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中国与肯定自我——美国19世纪初中国叙事的话语逻辑之形成与影响

2016-04-07 18:19
关键词:话语

易 丹



讲述中国与肯定自我
——美国19世纪初中国叙事的话语逻辑之形成与影响

易 丹

美国与中国的直接接触,起源于19世纪初期,新近独立的美国在中国进行贸易、传教和外交活动,与美国自身的国家建构进程同步。与欧洲列强的中国叙事传统不同,美国的中国叙事带有强烈的自我认定冲动,由此形成的话语逻辑包含了鲜明的美国认同元素。美国的中国叙事的基本逻辑在这一时期得以形成并延续下来,影响了当代美国对中国外交的战略与策略选择。

19世纪初;中美关系;国家建构;中国叙事;美国认同

2014年7月,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在联邦政府《2013年度国际宗教自由报告》发布会上宣称:

宗教自由是美国人之所以为美国人的核心。自从朝圣者逃离宗教迫害在我的家乡马萨诸塞州上岸以来,它就是我们身份认同的基石。……尽管我们知道,我们显然还不甚完美,但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像美国这样欢迎各种不同的宗教崇拜。我们对此极为自豪。宗教自由不是美国的发明,它是一种普世价值。它受到我们宪法的推崇,并铭刻于人类每个个体心中。①约翰·克里在《2013年度国际宗教自由报告》发布会上的讲话,http:∥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4/07/229857.htm.

在这份充满自我肯定的美国政府官方说辞里,有一个话语逻辑让人无法忽略:美国的建国之本,来自其历史上对宗教(基督教)自由的追求,这既是最初的欧洲移民迁徙新大陆的动因,也是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认同基础;并且这种追求是人类的普遍价值,而美国作为世界领袖,有责任在全球范围内推崇和推行宗教自由。

1832年5月,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在中国广东创立《中国丛报》(TheChineseRepository),旨在帮助新教兄弟了解和分析中国的社会与文化、民情与事务。在发刊词中,裨治文历数美国人对广袤“中央王国”的了解欠缺和认知不易,呼吁有识之士为杂志多做贡献。在他看来,这种努力有一个宏伟目标,因为:

在东亚居住的巨大人口中有一种最可悲的知识欠缺,但我们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来(愿它来得更早些):对人类而言最有价值的、被西方诸国共享并一直在提升他们的(知识)最终会被东亚各国共享,并产生同样之结果。……基于这样的观点和情感,我们开始这份努力,急切希望获得朋友们的关注与支持,并在全能上帝引导下进行,因为正是上帝拥有我们的一切,无论生命和知识。②T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1, No.1, Canton, 1832, p.5.

十多年后的1843年8月,美国政府派出史上第一个官方外交使团前往中国,来自马萨诸塞州的国会议员顾盛(Caleb Cushing)被总统任命为代表团首领。出发去中国的两个月前,顾盛在波士顿法尼尔厅参加一个有总统泰勒和国务卿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在场的名流聚会,当众宣布了他将出使中国的消息,其中说道:

我自己荣幸接受了一项和平使命,肩负着在旧文明和新文明——亚细亚、欧洲和美洲三大陆——之间架设桥梁的重任。曾经,是那个东方文明的知识和学问照亮了文明世界,而现在时光流转,知识开始从西方流向东方,我们成了老师的老师。请恕我这样表述,我是代表文明前往中国的,也许从此三亿亚洲劳动者(Asiatic laborers)的大门就将向美国打开。*“The Dinner at the Faneuil Hall, On the 17th Instant, ” Niles National Register, Vol.64, July 1,1843, p.283.

