,简直痴心妄想!狠狠训了安逸他娘一通,要她回家睡觉把枕头垫高点,好生想想,老老实实退脏,莫存侥幸之心,妄图蒙混过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仍然叫她每天晚上参加学习,不得迟到缺席。
安逸他娘这一去学习,安逸可就遭孽了。解放后,为了体现政府提倡的自食其力,不搞雇工剥削,他爹就把帮佣的陈嫂和董四妹辞退了,让安逸他娘亲理家务。如今店里的伙计也辞退了。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了三个小小人儿,安逸七岁,大妹安平五岁,小妹安宁三岁。家里没有大人,一到晚上空空荡荡的屋子到处都让人害怕,特别是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咕笼咚的,总觉得里面藏着种种可怕的东西。虽然过去好多时候安逸并不害怕那些黑暗的地方,比方藏猫猫,他就喜欢躲在那些地方,让黑暗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叫小伙伴们找不到,又比方刮瓷片玩,就是一手拿一块细瓷片,用它们的口子互相划刮,黑暗中就会发出蓝莹莹的光,奇妙极了。但那都是有大人在的时候,有大人在,黑暗也会带给童心美好的想象,让童趣变得五彩斑斓。可是如今一个大人也没有了,黑暗就变得十分狰狞可怖。天未黑净,安逸就把柜台上带玻璃罩的美孚灯点得亮堂堂的,关好店堂后边通天井的带花窗的门,领着大妹小妹坐在大门口阶沿上,可怜兮兮地等他娘回来。左邻右舍和街对面的店铺都还开着,店堂里都点着灯。南街口肖寅生家烧腊摊摊上也点起了亮油壶。灯影中街上的行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那边,陈家茶馆里说评书的说得正热闹,惊堂木一声声拍得脆响。不晓得哪个地方有人在打玩友(8),紧密的川剧锣鼓和高而悠扬的帮腔隐隐约约传来,让人想起一只被撵急了的狗在曲里拐弯的窄巷子里奔突。这些平常跟安逸不大相干的东西,这时都让他感到分外亲切。
可是这种亲切感没过多久就消失了。随着打更匠皮癞头“当当”地敲着铜锣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二更天了。四处响起一阵阵上铺板、上门板、关大门的声音,街上过往的行人稀少了,一家家店铺陆续关门打烊了,南街口肖寅生家的烧腊摊摊收摊了,打玩友的也收刀捡卦悄无声息了,那只奔突的狗也悄没声息不晓得蹿到哪里去了,就连那些兴致蛮高的评书听客们都怀着“且听明晚分解”的牵挂和遗憾,豌豆开花,各人回家了。黑暗像如墨的潮水一样淹没了先前让安逸感到分外亲切的一切,四周变得莫名的可怖起来。他不得不慌慌张张领着大妹小妹回到宽大的店堂里,关上大门,好像深怕墨水一样的黑暗会涌进门来一样,又遵照娘临走的吩咐,踩着板凳吃力地插上粗大的门栓。在寂静中三个小人儿你挤我、我挤你地坐在柜房角落里的木地板上。到了这时候,寂静也是十分可怖的。它的可怖在于你弄不清楚其中究竟潜伏着什么;而一旦某个地方真的有了什么响动,不管那声音多么细微,那就更加可怖了,因为这种不明真像的响动会引发出种种吓人的联想,让人浑身暴起鸡皮疙瘩背心里直冒冷气。
为了驱除内心的恐惧,也为了不让两个妹妹翻来复去问他,哥哥,娘咋个还不回来?她们总是这样问,问得他心烦,问得他鬼火冒。为此安逸想过好多办法来消磨时间,唱儿歌就是其中用得最多的一种。从小,他娘就教他《幼学琼林》中的话。啥子“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啥子“黄帝画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啥子“多才之士,才储八斗;博学之儒,学富五车”……他娘还教他唱儿歌。他会唱很多儿歌,都是他娘过去教他的。亏他好记性,再长的都记得住。他左手揽着大妹,右手揽着小妹,教她们唱儿歌。说是唱,其实是“说”,一种一板一眼讲究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的“说”。他教一句,两个妹妹跟着唱一句,唱完了再重头来。
比如:
巴山豆,叶叶长,
