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远牧场(外二篇)

2016-04-08 15:33任冬生
草地 2016年1期
关键词:经幡

任冬生

我有一个夙愿,想到远牧场去看看,如果有时间的话,在那里待上一阵子,和牧民一起放放牛,骑骑马,感受一下牧区天高云淡、自由自在的生活,那该有多惬意!

可是,我这个想法就像一只老母鸡,在我的脑子里咯咯咯地叫了好多年,就是孵不出蛋来。就在老母鸡已经快叫不出声来的时候,我很偶然地得到一次机会——随同一个工作组去阿坝镇七村远牧场,检查验收一个产业发展扶持项目。

在去阿坝镇七村远牧场之前,我就曾听人说过那个地方,离县城很远很远,且又不通公路,要骑马走一两天,才能到达那里。临行前夜,我既兴奋又忐忑,心中装满了美好向往,又对此行的艰难有些担忧,我特意追问领队:“我们要骑马吗?”

“骑马!不不不!今年国家投资了700多万,修了一条路,远牧场通车了。”

这让我大感意外,多少还有点失落,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在日渐萧凉的十月天,冒着阴冷的风,在无遮无掩的茫茫草原上骑马晃荡一两天,也真够受罪的。坐车虽然没什么浪漫情调,但能很快实现我的愿望。

第二天我们早早从县城出发,过了几个村寨,便进入那条新修的路,路面倒是平整,就是那个弯弯绕绕啊,像一根理不清头绪的肠子,就在那起伏不定的山原中缠来绕去,而我们的车子就是这根肠子里蠕动的一块顽固不化的生铁。眼看要翻过一座山坡了,却突然遭遇一个急弯,被迫掉转头来,如此反复无常,无始无终,把我们的脑袋都给绕晕了。终于,在两个小时之后,领队说再翻过一座大山就到了,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心想快到了,可是到了山顶向下一望,我的天啦,下山的路那个纠结,用手一搓,就能搓出一把麻花来。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出现了几顶帐篷,村委书记甲木措、村长桑机、会计阿足和几个牧民已经候在那里了。他们热情地凑上前来,紧紧握住我们的手,不停地说着耳嘎踏(幸苦了)!并把我们领进一顶简陋的帐篷,坐在温暖的火炉边的垫子上去,屁股还未坐稳,便硬塞给我们一大堆饮料和饼干之类的零食,还上了好几盘豇豆炒牛肉,每人满满舀了一大碗米饭。他们一边愧疚地表示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我们,一边不停地催促我们吃喝,热情的真让人有些受不了。

我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这就是你们的远牧场啊?”

“不是喔,还远着呢,还要进沟二十来公里,那里还不通公路呢。”甲木措憨厚地笑笑说。

“喔,真远。”我感慨道,“这条路也真够纠结的。”

这时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村长桑机严肃地对我们说:“这条路来之不易啊,有一次他去找一个领导,他说,‘领导,为我们远牧场修一条路吧,没有路,村里有几十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人都是要死的,哪个该死,哪个不该死!”领导显然误解了他的话。

他急忙解释道:“因为没有路,山上一些牧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之类的疾病,等家人把他们背下山,还没走多远,就给活活痛死了。要是有条路的话,他们就可以尽快赶到县城就医,他们的命就可以捡回来了。”

领导深受触动,拨了一笔巨款,专门为他们村修了这条生命之路。

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在我们眼里,在我们的想象里,在我们的笔下,牧场,特别是那些偏远的牧场,因为离天最近,和大地最亲,被我们想象成理想的天堂,赋予诗歌的优美意象,充斥在我们泛滥的抒情文本之上。其实,真实的牧区,被寒冷的风雪包围,被天地的广阔限制,被人间的疼痛折磨,苦难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

令人安慰的是,党和政府看到了他们的痛,不光为他们修了路,实施了帐篷新生活,发放了帐篷、炉子、太阳能电池、马背电视等等,还在县城给他们划了一块大大的地皮,扶持每家每户修建了温馨的牧民定居房,还将他们整村纳入农村低保、医疗保险等等一系列惠民政策,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检查验收国家为七村投资60余万元实施的产业扶持项目——购牛。这一切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让牧民群众过得越来越好。