虽然顾盛此次出使中国,目标是代表美国总统和政府与清道光皇帝朝廷谈判开埠条约,但他为落后于西方的“中央王国”带去文明之光的意图,却与裨治文创办《中国丛报》的愿望如出一辙。

两百多年已经过去,在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对华交流先驱和当今美国政府外交部门最高行政长官的话语之间,其语义关联清晰得让人惊讶。这些个人言论或官方说辞,都遵循了一条极为相似甚至相同的主线:无论是去中国开拓贸易,还是向“亚细亚”人民传播上帝的知识,抑或是报告中国国内的宗教自由的状况,都无一例外地凸显了美国作为主体在讲述过程中的自我认定。谈论世界范围(包括中国)的宗教自由,是以“但没有哪一个地方像美国这样欢迎各种不同的宗教崇拜”为背景;呼吁加强对“中央王国”的认知,是因为确信自己拥有“对人类而言最有价值”、并一直提升着“西方诸国”的神圣智慧;前往中国寻求通商和贸易机会,除了获得经济好处,更是“代表文明”去做落后帝国的“老师”。

为什么在讲述中国时,美国的自我形象和自我认定往往会成为语境的一部分,成为“比较”的另一极?从13世纪末的马可·波罗开始,欧洲就一直有对中国想象和讲述的传统。18世纪,美国人开始加入这个话语空间,并在19世纪掀起高潮,使讲述中国成为美国话语中一个“全国性话题”。*John Rogers Haddad, The Romance of China: Excursions to China in U.S. Culture, 1776-1876,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6-17.与欧洲传统相比,美国人的话语策略有什么不同?更进一步看,克里的说辞跟顾盛或者裨治文的说辞如此相近,是否意味着美国今天的对华认知和叙事,无论在宏观策略上,还是在具体范式上,都继承了19世纪初美国对华想象和叙事的格局?或者反过来说,19世纪初期美国与中国交往的历史经验及其言说建立,是否作为基本框架,仍然影响着今天美国主流话语里中国叙事的展开?

1784年2月,满载赚钱梦想的“中国皇后”号从纽约起锚,开始了美国对华贸易的历史性首航。与此同时,另一艘船“爱德华”号也从纽约出发前往伦敦,船上乘载的是“大陆议会各部”的官方代表以及他们所携带的“和平文件定本”,此行目的是和英国正式敲定美国独立的法律文件。“同时出发的‘爱德华’号和‘中国皇后’号仿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对比,……‘爱德华’号承载的可以说是美国的出生证明,宣告最年轻的国家就此诞生。‘中国皇后’号的使命也不逊色,它向全世界宣布,美国已经准备好与世界强国一较高下”。*埃里克·杰·多林:《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航海时代奇异的中美关系史》,朱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2页。这的确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历史时刻。巧合的历史事实,已经隐喻了美国19世纪初的中国冒险及其中国叙事的基本格局。

刚刚结束了独立战争成为最年轻国家的美国,在此时正式开启了通往古老神秘帝国的商业航程,而这个呱呱坠地的国家与自己前宗主国的战争引爆点,恰好是英属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茶叶的贸易垄断,是英国1773年5月通过的“茶叶法案”,是波士顿“茶党”在1773年12月针对该公司船只的倾茶行动。伴随国家独立,美国将开始以自主的方式与中国展开包括茶叶在内的各种货品的贸易,而不再受英国的掣肘。正因为此,马萨诸塞州塞勒姆的一家报纸,在1783年打探到“中国皇后”号的消息后,才会兴奋地宣称:“据我们得知,波士顿的一艘海船正筹备前往中国,……并将于秋季起航。美国各地的众多商人都对此次从新世界到旧世界的首航极感兴趣,……我们其实早就对地球另一端的丰富商机十分看好。”*Salem, August 24,Salem Gazette,Vol.3, August 24, 1783.事实证明,乐于为利润冒险的商人们对与中国通商的经济美景的期待不是空想,不仅“中国皇后”号在返航后得到了丰厚回报,其后蜂拥跟进的美国商人们大都赚得盆满钵满。曾经被欧洲贸易巨头垄断的“中国神话”,现在变成了纽约、费城、波士顿和塞勒姆各贸易公司账面的现实红利,曾经被东印度公司独占的“茶叶”通道,现在也来回穿梭着悬挂星条旗、满载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货品的美国快船了。*参见埃里克·杰·多林:《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航海时代奇异的中美关系史》,第104-116页。