巴心巴肝想我娘。
娘又远,路又长,
想娘想得痛断肠。
痛断肠,还想娘,
泪水打湿花衣裳。
比如:
正月水仙盘中开,
二月梨花满树白,
三月桃花红似海,
四月石榴笑颜开,
五月栀子男女戴,
六月荷花满池开,
七月黄桷香入怀,
八月桂花香满街,
九月金菊放金彩,
十月枇杷隔年开,
冬月雪花满天飞,
腊梅开花报春来。
又比如:
青石板,钉银钉,
阿娘教我数星星。
一颗星,两颗星,
星星朝我眨眼睛。
三颗星,四颗星,
颗颗星星亮晶晶。
五颗星,六颗星,
满天星星数不清。
牵牛星,织女星,
天河又宽水又深。
北斗星,扫帚星,
凌空划过是流星。
星是人,人是星,
人人都是天上星。
这些都不算长,最长的要数《推磨,摇磨》那一首了。唱这一首的时候,他就用自己的两只手拉着大妹的两只手,要不就拉着小妹的两只手,前后推送作推磨状,一边“推磨”一边唱:
推磨,摇磨,
推磨,摇磨……
推粑粑,做晌午,
娃儿不吃臭豆腐。
打烂罐罐泥巴补,
泥巴还在叙州府(9)。
出东门,下叙州,
山又陡来路又溜。
一溜溜到金河边(10),
一只船儿正下滩。
下滩船儿浪里行,
过了冒水石角营(11)。
石角营,靠屏山,
转过湾湾到安边。
拢了叙州买芽菜,
江安筷子人人爱。
南溪纳溪不是沟,
要喝粬酒到泸州。
船儿顺风又顺水,
朝天门像猪拱嘴。
一拱拱出个重庆,
麻辣火锅吃一顿。
船儿顺水又顺风,
一声号子到巴东。
巴东三峡滩连滩,
滩滩都是鬼门关。
船过彝陵不停留,
汉口去看黄鹤楼。
黄鹤楼望夫子庙,
南京转眼就来到。
到了南京莫要拽(12),
要拽就去大上海。
安逸嘴里教妹妹唱,心里却在想着他娘,想着他娘给他讲过的那些跟这首儿歌有关的故事。从这首儿歌他晓得了县城南面有条金河,顺着金河下去,会走到好远好远的大海边,要过好多好多的小地方大地方,那些地方有好多好多的好东西。晓得了平常吃的芽菜是叙州府来的,用的筷子是江安来的,爹喝的大粬酒是泸州来的;晓得了下江有个重庆城,重庆城有个朝天门,朝天门像个拱出去的猪嘴巴;晓得了巴东有三峡,三峡水又急滩又多,古人李白写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晓得了古代有个十分了得的小将军,名叫陆逊,少年志高,在彝陵火烧连营七百里,打败了刘备;晓得了大汉口有座黄鹤楼,南京城有个夫子庙,有个叫崔颢的古人登上黄鹤楼,写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晓得大上海在东海边,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他娘就这样用儿歌引领着他,从金沙江北岸的小小波城出发,顺江而下,不仅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还际会了古人,见了不少世面,长了不少见识。
安逸他娘原先在省城女中读书,嫁给安逸他爹后,就相夫教子了。跟波城所有的外来移民一样,自己可以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闭塞的蛮夷之地打拼赚钱,却巴望着自家子女远走高飞。波城的人祖上差不多都是“湖广填四川”那时候入川的。若上溯他们的先祖,又多是晋陕一带南下的客家人。在他们的语言中,就保留着从先人那里一脉相承下来的种种蛛丝马迹。安逸喊他母亲就不喊妈,而是喊娘,喊他爹也不喊爹,而是喊伯伯。他家隔壁“济人堂”梁家,儿女们喊父亲都喊大大。最不可思议的,南街有家姓凌的,儿女们喊母亲都喊奶子,那“奶”字,喊得又高又平,作阴平声。至于把外公外婆称为家公家婆,细析起来定是阿公阿婆的音变无疑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安逸他爹就对安逸说过,祖居湖北麻城,先人原是老槐树晋人,入川时先祖随身带着两样东西:一把杀猪刀,一个接血盆。那段时间,这两样血淋淋的东西常常进入安逸梦中,变化成种种凶险怪异之状,使他惊哭而醒。他爹就用红纸写了若干帖子,让陈嫂拿去四处张贴。帖子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或者“天黄地绿,小儿夜哭,请君念过,睡到日出。”