吃完饭,我们便走出帐篷去山坡看牛。天真冷,还没到大冬天,便已经能嗅到冰雪冷漠的气息,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我们沿着公路走了好长一截,眼看着牛群就在我们头顶吃草,就是上不去,修建的公路切割出来的高坎阻隔了我们。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挖掘机开了过来,甲木措突发奇想,让司机将我们送上去。司机轰轰隆隆地降下铲斗,让我们爬进去,然后又轰轰隆隆地慢慢升起来,抵在高处的草地边缘,我们便一个拉一个地爬上去。周围的牧民觉得很新鲜,也跑来过一把瘾,有的甚至干脆顺着那根撑起来的手臂爬上去,很是热闹了一番。

站在已经微微泛黄的草地上,放眼望去,庞大的牛群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像一团黑色的云雾,缓缓地在山坡上游离,与天上洁白的云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是那样悠闲地埋头吃草,完全不理会我们的到来,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内心的诗意恰如其分地升腾起来。

突然,我身边的一个牧人大声呼唤起来:啾咯、啾咯、啾咯……

所有的牧人也跟着大声呼唤起来:啾咯、啾咯、啾咯……

这一唤可不得了,那些埋头吃草的牛,像是受到了重大刺激,全都噌地抬起坚硬的头角,鼓起铜铃大眼,齐刷刷地盯着我们,一股海潮般威严的气息扑面而来,唤醒了我内心的胆怯,我敏锐地扑捉到一种不祥的信息,有事要发生了。果然,就在我们头顶的山坡上,突然冒出一头罕见的白色牦牛,撒开四蹄,疯狂地向我们俯冲下来,全身的白色长毛,忽地腾飞起来,吓得站在最上头的一个姑娘大惊失色,慌忙躲避。紧接着,满山坡的牦牛也跟着狂奔起来,如泛滥的江河,轰隆隆地,向我们猛扑而来。

我们一时搞不清楚出了什么情况,全身的血液唰地奔跑起来,内心的恐惧轰地达到高潮,双腿不由自主地逃向牧人的身后。与我们相反,那些牧人倒像是迎接亲人的到来,面带微笑,张开双臂,摆出拥抱的姿势。

很快,疯狂的牛群冲到我们跟前,并迅速地安静下来,把我们团团围住,让我们无处躲藏。这是我第一次与一群牦牛保持这样近的距离,它们壮硕的身体,旺盛的活力,还有那钢铁一般如坚硬匕首一样尖锐的牛角,是那样猛烈地震撼着我,威慑着我,逼迫着我。我恐慌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群牦牛,森林般茂密的刀叉,脆弱的心像一根扶不起的稻草一样紧紧帖服在地面。在如此强大的生灵面前,我就是一只内心弱小的麻雀,小心翼翼地提防和躲避着每一头牛每一把刀每一个威胁的逼近。一些顽皮的牛,像是有意炫耀着它们的勇猛,竟然在我的面前相互冲撞起来,刚硬的头角碰撞发出的咔咔声,让我内心的骨头在瞬间断裂,吓得我们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让我更加羡慕甚至是嫉妒那些勇敢的牧人来,他们是那样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强大的牛群中,是那样轻松自如地抓住一头牛的犄角和耳朵,像摆弄一架庞大的玩具、捉弄自家的小狗那样地得心应手。人与人的距离,天与地的距离,生存与生存的距离,就在这一刻,被活活地撕裂开来。

逃离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可是,那群牛像是意犹未尽,一步步地紧跟在我们后头,我们走得快它们也走得快,我们走得慢它们也走得慢,更像是相送熟识的朋友和亲人。当我们溜下高高的坎子,站在安全的地带,再心平气和地回望它们时,它们仍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上面的山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们,那高大的身躯和尖锐的犄角在蔚蓝的天空中勾勒出嵯峨的大山轮廓。

不知怎的,我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股难以割舍的庄严情感,我突然想起那些装在大卡车上运往外地的死气沉沉的牛,那些站在屠宰场的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个个痛苦死去的牛,以及我家门前那条一到秋天便被红色的污血灌满的河沟……

它们曾是那样不经意地从我的生活中穿过,无声无息。

我回过头来问了一个很傻却很实在的问题,向那个被白牦牛惊吓的姑娘。

“站在一群牦牛的中间,你有什么感想?”