“中国皇后”首航之时,一个叫飞利浦·福伦诺(Philip Freneau)的诗人曾为之献诗一首,其中写道:“它现在将急切探寻航道,/并很快朝着中国海岸致意,/从那里带回芳香的茶叶/不再经由英国国王的同意。”*Philip C. F. Smith, The Empress of China, Philadelphia Maritime Museum, 1984, p.13.显然,诗人比商人更敏感,被称作“美国革命诗人”的福伦诺成功预见了“中国皇后”将给美国带来的意识形态好处。“中国皇后”号首航半个世纪之后的1843年,在顾盛代表美国政府出使中国前,国务卿韦伯斯特在给他的训令中指出:“你此次出使的首要任务是确定美国商船与货物可以像英国一样安全出入中国……港口。我没必要再次强调美国从中国输入的各种货品的数量和价值,尤其是茶叶的输入不可能降低。”与此同时,鉴于中国人对美国的认识模糊不清,训示中还说:“你应该让其明白,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的美国多年前就已经摆脱束缚,经过七年的握剑在手英勇奋战,已经宣告独立;现在无论是海上还是陆地上,美国都已经是一个与英国平起平坐的国家。”*Daniel Webster, Diplomatic and Official Paper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848, pp.361-364.国务卿的意思很清楚,此次出访除了要保证美国与中国的贸易渠道畅通外,也要促成中国皇帝和朝廷对美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认知。经过半个世纪的竞争,美国快船已经获得了相比欧洲诸国船只更快的航行速度,从而逐步削弱了英国和传统欧洲对华贸易体曾经的优势。*参见Leonard Blussé, Visible Cities: Canton, Nagasaki and Batavia and the Coming of the Americans,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61.但韦伯斯特显然并不满足于此,他对于美国的独立身份是否能获得中国人认同非常在意,强调美国作为一个与英国“平起平坐的国家”和中国打交道也该列入议事日程。

作为欧洲国家的前殖民地,19世纪美国的国家建构(nation building)必须寻找相应的叙事,来形成独立于欧洲的想象共同体,构建专属于美国的国家认同和身份。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上,中国作为他者,成了一面理想的镜子。透过对中国的叙事(想象),美国可以将自我投射到这个他者之上,在一种“比较”的程序和逻辑中凸显自己的本质特征,从而形成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美国人之所以为美国人”的话语。正如陈国伟(John Kuo Wei Tchen)所指出的那样,“在深受欧洲观念影响的同时,美国认同的创建者们试图推出一种美国民族主义的特殊形式,并往往以象征的或物质的中国和中国人(为比较对象)来推崇一种革命性的生活方式——从而让(美国)文化浸润于关于个人主义和进步的信念之中。正因为此,东方主义成为美国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中一个内在的文化现象。”*John Kuo Wei 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Orientalism and the Shaping of American Culture, 1776-1882,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7.从这层意义上看,美国与中国的接触和贸易简直是一石二鸟:在获得经济收益的同时,也得到政治和文化身份上的红利。

在19世纪上半叶美国与中国交往而产生的中国叙事里,除了贸易和被贸易催生的外交政治话语,还有另外一个极为显眼的维度,那就是美国赴中国的传教士们所生产的言说。19世纪初,随着前往中国的航行越来越多,去中国广东淘金的商人、船长、大副和水手中,开始出现传教士的身影。这些传教士虽然和贸易商们共同居住于广州,但其目的却不是获得金钱。对于这些传教士而言,广州之外广袤而神秘的中央帝国是一片尚未归属上帝的领土,而他们此行的使命,正如裨治文在1832年《中国丛报》发刊词中所说,是要将“对人类而言最有价值”的基督教带到这里,归化异教之民。