唱着唱着,先是两个小妹没有声音了,靠在安逸腿上瘪着小嘴巴睡着了,接着安逸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终于,也没有声音了。
安逸他娘出门时,是锁了大门边的耳门去学习的,回来也是开了耳门进屋的。看见三个蜷缩在柜房里的儿女,心都碎了。
货盘给人家了,钱款交给公家了,丈夫却没有放回来。看着空空如已的铺子,想着关在大牢里的丈夫,安逸他娘实在想不通。她就买了一些刚上市的红辣椒,加上一点新鲜花椒,剁碎了,用清油加本城谢家酱园的豆辨酱炒好,做了一罐丈夫平日最爱吃的红油酱辣椒给夫丈送去。她想当面问问他,究竟贪污了公家多少银钱,他又把这些银钱放在哪里,或者用来做啥子了,也好对公家人有个交待。听了她陈述的要求,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她带去的红油酱辣椒,负责这个案子的人小声商量了一下,就进去把安逸他爹带了出来,有人监视着让他们夫妻俩在一间小屋里见了面,也是促成尽快退脏的意思吧。
才一个多月不见,在家时总是穿得伸伸抖抖,天天要刮胡子,半个月要理一次发的丈夫,就变得一身衣裳皱巴巴,一头长发乱糟糟,一脸胡子黑黢黢,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安逸他娘顾不得心疼丈夫,就拿心里早想好的话来问他。安逸他爹听了,苦笑了一下,默了好半天才说,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难道你不晓得?我若是个心术不正行为不端的人,还废了一条腿,你老爹肯要我给他当女婿?同行会公推我进工商联替大家出力办事?是我拖累你们娘儿母子了。想开点,银钱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因为有人监视,他只得把话含含糊糊说到这个程度。
安逸他娘啥也没问明白,回来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是呀,丈夫是个正经生意人,为人正派,这么多年了,就是在旧社会,也从没听说过他有嫖娼宿妓、抽大烟、赌烂钱,养外室的不良行为。即使做生意赚钱,也是赚在明处,从不欺行霸市,弄虚作假,蒙童骗叟,赚黑心钱,要不,如他所说,同行会推举他进工商联任职?他这个人是看重钱,但并非视钱如命。平日乐善好施,远的不说,刚解放减租退押那阵,有天安逸他干妈过来说,哎呀,不得了罗,只怕过了今天就只有到阴曹地府才能再相见了。问她咋个回事。她流眼抹泪地说,明天要开斗争会,农协会已经放出话来,再不按他们的要求退押,就要把我们两口子一起枪毙。看样子是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了,活不成了,拜托你们今后照看一下我们的一双儿女,说着说着就跪下去了。刚解放那时候,农协会的权力大得很,杀个地主恶霸还不是他们一句话,斗争会上喊声拖出去,民兵就把人拖到西门外头田坝上枪毙了,二指宽的纸飞飞(13)都不用写一张。所以那时候骂人不得好死就骂他“出西门”,“面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安逸他爹连忙把她扶起来,劝她想开些,事情大家一起想办法。他晓得她家田地多,押金重,农协会又要三倍退押,说是偿还过去的剥削账。她家老大永安在美国留洋,当然得花钱,两年前又趁乱在成都盐道街置办了房产,一时间哪里凑得够农协会要求退的恁多押金。他爹就顺手抹下两个金戒指,又给了她一些银元,让她拿去退押保命。第二天,安逸他干爹果真在斗争会上被拉到西门外头田坝上枪毙了,他干妈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安逸他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会贪污公家的银钱吗?再说,一个小小工商联,不过是一个同仁协会,每日所办之事,无非政治上组织同仁学学政府的政策法令,生意买卖上替大家通通消息,出出主意,各家商号各做各的生意,各进各的钱,各管各的账,跟工商联没有银钱往来,他从何贪污?又能贪污几多?