她想了一会,骄傲地告诉我:“就像是一个斗牛士。”说着还撩了撩脖子上的红纱巾。

“斗牛士?”我笑了,“恐怕你巴不得在瞬间缩小,直到牛看不见你!”

周围的人哄地笑了。

在笑声中,我突然听见我的内心说了一句话:

对生命保持一种崇高的敬畏,然后你才慢慢懂得它们。

风语者

风,连绵不绝的风,吹遍整个世界的前世今生。

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古印度后期吠陀时期一个叫迦毗罗卫国的小国里,有一个大彻大悟的人,正盘腿端坐在一株殊胜的菩提树下,手持经卷闭目禅思。突然,一股奇异的大风吹来,刮走他手中的经卷,在风力的撕扯下,经卷碎成千万片,像翻飞的蝴蝶,飞向世界各地,落到那些正在遭受苦难的劳苦大众手中,于是,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这个人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当佛祖释迦牟尼的福音驾着神风,穿越千山万水,穿透历史迷雾,飘落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广袤无边的雪山草地上时,像蒲公英播下的种子,大山回荡的和声,在冰冷无极的高山上,在心平如镜的圣湖边,在峰回路转的岔道间,在向天仰望的人丛中,在藏民们的心尖上,迎风生长起一种独特的风物,牵起生命的绳索,张开心灵的翅膀,站在风口浪尖,向着风的方向,如上天的阶梯,似灵魂的旗帜,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等待神风的到来,期盼神风的归去。

这种迎风生长的风物就是经幡,藏语叫隆达,因为“隆”在藏语中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人们更习惯称它为风马旗。

风马旗是青藏高原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如果你来过藏区,你一定印象深刻,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看见它们,一片片,一串串,一丛丛,张开五颜六色的翅膀,扯起轻舟远扬的风帆,撑起神秘梦幻的天堂伞,在你经过的每个路口,在你翻越的每座山顶,在你邂逅的每座白塔,在你朝觐的每个寺院,静静地等着你,等着你。即便你没来过藏区,你也一定在电视上见过它们,在天空永恒的蔚蓝里,在大地苍茫的躯干上,或懒懒散散地晒着高原永不褪色的阳光,或迎着喜马拉雅的雪风飘飘扬扬,在你心灵的某个路口等着你。只要你亲眼看见它们,你的身体和灵魂便会瞬间净化,无声消融,轻若蝉翼,幻化如风,迎风起舞,向着天堂和梦想的地方,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是什么吸引了你远渡的目光,引领你随风起舞,飞升世外,向着梦幻的天空?是那一面面轻飘飘的旗帜,还是那来去无影的风?

也许你说不清楚,你只是受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神秘力量的驱使,自由地,散漫地,甚至是盲目地,和风马旗一起随风起舞。

有一天,当我像秋天无心跌落的黄叶,被另一股风,吹拂到布满风马旗的地方,一驻就是十多年。我渐渐懂得,其实在人灵魂深处某个湿润的地方,都生长着一颗生命树,无形无色,却生命力旺盛。而风马旗,就是那些被信仰充满的藏族人,借助传说的风力,将它们从灵魂深处物化移栽到现实的土壤上,风是它们的动力,风也是生命树蓬勃生长的命力。不然,对风马旗一无所知的你,怎会那么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地和风马旗融为一体。

我们还是一起来看看风马旗吧,它们飞翔的翅膀大多由方形、角形、条形的五色布制成,也有麻纱、丝绸的,小可到一条一缕,大可到整匹整幅,或串接于绳,或披挂上阵,视其环境、地势、用途张挂,可长可短,可疏可密,长者达数百米以上,密者数十上百层悬挂,有的还组合形成规模宏大、经络纵横、占地数百上千平方米的经幡城;或攀附于木,昂然挺立于寺院、佛殿、经塔、山顶、村口、宅院、神山、圣湖、山道上,有的还成片林立、密密匝匝占据整匹山坡形成气势恢宏、摄人心魄的经幡林;或以一个支柱为圆心,整匹整幅的经幡由顶端向四周呈放射状发散或层层环绕,形成一把富丽堂皇的撑天大伞般的经幡塔。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纸印“风马”,大者尺余,小者仅几厘米,最常见的就是风马图像印在四五公分见方的纸片上。它是藏民们对天神、山神、赞神和龙神以及佛事祭祀活动时祭献抛撒的吉祥物。这些形制各异、色彩鲜艳的风马,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随风飘荡摇曳,构成一种连天接地、神秘悠远的开阔境界。