1835年,从美国到达广州并帮助裨治文为其《中国丛报》撰稿和编辑的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件里,描写了他从广东到澳门途中所见。大河两岸,风光优美,农民们在收割水稻,收获和劳动的喜悦显然而见。但这一切对卫三畏而言并不说明中国人的生活美满,而只说明了他们具有另一种“潜质”——他们是传教的理想对象。在他看来,没有基督教,中国人生动活泼的生活只是在为撒旦服务。他告诉朋友,自己坚信传教事业的前景:“那一天终将到来,高塔终将被教堂的尖顶取代,俯瞰这千篇一律的单调村庄。”*参见Haddad,The Romance of China, pp.163-164.虽然卫三畏在华期间和回国之后,他所预言的这个场景都迟迟未到(直到1850年,美国传教士在中国才一共发展了350名基督徒*Gordon H. Chang, Fateful Ties: A History of America's Preoccupation with China,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52.),但他在这封信和相关文章以及后来影响巨大的《中国总论》(其雄心勃勃的全名是《中央王国:关于中华帝国的地理、政府、教育、社会生活、文艺和宗教的考察》)中所表现出来的改造中国这“异教之地”的理念,却代表了19世纪美国的中国叙事的另一核心欲望。

卫三畏的中国叙事,以及其他传教士话语所展示出来的新教意识形态对中国的照射,与美国在19世纪的国家建构和认同话语无缝结合,促成了其主流话语体系讲述中国的基本逻辑的形成。*参见Chang, Fateful Ties, p.52.而又正是在这样一种主流话语的推动下,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在美国政府与清政府签订的《望厦条约》第17款中才规定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障宗教自由条款,也适用于其在中国的传教机构和人员。有意思的是,根据博维(Paul A. Bové)的研究,美国提出这一要求,实际意在与英国政府携鸦片战争胜利之势逼迫清朝政府签署的《南京条约》相区别。换句话说,美国在要求中国接受美国版的“开放”条约时,添加了宗教自由的条款,和它的前宗主国保持了差别。*Paul A. Bové, “To Make a Way: Telling a Story of US-China Union through the Letters of Henry Adams and John Hay,” in Kendall Johnson, ed., Narratives of Free Trade: The Commercial Cultures of Early US-China Relations,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49-150.

美国对中国的想象和讲述起于18世纪,并深受欧洲影响,毕竟那时的美国文化只是欧洲文化的一种延伸。独立后的19世纪,正如艾默生(Waldo Emerson)1837年在题为《美国学者》的演说中所呼吁的那样,美国文化身份的确立与建国经验逐渐同步,主流话语开始寻求区别于欧洲的自我特性和自我认定。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口,对华贸易、对华传教和讲述中国,成了这场国家建构话语合唱中的重要声部。

欧洲的中国叙事,真正起源于马可·波罗和所谓“地理大发现”(有意思的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其实是一个错误——怀揣马可·波罗的《游记》和致想象中的可汗皇帝的信件,他本来是要寻找通向中国的航道的)。*参见彼得·李伯庚:《欧洲文化史》,赵复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297-302页。这种中国叙事在启蒙时期达到一个高峰,从利玛窦(Matteo Rici)、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到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再到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等等,来自欧洲的耶稣会士们在试图传播天主教福音的同时,也撰写和翻译了一些关于中国的文字,在欧洲宗教界和知识圈内传播,并直接影响了诸如莱布尼兹、伏尔泰、孟德斯鸠、黑格尔等人对中国的讲述。*参见史景迁:《大汗之国》,阮叔梅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7世纪后“中国风”的盛行,更是在英国和荷兰等对华贸易强国的上流社会和知识界掀起讲述中国的时尚。到了19世纪,这些欧洲中心主义的中国叙事,以及在想象的基础上形成的正面和负面描述和判断,最终构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话语体系。*参见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刘北成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