安逸她娘细品丈夫的话,这才想到了埋在库房地下的金条和银锭。锣鼓听音,听话听声,丈夫是暗示她用那些银钱把他赎出去。可那些金条银锭不是丈夫贪污的呀,那是过去做生意多年惨淡经营赚的,还没解放时,风闻解放军要打上来了,偷偷埋下的,如今要拿去交给公家,割肉出血,实在心痛。心痛归心痛,为了救人,她也就顾不得割肉出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失了找得回来,人失了你到哪里去找?就如家公说的,等于是遭捧老二绑票拿钱赎命吧,等于捐功德吧。看着眼前三个年幼的儿女,她一狠心,就把大妹二妹送到家公家,说好吃过晚饭再去接她们回来。
安逸家在正街的房子进深长,前店后院,中间是天井。后院被公家没收后,天井坎上通后院的门就被堵死了。安逸他娘关好大门,让七岁的安逸当帮手,把埋在天井左侧库房地下的金条、银锭挖出来。金条倒底是金条,在地下埋了两三年,挖出来还金黄闪亮,熠熠生辉,银锭却少了原来的光泽,显得色泽黯淡。安逸她娘心细,怕被人看出银锭是在地下埋过后起出来的,招惹出更多的麻烦来,就弄来粗谷糠,母子俩用粗谷糠将银锭一个个擦亮。第二天,安逸他娘把金条银锭装在一个有盖盖的皮背篼里,太重了,背不动,只得去把过去店上的伙计童老四叫来,背上金银随她一道去交给公家。公家人从银行喊了个行家来,把金条银锭仔细验过,一五一十收了,还是连二指宽的条子都没打一张。安逸他娘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回来后就巴心巴肝地盼着安逸他爹被放回来。
然而,她盼来的不是安逸他爹,而是一纸判决书。安逸他爹最终还是以贪污罪被判刑15年。直到这时,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才傻了眼,人财两空,一家人今后的日子拿来咋个办?这个没了主意的女人于万般无奈之中这才想起了早年在省城女中读书的时候,有人向她们宣传马克思、共产党说过的话:共产党的主张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消灭私有制。一种在劫难逃的恐惧顿时充满了她的心,令她窒息。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啊!可是回头一想,自己死了,丢下三个儿女咋个办?家舍得屋舍得,自己的命也舍得,儿女舍不得啊!这个向来柔弱的女人不得不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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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他娘毕竟跟做生意的丈夫过了这么多年,虽从不插手经营,也不管账,但耳濡目染,人又灵变,还是多少长了点生意头脑。就放下老板娘的架子,偷偷变卖了一些家产做本钱,利用正街上的现有门面做些小生意。又将原先的库房收拾出来四娘母挤着住,腾出房圈(14)和二楼出租给县银行做宿舍,住进了两户公家人,男的在银行工作,女的管家务带儿女,都是从乐山来的留用职员,爱把大佛老爷挂在嘴巴上。这样一来,屋里倒是热闹了许多。
为了多些赚头,安逸他娘还三天两头起早摸黑赶溜溜场。波城一旬赶三场,场期逢三、逢六、逢九;波城东边30里的牛吃水一旬也赶三场,场期逢一、逢四、逢七;而波城西南90里的永盛还是一旬赶三场,场期逢二、逢五、逢八。牛吃水和永盛是乡场,乡场上当地产的东西就地出卖,自然要比波城便宜得多。安逸他娘就去贩了背进波城来卖,赚点差价。本地人把这叫做“赶溜溜场”,喻其在场与场之间溜来溜去。因为家里丢着三个小儿女,放心不下,安逸他娘赶溜溜场只赶牛吃水,牛吃水近,当天去了当天就能赶回来。
娘去赶溜溜场,安逸除了上学,还得带两个小妹妹。下午上完正课,他就请了假早早地回家,把饭弄给大妹二妹吃了,就背上小背篼去接他娘。安逸之所以要去接他娘,一来是他心疼娘,二来呢,也是他好强,想显他自己懂事。