只要你稍加留心,不难发现,不管风马旗的外在形式怎样富于变化,它的颜色只有蓝、白、红、绿、黄五种。这五种颜色的幡条串在一起,最顶端的蓝色幡条象征蓝天,蓝天下的白色幡条象征白云,白云下的红色幡条象征火焰,火焰下的绿色幡条象征绿水,绿水下的黄色幡条象征土地。五种颜色的排列形式,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客观大自然物质存在的立体排列形式,因此,像大自然中天地不容颠倒一样,这五种颜色也不容错位。当自然界天地平安、风调雨顺的时候,人间便太平祥和、幸福康乐;当自然界天地失调、祸患连连的时候,人间便灾害重重、民不聊生。世世代代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人,受广阔天地的限制,得茫茫草地的恩惠,承漫漫风雪的摧残,他们对大自然的嬗变十分敏感,企盼天地祥和的心愿便自然而然地生长在了他们用灵魂编织的风马旗上,这不仅深刻地揭示了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关系,还绝妙地创造了一个与灵魂对应的心灵自然,这不也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那份最原初也最本质的不舍恋情和深沉诉求吗?

如果说,色彩的象征还过于隐晦,还不足以彰显我们丰富的内心,那么,我们再一起来看看风马旗上的那些图案吧。常见的风马旗中心有一匹矫健的骏马,驮着燃烧火焰的佛法僧三宝,四周分别是四头神兽:老虎、狮子、鹏鸟、龙。老虎栖息于森林中,老虎的形象象征着木和风;狮子居住在山上,狮子的形象象征着土;鹏鸟飞翔在天空,双角喷发出火焰,鹏鸟的形象象征着火;龙生活在大海中,龙的形象象征着水。风无处不在,风即天。在这里没有把森林、高山、大地、天空、河水、大海作为六种自然物直接画上去,而把在这些环境中生活的动物形象作象征,可见它不是仅仅表现六种自然物,而是把它们作为主要内容。中间的骏马是神速的象征。祈愿受六种自然物制约的世间一切事物,由对立转向和睦,由坏转向好,由恶转向善,由凶兆转向吉兆,由厄运转向幸运。而马背上燃烧火焰的佛法僧三宝,就是促成实现人们心愿的如意吉祥。苯教还认为,风马中的五种动物象征人类的五种组成部分,即马象征灵魂(或吉祥),鹏象征生命力,虎象征身体,龙象征繁荣,狮象征命运。说到这里,你心中一定明了,风马旗完全是融情感与理性为一体的产物,人类的理性认知、情感指向、心中祈愿,被那些聪明的藏族人以艺术化的手段,多么形象又多么深刻地描绘出来,这不就是我们每个人无可名状却又血肉丰满的灵魂的精神外现吗?

就像一切艺术化的过程,风马旗在不断丰富血肉、酝酿情感的过程中,它的内心——藏民们的心声,便从鲜活的生命体中凸显出来,蝌蚪一样浮游在这片由天地人心构筑的精神空间里。这些蝌蚪一样浮游的生命就是藏文。只要你懂得它们,你一看就会明白,它们是佛陀教言、佛教经文、六字箴言的肉身,是佛陀大慈大悲的指引,是生命解脱轮回之苦的法门,是谋求幸福从天而降的凭信,是藏民们心尖上舞蹈的灵魂……明明白白,干干净净,无遮无掩,自然而然,写在永恒时间的正面,孕育在随风起舞的风马旗中,袒露在天宽地阔的青藏高原上,与整个有形无形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与整个生命融为一体。即便我们对风马旗一无所知,只要我们一踏入这片神奇的土地,进入风马旗无处不在的异度空间里,我们就会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种超强的生命气场,就会从风马旗张扬的色彩和神秘的图案字符中接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生命讯息,引领我们一步步回过头去,拨开杂草重生的路迹,渐渐抵达内心深处那片隐秘的湿润地带,看见那棵无形无色却生命旺盛的树,迎着喜马拉雅的雪风,梦一样膨胀起来,冲破我们被贪嗔痴紧紧压缩的躯壳,和风马旗一起飞翔。