与欧洲相比,19世纪初的美国没有向外“大发现”和大规模殖民的历史。这个在1784年才独立的年轻国家在和中国接触之时,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实用主义者,对中国的粗略想象和讲述,也只是对欧洲传统的继承。随后,出于与欧洲诸国在对华贸易领域的竞争,也出于自我认同和国家建构的需要,美国的中国叙事开始寻求不同于欧洲传统的声音。与其欧洲先辈不同,最初的美国贸易商和传教士们并没有深入到中国腹地(做好了如何应对“磕头”礼仪准备的顾盛,甚至没有得到道光皇帝和朝廷的接见),而是止步于广州。他们接触到的中国人、观察到的中国社会,仅限于黄埔这块文化生态独特的飞地。在这个“西夷”集中居住点,美国人和英国人以及其他欧洲人混居在一起,同时面对中国人进行贸易和传教。据美国驻广东的第一位领事、随“中国皇后”号首航的波士顿人山茂召(Samuel Shaw)描述,在黄埔的美国人,不仅需要通过参加晚宴和交换礼物来加入欧洲人所主宰的国际俱乐部,*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p.32.更需要向中国人说明自己虽然也讲英语,却来自一个与英国不同的新兴独立国家。*参见Samuel Shaw,“The First American Consul at Canton, With a Life of the Author by Josiah Quincy, ” in The Journals of Major Samuel Shaw, Boston: Wm. Crosby and H. P. Nichols, 1847, pp.288, 310-311.正是在这样一种奇特的语境里,美国的商人和传教士生产出最初的中国叙事,确立了其最早的策略和最基本的范式。这个中国叙事区别于欧洲传统最突出之处,就是利用讲述中国来凸显新生美国的自我肯定,来确立美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身份。这一点,在关于鸦片贸易和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叙事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鸦片战争爆发前三年,也就是1838年12月,由从中国捞金回来的商人邓恩(Nathan Dunn)筹备的“中国万物展”在费城开幕。在其轰动一时的展品中,包括了几杆鸦片烟枪。邓恩在为这个展览所撰写的长达120页的《描述目录》的最后,专门提及了英国针对中国的鸦片贸易。在邓恩看来,虽然英国依靠鸦片每年从中国赚回两千万美元,从而扭转了英中贸易的不平衡状态,但从道义上看,英国人却赢得了利润而留下了道德负债:“即便他们赚取了十倍于此的数额,依然不能影响其所涉的道德问题。鸦片是毒药,毁坏那些习惯于吸食它的人们的健康与道德,因此,贩卖它,……无异于将人们的身体和灵魂用作买卖。”不过,邓恩同时也在《描述目录》中承认,“在这个(鸦片)问题上不仅仅只能谴责英国人,我们自己在广东的商人们也在相同程度上难逃罪责”。由此,邓恩表达了一种观点——美国的传教士们在中国的事业进展缓慢,那是因为美国鸦片商的行为彻底毁坏了传教士试图展示给中国人的基督教规范。如果眼见那些从基督教国度来的最显眼的使者们继续给他们的社会带来伤害,中国人永远也不会改信基督。*邓恩的《描述目录》,参见Haddad, The Romance of China, p.112.邓恩的话语逻辑很明确:美国人在中国贩卖鸦片,其结果是自己变成跟英国人一样的道德负债人,给试图改变中国的美国传教士们设置了障碍。