安逸去接他娘,出了东门一条路蜿蜒向东,平畴绿野,有山有水有人家户,走着倒也不觉得路长。爬上五里牌,过了接官亭,人烟少了,地也荒了,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安逸就心生怕意了,毕竟他才九岁多点,还是个小娃儿。想想那时候我们在干啥子?还不是除了打珠儿、滚铁环、做泥巴枪,就是碰钱(15)吗?心里一害怕,安逸就觉得脚下的路也长了,头上的天也暗了,腿肚子直发软,巴不得马上接到娘往回走。可是越想接到娘就越见不到娘的影子。人要撑下去,总得有点希望。为了给自己鼓劲,安逸那时候就替自己假设了一个又一个希望。山路弯弯,大弯套小弯,前弯接后弯。他就对自己说,转过了前面那个山弯弯,就会接到娘了,于是脚下加劲往前赶。转过前面的山弯弯一看,仍不见娘的身影,安逸心中好不沮丧,可是再沮丧也得把娘接到呀,不能背个空背篼回去。他又对自己说,爬上前面那个山坳坳,就一定能接到娘了。新的希望驱散了沮丧,脚下又有劲了。走到平坦一点的路段,他还会闭上眼睛走一阵,在心里说,等我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娘了……
就在一次次希望与失望、期盼与沮丧的交替中,他走过了邴家湾,翻过了梨儿坳,走拢了金竹嘴,娘的身影终于在下边龙门桥河沟的陡坡上出现了,佝偻着单薄的身子,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蠕动。安逸高声喊着娘,娘,飞叉叉跑下去,小背篼在他背上不住地左右摇晃。
娘把沉重的背篼放在路边土坎上,用石块垫好,匀出一点东西放进安逸的小背篼里,每回都只匀一点点,最多不过五、六斤吧。看着娘的衣裳拿给汗水打湿了紧巴巴地贴在背心上,安逸心气高,每回都要跟他娘争,想多背点,争来争去,总是争不赢。跟安逸他娘一起赶溜溜场的人,都夸安逸懂事,从小晓得心疼娘。听了这些夸奖,安逸更加想不通,在心里直埋怨他娘:人家来接你,只给人家背这点点儿,跑这么远的路,爬坡下坎,到头来才背这点点儿,还不如不来,就赌气飞快地冲到前头去,急得他娘直在后边喊他慢点,慢点。
就这样,他们一家四口的日子紧巴是紧巴点,倒也勉强敷得住嘴巴。安逸也才能在这种紧紧巴巴的日子中紧紧巴巴地继续做着他想当科学家的梦。
7
安逸怀着当科学家的梦想考上了中学,我俩又分在一个班。开学不久班上选班长。县城的同学就提名选安逸当班长,因为他在小学的时候就是班长。那时候选班长大家都选学习成绩好的,政治条件不怎么考虑。我们这个班县城的同学多,区乡考上来的少。班主任余老师一看多数同学都举了手,就说我把大家选的情况向学校领导汇报一下,听听学校领导的意见。第二天课外活动时,余老师传达了学校领导的意见,叫大家重新选,也不说原因。同学们还是选安逸。第三天课外活动余老师又叫大家重新选,还是不说原因,只是这次他在黑板上写出三个候选人,要大家从其中选出一个班长来。三个候选人中没有了安逸的名字。我替安逸抱不平,觉得余老师有偏心。安逸倒无所谓,还是成天做他那个当科学家的梦。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了不得不得了的事。那就是被我们称为“老大哥”的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颗人造地球卫星叫“伴侣一号”。如果说,在这之前当科学家只是安逸的一个朦朦胧胧的梦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梦就开始清晰起来,具体起来了。那些日子安逸课外逢人只说苏联发射卫星的事,简直如痴如醉。他还不只一次跟我说,他今后一定会发射我们中国的卫星。为了他的梦,他学习更努力了,小考大考都是全年级的第一名。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当不上班长的安逸今后注定当不成科学家,发射不成卫星。现在不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吗?一只蝴蝶在巴西轻轻扇动翅膀,一个月后会引发得克萨斯一场巨大的龙卷风。那时候安逸尽管从小悟性就高,但还是没能从当不上班长这件如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的小事上,看到它将会给自己人生带来的龙卷风。