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自我清洁过程,多么奇妙的超越自我感受,一个人,突然裂变成两个人,或者找到属于内心的自己,亦或是清晰看见自己的内心。我相信,到过藏区的人只要用心感受了风马旗,一定领受过这种超凡的奇迹。只是,我们内心的语境各有不同,现实的表述又千差万别。可以说,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风马旗,也可以说,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

每天我走出家门或是下班回家,出入生活之间,总要经过一些藏族人家的屋子,抬眼就会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风马旗,在门前的立柱和屋顶上,或清逸地飘动,或奋力地挣扎。在它们身后,蔚蓝深邃的天空,松软洁净的祥云,像切割不开的梦境,镜子般静止。偶尔一栋屋子里,喃喃的诵经声,顺从风的牵引,翻过高高的围墙,一波一波灌入我的耳心。走着走着,我的心便走出了身体,迷失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中,恍惚穿越一片奇异的森林。在这片离天最近离太阳最近的世界高地上,朴实的藏族人,祖祖辈辈依靠雪山草地的恩赐,接受风霜雨雪的摧残,俯身大地,艰难求生。大自然的嬗变面孔,人生的种种苦难,深深根植于他们的生命之中,并升华为一种哲学,即:苦谛。他们相信众生皆苦,不论是天道众生,还是人道生灵,以及地狱的受难众生,享福或者受苦的,其本质都是苦的,故而在六道中,就不能免于因缘聚合,轮回无休,一切无常。还把人生的苦分为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我们何尝逃脱这八苦的折磨,我们是一连串苦难结下的苦果,自然,祈求人生平安如意、时来运转就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也最迫切的心愿。当我们把这份执着的心愿深深潜埋心底,像大海中航行却无处抛锚的船只那样茫然时,藏族人在很久远的年代,已经把这种心愿清晰地张挂在头顶之上,任由连绵不绝无休无止的风,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吟诵祈福的经文,把他们的声音传递给天空大地,还有冥冥中大慈大悲的佛祖。每当我穿越这片信仰的丛林,聆听那些纷纷扬扬的风马旗,或温柔地述说心中的愿望,或强烈地祈求福报的降临,看着风马旗下那些平凡的生命,坦然接受命运赐予他们的悲欢离合,活得多姿多彩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向上的力量。

那是风马旗带给我的启示:

不管再苦再难,都不要忘记把生的希望,高高挂在头顶的上空。

风吹不息,风吹不走。

郎依晨光

凌晨六点,天地灰蒙,阒寂无声。天边泛起丝丝浅蓝,几斑模糊的黑点,从残雪披散的幽暗山头隐现,逐渐变大,原是几只黄鸭,忽地掠过我的头顶,落在那边墨线勾勒的疏朗枝条上,绽开朵朵墨梅。门前的小水沟里,我经常在上班时撞见的那对黄鸭情侣,竟也早早起来谈情说爱,这是我没想到的。

出了阿坝县城,穿过几片阔大平坦的青稞地,绕过一些火柴盒子似的土房子,再爬上几层山坡,便到了郎依寺。郎依寺是国内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苯教寺院之一,始建于公元1107年,历史悠久,地位显赫,远近闻名。我是和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专程前来朝觐的。头顶苍阔的天空,清润的蓝色已逐渐从灰色的宣纸中渗漏出来,像无数条蓝色的河,流水漫出河道,随意流淌,四处蔓延。屏息聆听,似乎,还能听见水流的声响。四围起伏的山塬,把头埋进黝黯的大地,任远赴而来的薄光,在弓起的脊背上落脚歇息,勾勒出一条条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光带,把天地分开,把我们环绕,把我们牵惹。潜伏数日的绺绺残雪,蠕动着身子向下退缩,寻找合适的生存空间,以躲避阳光狂热的追逐。郎依寺悄无声息地在灰白色的浅雾中沉睡,我们只看到它黯红的肌肤和安详的影子,变戏法似的,在雾的朦胧中,若隐若现,幻化游离,像梦一样。