事实上,无论是与中国有关的美国商人还是传教士,抑或政治家和意见领袖,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后大都持类似的论调。*参见埃里克·杰·多林:《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航海时代奇异的中美关系史》,第246-251页。针对鸦片贸易和由此引发的战争,美国当然也有附和英国人关于清朝政府“不遵守自由贸易规则”和“傲慢”的说法,这中间尤其以第二任美国总统的儿子、国会议员约翰·昆西·亚当斯(John Quincy Adams)最为突出。这位将担任美国第六任总统的政治家在1841年11月的一次演讲中,明确表示美国应该在冲突中支持英国,因为这是基督教西方站在“人类自然平等立场”对中国的训诫,是强迫“异教的”中国遵守“国际法” 准则的努力。*Josiah Quincy,Memoir of the Life of John Quincy Adams, Boston: Wm. Crosby and H. P. Nichols, 1860, pp.338-340.但他的发言遭到了美国主流话语的一致反弹。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当顾盛被问及美国是否该参与鸦片战争时,他的回答就不令人意外了:

在广州的美国人,已经证明了对于中华帝国的法律和公共权力的尊重,和英国人的粗暴、不驯形成鲜明对比。……上帝不会容忍我试想与英国政府合作,支持贪婪和暴力,野蛮地违反世俗和神圣的律法,而这恰恰是英国人在中国鸦片问题上的卑劣行为。*转引自埃里克·杰·多林:《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航海时代奇异的中美关系史》,第251页。

战争中,美国虽然也派了军舰前往中国并参加零星战斗,但联邦政府总体上还是采取了中立,因此顾盛的发言可以被看做是美国对鸦片贸易和冲突的官方正式表态。不仅如此,在1844年7月顾盛与清政府钦差大臣耆英签订的《望厦条约》中,还有一条与中英《南京条约》不同的规定:美国公民在通商口岸拥有民事和刑事的治外法权,但卷入鸦片贸易的美国人例外,可按清朝法律惩处,不受美国政府保护。

《望厦条约》和其他不平等条约一样,是英美列强逼迫中国“开放”并接受不平等地位的法律文件,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望厦条约》中对鸦片贸易的例外规定,又显露了美国在此问题上所刻意采取的区别于英国的道德姿态。或者可以说,《望厦条约》本身就是一种话语策略,是美国试图呈现给世人的一种差异化形象,以使自己区别于英国以及所有插足中国的欧洲殖民强国。据称,顾盛之所以竭力争取作为总统代表访华谈判,自有其隐秘的个人目的。他的表兄约翰· P·顾盛(John Perkins Cushing)曾把自己的公司与当时美国最大的对华贸易商罗素公司合并,顾盛本人也与福布斯家族过从密切,就是说,他的亲戚和朋友都深度参与了对华鸦片贸易并获利颇丰。*He Sibing, “Russell and Company and the Imperialism of Anglo-American Free Trade,” in Johnson, ed., Narratives of Free Trade, p.91; 又见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p.46.从更广泛的背景上看,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前,凭借较窄的舰型和更快的航速,美国人就已经成为中国沿海鸦片生意中“最令人畏惧的商人”和竞争者了。*Blussé, Visible Cities, p.61;又见Chang, Fateful Ties, p.30.甚至还有历史学者认定,正是因为美国商人对鸦片贸易的介入——发展新货源和扩张新市场——才迫使英国人不得不更强力地拓展鸦片销售以保护自己的市场份额,从而导致与清政府的正面冲突,引发了鸦片战争。*参见 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pp.47-48.

这种道德主义的表面说辞与实际利益操作之间的微妙关系也体现在美国传教士的言说之中。从道德层面,传教士们以及在美国国内出版的教会文字几乎一致对鸦片贸易采取否定态度,谴责英国人在中国贩卖鸦片的“罪恶与蓄奴和酗酒放纵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既不道德也反基督。鸦片战争爆发,他们更是谴责这场英国人的不义战争是“反上帝之罪和人类之诅咒”。然而,当战事接近尾声,在中国的传教士们却变了语调,开始含蓄地对战争表示欢迎。毕竟,英军的舰炮如果能轰开“傲慢”而顽固的帝国国门,对于举步维艰的美国传教事业而言是大有好处的。卫三畏就希望战争的爆发可以让“中国信仰解放的日子加速到来”,虽然他也承认,“两个国家之间的第一次冲击对中国是灾难性的,但是将它从空想的和平安逸中唤醒,沉重的打击在所难免”。*以上参见Chang, Fateful Ties, p.57.1840年7月,当英国军队准备对清朝军队发起最后一击时,一直密切关注战事和英国议会辩论的裨治文也充满信心地预测,这场战争最终会给美国在中国的传教事业带来更光明的前景:

