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遍察全地之后,何以反观自身
——弋舟印象记
田耳
去年,在新疆,一行数人凑得对路,还有虚拟嘉宾陪伴,一连七天的行程总在欢笑中进行。这也难以袪除弋舟脸上亘古不变的恍惚与孤独,惹得某位在高校任教的作家心疼不已,甚至想将他招为研究生,带在身畔。他拒绝,理由却开列得古怪:儿子明年考大学,若他考试发挥不好,我却读了研究生,岂不喧宾夺主?到时候,我这研究生读得也没意思。
我读弋舟作品,早已得来印象,他的古怪理由,恰是印证。他很早就淡化了“我”之判断,经常以父亲的身份,看待打量各种事物,因而异于同辈作家。譬如《等深》——现在谈到弋舟的创作,似乎已绕不开这篇,不知他本人如何感想。这篇明显出离七零后创作的总体。七零后生不逢时,既关时代,也有自身原因。总体上说,这夹缝的一代总也长不大,年纪已在四十左右,所写大都是青春迷惘,人在路途,老放不开一己私语。要写父亲,基本上都是“我”的父亲,“我”与父亲。而这一篇,建立了一个父辈形象,不是写自己父辈,而是自立为父,反观下一代了。对下一代的描写,他绝不简单以“一代不如一代”的思维看待,而是认为,在不可沟通的层面,仍要予以充分理解。这一篇小说,也勾勒了七零后作家全新的形象:不再是迷惘无助地行走于路途,而是安闲地坐下来,回望汹涌而来的新鲜事物,有了慈祥平静的目光。
这或许因为,同代作家中,他娶妻生子都较早,因此也较早拥有了为人之父的眼光和思维。其实,弋舟的成熟气质也总为朋友们称道,“大哥”的形象弥漫于举手投足、片言只语。当然,这“大哥”无关俗常的权势认定,而是那种人情练达和体贴入微。同时,他又是个病人,在没人看见时大把吃药。但他并不讳疾,早已在文中坦陈,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
那次新疆之行,途中,正好山西王春林教授发表一个近于戏谑的观点,将七零后几名男作家套上“东邪西毒”之说。微信还是弋舟拿给我看,他被套以“西毒”,这总比蛮多生活情调的张楚套以“北丐”稍准。“周伯通”似乎近于我的品性,其实事后一想,我觉得这顶帽子应让给弋舟,不是因为性格气质,而是弋舟所练之功,更近于“双手互搏”。
在同辈作家中,弋舟的文学识见与他小说创作一样见长。前者,我斟酌良久,既不能称为理论素养,亦不能说是评论文章,归纳为文学识见,方确切。这并非他刻意为之,却在实际交流中渐为人识,并自发传播着他的诸多观点。比如他在结朱山坡评论中,将广西文学在中国文学版图中的位置,对应以南美洲在世界文学版图中的位置,让同侪深以为切中肯綮。比如今年茅奖过后,他认为格非、苏童的获奖,意味着先锋派的尘埃落定,这观点被茅奖评委引用,赞他文学眼光的敏锐和精准,并带有预言气质。又比如在一篇小文中,他将浑沌有象、妙处难言的短篇佳作比喻为“一把摔在墙上的泥”,似乎也没讲什么道理——对小说的识见,在满口道不得之处,留几分意会,往往更利于沟通。对于理论素养和评论功力,我无以判断,但我只知道,弋舟的诸多观点,或许并不依傍理论,只是他浸淫日久,随口说出而已。只有进入文学场域之深,切入小说肌理之透,才能一次次随口说出。这些颇有创见的观点,往往不胫而走,在同行间反复转发引用,予人非常丰富的启悟。
所以,和这样一位大哥同行,实是人生幸事。那次七天相处,我和弋舟成为同居蜜友,每晚聊至夜深。他酒量好,某晚在昌吉迎宾馆,买不到任何食物,弋舟时而嘬一口啤酒当下酒菜,干拔了七两白酒,两眼渐至迷离,讲话却丝丝不乱。在他头脑中,装着对时下文坛总体的认识,大多我能讲到的,他都能立时下个评判,同样片言只语,时有诛心之论,听得我暗呼过瘾。说到痛快处,弋舟双目炯炯,不禁让我想起聊斋的《田七郎》一篇,宝刀总在深夜跳匣而出,光闪烁如电。相处稍一久,也知道他有个特性,凌晨一点前讲话稍有保留,过了一点胸胆方始开张,任意褒贬,现出白日里深藏的少年意气,同样精准,妙语迭出。所以,跟他相处,起居规律按点入寝之人无幸,而我这样的夜猫子,则是有福。