“1958年呀,已经来到了。”这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大白话,是当时一首歌开头的一句歌词。我之所以几十年后还记得它,还能唱它,也许就是因为它太白太平常太不像歌词了吧。但是,唱着这种太白太平常的歌开始的1958年,却是轰轰烈烈,一点也不白,一点也不平常,注定将成为中国历史上一道大坎的一年。
对于安逸来说,1958年也是一道大坎。就在这一年,县城里所有的五类分子家庭,一夜之间都被注销了户籍,收了购粮证,断了粮食供应,全部被强行遣送到边远贫瘠的农村,就连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几岁的娃儿都不能幸免,土改时留给他们居住的房屋一律无偿充公,叫做“扫地出门”。安逸他们一家被当做垃圾“扫地出门”,勒令到一个叫野猪箐的地方去。
那时候全县就只有县城里有一所初级中学。安逸他娘晓得儿子从小喜欢读书,确实也是块读书的料,实在不忍心把他给荒废了,又听说正街上有几家被“扫地出门”的,儿女在中学读书,都留下来继续读书了,就跑到镇公所,找到孟镇长,城关镇“扫地出门”运动归他管,请求把安逸留在城里头,寄住在家公家继续读书。孟镇长拿眼睛斜了安逸他娘一眼,不等她把话说完,取下嘴巴上翘着的半截纸烟甩在安逸他娘面前,拿腔拿调地说,这是上级的指示,大运动,大形势,男女不限,老少不论,一个不留,一律限期离开县城,到指定去的地点。不服从的,派民兵押下去从严处理。又点着安逸他娘的名字骂道,陆凤素,你要老实点,不要耍花招,自作聪明,对抗破坏运动没有你的好下场!你每个月交上来的《守法公约》,一条一款,白纸黑字写在那里,都忘了?要你们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规规矩矩夹着尾巴作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你就是这样改造的?读中学?乡坝头还有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儿呀女的,连小学都还没读呢,就你地主资本家的儿子不得了,了不得,是金宝卵(16)?金逼银冠子,玉石嵌边边?(15)安逸她娘被骂得脸红脸白,低着头再不敢开腔。她晓得是碰到对洪星(17)了。
这个孟镇长,名叫孟有富。他家早年在正街上也开了一间杂货铺,在米足槽还有一些田地租给人家种。他爹二石五斗芝麻下种,只得了他这根独苗苗,稀奇得心肝宝贝样。都说独柴难烧,独儿难教。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抽大烟,赌烂钱。他娘眼睁睁看着他把他爹留下来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活活的气死了。婆娘跟他过不下去,拖起一双儿女跟一个泸州来做皮货生意的人跑了。这一下他更安逸,无牵无挂,连住的老房子都输给赌家了,自己背起铺盖席子去了土地庙,给土地菩萨磕了三个头,说土地老爷在上,小的孟有富来给你老人家镇守大门了。天天披着油腊片,趿着两片鞋在街上鬼混,东家混碗汤,西家讨口饭,口干了喝加班茶,瘾发了捡烟锅巴。天不收地不管,日子倒也过得自由自在。只是一街的人都不喊他的本名了,喊他烂滚龙。安逸他爹乐善好施,周济的人多了,但就是怪,从不周济烂滚龙。不仅不周济他,还当众骂他败家子,不学好,把他孟氏门宗的脸都丢尽了,死了咋个有脸去见祖宗。安逸他爹的本意也是恨铁不成钢,希望他知过而改,浪子回头。谁知他有好心,人无善意,就结下仇了。
解放了,穷人翻身,烂滚龙时来运转,分得了田地房屋,不再替土地菩萨镇守大门了,还成了历次运动的积极分子。几年时间下来,讨了一个年轻的婆娘不说,还修成了正果,入了党,当上了城厢镇的镇长。安逸他娘求到他名下,他不报复才怪。
安逸他娘只得拖着三个儿女到了野猪箐。原先有劳改农场的一个中队在那里开荒种茶,后来撤走了。从波城扫到野猪箐的三家人就住在原来犯人看守茶园的几间破屋里。
安逸读书是把好手,到了农村这个新天地,就处处现相了。到野猪箐没几天,他就摊上了倒霉事。
那天生产队的袁队长安排他去犁地。安逸听话,扛起犁头吆起牛跟大家一起到了坡上。他从来没犁过地,就先看旁边的人咋个吆牛咋个套牛咋个扶犁,看了就学着干。哪晓得那条牛欺生,根本不听安逸的话,随便安逸咋个吼它吆它,它就像根本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牛尾巴一甩一甩的,舌头舔着鼻孔,回过头看着他。整得安逸出了一头大汗。