我们处于一个新纪元的前夜,一场伟大的革命已经开始。我们总是哀叹身边的罪恶与荒凉。福音是唯一的救赎。现在,我们相信,上帝将为在全世界布道的人打开一条大路。*参见埃里克·杰·多林:《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航海时代奇异的中美关系史》,第250页。又见Chang, Fateful Ties, pp.57-58.

面对中国,美国商人、传教士和他们的利益代表与英国人有相当一致的终极目标:都希望以某种方式促成中国的门户开放,给自己带来贸易拓展的优势和意识形态扩张的方便。但在话语操作上,美国人却采取了不尽相同的策略:抢占道德高地,在讲述中国时把自己与欧洲进行区别描述,从而凸显美国作为一个新生的基督教国度的特殊身份,以及美国不同于英国或其他老牌欧洲“帝国主义者”(山茂召语)的建国理念。独立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美国在向西和向东的视野里,找到了两个弥足珍贵的参照系,不仅可以从中定位自己的经济和政治坐标,也可以借此构建自己的民族独特性了。

19世纪的欧洲经历了一场民族国家(nation-state)建构的历史性运动,今天的许多国家都是在那时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为基础,确立了自己国家的身份和主权。*参见Henry Kissinger, World Order, Reflections on the Character of Nations and the Course of History, London: Penguin Group, 2014.在这场运动中,国家的合法性来自民族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来自区别于他者的独立身份。由此,民族的语言、历史、文学和艺术等在国家建构过程中作为认同和身份的具体要素被发掘和归纳,成为国家建构话语的基础。

18世纪末独立的美国,也在19世纪经历了民族国家建构的过程。与欧洲诸国不同,虽有爱默生等人的呼吁和努力,作为前欧洲殖民地,美国显然无法在历史、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等文化身份和认同元素(原住民被排斥在外)范畴内与英国和欧洲拉开明确距离。如要寻求美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建构经验和认同基础,就必须超越英国和欧洲,超越西方,在更大的视野中寻找比较的他者。正是在这样一种语境中,“中国皇后”号前往广东的首航开启了历史性的旅程。西方传说中的东方帝国逐渐出现在美国船长、商人、传教士和外交官员的望远镜里,也逐渐出现在美国统治阶层和普通公众面前,曾经的“中国神话”变成了新生的美国主流话语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讲述的中国现实。也正因为如此,根据张少书(Gordon H. Chang)的研究,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在美国的建国经验和建国话语中,中国就不仅仅如在欧洲人眼中的那样,是一个“光鲜诱人的目的地和巨大的贸易集散地”;对于当时的美国领袖人物而言,中国就是美国自身“命运”的决定性因素:

有关“中国”的理念,成为美国自我身份建构和美国国家命运不可分离的成分,成为当时(也包括今天)的美国人挥之不去的念想。……美国向西拓展是为了到达远东:寻找西北通道、刘易斯和克拉克的探险、对俄列冈的觊觎、发动墨西哥-美国战争、建设跨大陆铁路、购买阿拉斯加、征服太平洋中一个孤零零的王国,……所有这些帝国项目和野心,都或多或少是因为中国和亚洲的诱惑所激发。*Chang, Fateful Ties, p.3.