近几年,弋舟在文坛的声名鹊起,不断拿奖,到处活动;也给杂志主持专栏,品评文章,正好发挥其特长,三言两语,勾勒一个人的语质文心。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弋舟该干的事,源于他的“双手互搏”,文章与评论都是他拿手好戏,拉出去与人交往,也进退有度,游刃有余。他就该是一个文学活动家,甚至不妨也成为七零后的文学代言人。在他身上,沉郁的笑容,憔悴的风度,平缓语调中时而闪现的灵光,够和八零九零小鲜肉的形象一拼高下。在他的评论里,时常看到“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字样,并非故意,因为他拥有遍察全地的眼光,每个写作者的位置,他总要嵌进全盘考量。
弋舟的文章发表不可谓少,读者甚众。我也时常推荐给朋友,大都喜欢,偶尔也有人进入不了他的语言场域,承受不了他的故事情境,说他常将笔下人物一步步逼至绝境,让人感到压抑;另有一股苦气,处处弥漫,让人不爽,惟有放弃阅读,始能回复平静。弋舟的语言乍看平实,其实知识分子气味浓郁,智性含量和戒谕之意暗藏其中,是会摒弃一部分读者。当然,这也不是他个人的问题,时下再好的小说,读者都只是随意翻翻,想的不是阅读,而是这作品是否懂得取悦自己。弋舟的小说读了多年,喜欢之余,还是觉得那股苦气是他自己拧出来的。相对于他文学言论的灵动飘逸,他的小说,总给我不曾放开之感,过多的控制,缺少失控,过多的诚意,有时又难掩说教。而他本人,是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知道自己的评论与创作,是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力,控制得法,相得益彰,处理失当,伤及自身。在某篇评论中,就以“薄刃”与“钝斧”作比喻,强调的正是刻意与随性、控制与失控、理性与浑沌之辩。他自知,“薄刃”近于他的品性,他天性的周全使其对笔下文字的管控近乎专制;而“钝斧”才是心之所向,他渴望随性所致的一次次失控,他渴望跟随自己笔下文字之流,抵达一处处陌生地界。所以,在他小说创作中,总有一股背道而驰的力量凸显:他不断加深思维的自律和理性,却是为了通达小说的浑沌之境。套用他自己所说,为了“一把摔在墙上的泥”,他做不到随手一摔,便铆足力气,去研究一摔而出的力道和轨迹。我甚至能想象,某些夜晚,弋舟负起双手于斗室踱步,反复地、极为严肃认真地思考着:我怎样才能不讲理一些呢?这基本上是自找的不痛快,但小说家,恰是找不痛快的一伙人。当我们在一起,弋舟细致地体贴着身边每个人时,我倒暗自希望,他能暂时关闭理性,扔掉细腻的心思,放开身体,甚至是放纵身体,让自己多一点不管不顾的态度。
弋舟有一篇小说叫《你的眼目遍察全地》,作为写作者,对于整个文坛,弋舟也拥有“遍察全地”的目光,这使他下笔沉滞。遍察全地之后,到底是伤及自身还是惠及自身,这恰要看“双手互博”能练到几级几段。囿于此,我不想弋舟兄是“西毒”,众所周知,欧阳锋误练蛤蟆功导致五脏移位,身体倒悬,屁股骑到脑门之上,不是好事。我盼着弋舟成为“周伯通”,一手画方一手画圆,左右融通,还能长时葆有好玩的心情,轻松行走于江湖。
2016-09-10
田耳,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