突然,几声尖利的犬吠,打破这无边的静寂,袅绕的轻雾被惊扰得四散奔逃。抹去了面纱,寺院就像被释放了的折叠的雨伞,砰地鼓胀在我眼前。古刹的锣声,紧跟着悠然响起,那沉稳而沙哑的声音,像是被什么重物拖拽,缓慢地,懒散地,在天地间、在屋子周围、在空气中、在我的心坎上颤悠绕复。惹出一串黯红的人流,在高墙下,在小路上,律动一串灵动的音符来。一群红嘴鸭伴着这曼妙的节奏,在高高的大殿上盘旋游弋。空灵的经幡也随之慢悠慢悠地摇弋起来,摇出一串串诵经声,一波一波地传出很远。

迎召而来的缕缕阳光,生怕自己抢不到地盘,争先恐后地拍打在寺庙周边的原坡高处,烙下一绺绺奇异的金色光斑,夹杂着蓝莹莹的雪沟和蛇曲的阴影,犹如斑马的纹身,有着诗的节奏和乐的旋律。天空与大地,被锐利的光线,大刀阔斧切割成明暗有致、对比强烈、界限分明的异度空间。暂时没有得到阳光的沟谷与古刹,由于明的对比,显得越发地黝暗,更加地神秘古幽。天空此时已被蓝色全部占领,像一块蓄满蓝色汁液的透明容器,真让人担心它会随时炸裂,铺天盖地,下一场蓝色暴雨。

我默默站在无边的蓝色下,广阔的大地中,黝黯的境遇里,以一种久旱逢雨的心情,把久远的目光潜入大地、天空、阳光交相辉映、相辅相成的瑰丽杰作中。

咯吱,咯吱,咯吱……

像打开一道又一道木门,卯榫摩擦发出的欢快的尖叫声,携带着狂风滚动风轮的声响,从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我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不用回头,我知道那是经由一双苍老的手,推开一道又一道信仰之门发出的声音——经筒旋转的声音。那声音犹如一支古老的歌谣,笨拙而又响亮,打破空阔的寂静,从一个角落,断断续续,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另一个角落,嘎然而止。而后,噗噗的脚步声,挽结着低沉的自言自语,靠近我,和我擦肩而过。看着她弯曲如钩的身子和松弛下垂的手中大幅度摇摆的念珠,慢慢融入黄土、远山、经院构成的大背景中,成为一种简单的过去,我的心头竟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充塞!

很快,金灿灿的阳光便从原坡高处流泻下来,燃烧了大片山原。位于我东面的白塔,由于背部受光,前胸漆黑如陶,弧线优美的塔身周围泛起一层明光,就像是它自己发出来的,呈现出非常美妙的剪影效果。一缕金光打在前方佛寺的金顶尖,慢慢沿着它椭圆的弧形的身胚滑下去,我仿佛听到阳光与金属摩擦碰撞发出的“铮”的声音,霎时,佛寺一片热烈,鲜亮,气度非凡。山坡上朴实的土房子,在接受阳光热吻的一瞬兴奋起来,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吐着炊烟,把灿烂写在脸上,把灰暗的影子长长地抛在脑后,甚至抛到了身后另一面山坡上。在我脚下,一户关闭了一夜圈门的人家,“咣当”地开了门,一群牛鱼贯而出,驮着阳光,踏着影子,甩着尾巴,在牧童的吆喝声中,从从容容地从我身边晃悠过去。后边还跟着一个背水姑娘,大约十二三岁,斜跨着水桶,东张西望,嘴里哼着婉转的山歌,在我们目光相撞的一刹,我看见了一双清澈如蓝天一样杂尘不染的眼睛,弯弯地向我泯笑,似乎在笑我傻,我一时有些窘迫了,可她更放肆地大笑一声,转身走了。看着她阳光斑驳的背影和不远处的蓝天白云、山原经幡融为一体,我竟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

回过头,朋友们已不知所踪,怕是追逐阳光的脚步去了。我的目光懒散地四处走走,看见身后的经幡林,便领着双脚走了进去。已有些褪色的五色经幡,横七竖八地张挂在我的周围。我透过那些细薄的经幡望去,古寺,佛塔,远山,老人,天空,大地,被赋予了神秘的色彩,长满密密麻麻犹如天书的藏文经文。一阵风吹过,随着经幡的起伏,真实又虚幻的世界,飘飘摇摇,似乎要飞到天上去。

责任编校:邬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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