作为遥远和神秘的他者,中国不仅给美国的商人和传教士带来了新的利润边疆和对“异教国度”的教化憧憬,也给美国政治家和主流话语的自我表述和自我肯定提供了反差强烈的理想镜像。对中国的想象和叙事,不仅最大限度地标出了美国与英国和欧洲的差异,更是通过卷入三方的比较性安排策略,凸显了美国之所以为美国、美国人之所以为美国人的例外性(exceptionality),确立了美国作为“最年轻的国家”,在文明、宗教、进步、个人权利等领域后来居上的“老师”地位和领袖身份。

中国叙事在19世纪初成为美国建国经验和国家建构话语体系中的有机构成,这一认知对我们理解当下美国的中国叙事及其话语逻辑极为重要。因为无论历史和语境发生了多大变化,至少在当下美国大众传媒言说和政治主流话语中,我们都可以看到,19世纪初出现并逐渐形成的中国叙事的基本逻辑依然有效,其话语策略在当下依然发挥着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19世纪美国讲述中国的推动力量——在经济上通过贸易获取丰厚利润和在意识形态上通过传教改变中国——在今天没有改变;其话语的基本策略——在道德层面的充分自我肯定并与实际利益博弈进行区隔——在今天也没有改变。因此,在当下美国的主流话语空间的中国叙事里,无论涉及“宗教自由”还是“人权问题”,无论有关“自由贸易”还是“汇率操纵”,抑或是改造中国让其成为“遵守国际秩序”的“负责任成员”,虽然首先都源于现实的经济博弈和地缘政治需要,但其讲述方式,却又都建立在19世纪形成的历史经验之上,都与那个时代美国接触中国、想象和讲述中国的话语策略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这套话语的逻辑中包含了美国强烈的自我肯定和认同欲望。在19世纪,由于美国的国家想象与国家建构叙事与中国密不可分,讲述“异教”中国的封闭、落后和野蛮与其说是为了客观而真实地呈现中国,不如说是为了更清晰地反衬美国作为基督教国家的自由、进步和文明,为了确认美国的自我形象和例外身份。一百多年后,虽然美国的中国叙事已经有了很大改观,但主流话语中的自我肯定和认同的根本欲望,和由此推动的讲述中国的策略却大致相似。对今天的美国主流话语而言,如何讲述中国仍然不仅仅意味着如何描绘这个谜一般的、异己的 “中央王国”,更意味着如何在讲述中凸显“美国人之所以成为美国人的核心”。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所谓“中国威胁”言论甚嚣尘上的今天,美国的主流话语更需要一个作为镜像的中国,甚至夸张一点说,更需要一个和19世纪相比变化不大的、作为他者而被想象的中国,一个能够反衬出美国之所以是老师与领袖的中国。

看清了这一点,我们对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在其有关宗教自由的那段讲话中所表现出来的舍我其谁的武断就不会难以理解,也不会对当下美国主流话语中有关中国的种种修辞感到惊讶。在与美国主流话语进行对话时,我们当然也不必就那些针对中国的各种质疑、批判甚至抨击大惊小怪,并做出毫无必要的激烈反应——我们需要知道,从19世纪初期以降,从美国的商人、传教士和官员踏足广州开始,美国主流话语中的中国叙事就是按照这样的话语逻辑来展开的,这是美国历史的一部分,是美国建国经验的一部分,也是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identification

(责任编辑:庞 礴)

Narrating China and the Self-identification of the U.S. The Formation and Impact of Discourse Logic in America's China Narrative in Early 19th Century

Yi Dan

The early 19th century witnessed the first direct contact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The newly independent USA, while it was in its nation-building process, conducted commercial, missionary and diplomatic activities in China. Different from the European powers and their tradition of Orientalism, the American China Narrative has a strong sense of self-assurance, modeling a distinctive American identification in the discourse logic whose impact can still be spotted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diplomatic strategies and tactics towards China.

the early 19th century, Sino-US relation, nation-building, China narrative, American

易丹,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成都 610064)

2015年度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欧洲与美国的中国认知比较研究”(skgb201505)

D871.2

A

1006-0766(2016)06-0143-08

§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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