旁边犁地的人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都不说话,也没人过来帮他,一个个都停下来看他的笑神。也不怪这些野猪箐的人心性不善。野猪箐是个穷地方。在旧社会,这里的人周年四季只能披蓑衣,被称为“蓑衣帮”。到了新社会,虽然不一年到头披蓑衣了,日子仍然过得很艰难。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野猪箐,野猪箐,一年四季,洋芋当顿,要想吃米,除非害病,等米买来,人已死硬。”社员们的日子如此艰难,现在上头又强行安排这些会吃不会做的人来,这不明摆着是来跟他们抢饭吃争汤喝的吗?大家心头自然有气。这也不说了。在安逸他们来之前,袁队长去公社开会回来,就开过社员大会,打过招呼,说公社开会说了,城里头搞大扫除,把一些他们不要的渣渣清扫到农村来了。大家要站稳立场,擦亮眼睛,坚决跟这些扫下来的渣渣划清界限。对这些渣渣,要严格监督,加强管制,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叫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重新作人。在野猪箐,袁队长就是最大的官,他都这样说了,哪个还敢不听?大家就算看不过去,也只能阴在心头。
安逸实在拿这头不听话的蛮牛没办法,只好甩起鞭子打它。开头牛还任他打,后来牛也冒火了,突然昂头撒尾朝旁边奋力一蹿。安逸力小,把持不住,被拖倒在地,脸和脚杆都被包谷杆桩桩戳破了。脱手的犁头被牛拖到地边,铧尖磕在石头上,当的一声溅出几点火星,断了。
安逸这一下脱不倒手了。当天晚上在野猪箐开批斗会,定了三条罪:对新社会不满,虐待耕牛,破坏生产。安逸不服,开头还争辩几句,后来挨了打,就再不敢开口了。第二天由两个民兵把他押送县城,进集训队劳教。
集训队那时候正在山王庙后山为大炼钢铁砍柴烧炭,安逸也就成了一名小烧炭工。烧炭,先要砍柴,然后把砍下来的柴棒棒集中到擂口放下来再背到炭窑,称为放擂。擂口又高又陡,放擂十分危险。一次放擂时,一大堆柴棒棒被卡在了半中拦腰。带队的指导员派安逸和另外一名戴眼镜的集训队员下去清理。他俩刚动手清理,被卡住的柴棒棒突然垮塌,两个人和横七竖八的柴棒棒一起摔下去,死于乱棒之下。
少年安逸就这样殒落了,那年他还不满14岁。几十年来,我一次次想过,要是社会能给安逸自由发展的机会和条件,凭他的天分和痴迷,说不定他真的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为我们的民族,为人类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不免为之惋惜。在安逸辞世50周年时,我写过一首怀念他的诗,其中有两句是:“但愿人生有来世,星空灿烂君梦圆。”
注释:
(1)扭连扭:一种民间歌舞形式。舞者头扎彩巾,衣着彩服,腰系红绸,手持一根长三尺三寸,手杖粗细的的彩绘竹竿。竹竿两头各凿有两个方位互相垂直的条形对穿孔,每个孔内皆用竹签串起两三枚铜钱。舞时以不同的节奏用手击打竹竿,或以竹竿碰击舞者手臂、胳膊、肩背、腰腹、腿脚等部位,铜钱就会随之发出悦耳的声音,一般是多人集队而舞,边舞边歌。因歌中伴有衬词“扭呀忒扭连扭呀,荷花里忒连忒海棠花”,故名扭连扭。
(2)一哈儿:方言,即一会儿。
(3)卡:方言,手指尽量伸开后姆指指尖到中指指尖的距离。
(4)耍死皮:方言,即耍癞皮。
(5)把细:方言,即仔细。
(6)滔:方言,即骂。
(7)加班茶:旧时风习,开茶馆的在门口置一大缸,将茶客们喝剩的茶倒入其中,供人饮用,一天一换,俗称加班茶。
(8)打玩友:方言,指川剧票友们清唱自娱。
(9)叙州府:即今宜宾市。
(10)金河:即金沙江。
(11)冒水:及以下的石角营、屏山、安边等,皆金沙江下游沿岸地名。
(12)拽:拽:方言,显摆之意。
(13)纸飞飞:方言,即小纸条。
(14)房圈:方言,即卧房。
(15)碰钱:一种用铜钱或铜元互相对打的玩钱方式。
(16)金宝卵:方言,喻金贵。
(17)对洪星:方言,即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