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纳·格伦德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评析

2016-04-07 11:05吴宁王璐陈婧仪
鄱阳湖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

吴宁 王璐 陈婧仪

[摘 要]瑞纳·格伦德曼揭示马克思的思想与生态问题之间的联系,尤其关注生态问题的界定、“控制自然”的观念以及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和技术等问题的研究,试图挖掘马克思的自然观在解决生态问题上的潜力。格伦德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和局限,都为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借鉴。

[关键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控制自然;历史唯物主义

瑞纳·格伦德曼(Reiner Grundmann)从界定生态问题的立场出发,树立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赋予“支配自然”积极的含义,重构历史唯物主义,提倡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阐释和解决当代生态问题,为马克思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正名,开创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对于我们当前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一定的启发价值。

一、格伦德曼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

传统自然观被分为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两类。生态中心主义自然观经历了动物权利论、动物解放论、生物中心论和生态中心论四个阶段,主张把伦理关系从人类扩张到生物和自然,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建立一种新的伦理模式。这种新的伦理模式主张整个自然界是一个生态系统,要求把人类道德关怀和权利主体的范围扩展到整个生态系统、自然过程。人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只是一个成员,并不处于中心位置,并非天生比其他生物优越,因此伦理学应扩展到人与非人存在物(包括动物和其他所有生物、生态系统)之间的关系上,将内在价值赋予非生命存在物。生态中心主义指责“支配自然”造成了生态问题,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为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由此出现了各种捍卫自然的价值和权利的环境主义(一种建立在生态学基础上的思想体系,一种促进人类同自然环境保持和谐的社会运动,一种“回归自然”的哲学)。环境主义者要求走出人类中心主义,以生态中心主义自然观来解决生态问题,站在生态中心主义的立场上界定和解释生态问题,认为生态问题是人类的自私和贪婪任意“支配自然”造成的,是对人类使用和占有自然的报复。受其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带有生态中心主义的色彩。泰德·本顿(Ted Benton)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的《马克思主义与自然极限:一种生态批判和重建》(1989年)一文中提出了生态中心主义思想,指责马克思暗含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力图恢复马克思的自然主义见解,并以生态中心主义来开启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视域。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些生态马克思主义者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重新反思生态中心主义,以此构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格伦德曼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之一。格伦德曼从生态问题的界定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认为对生态问题的界定和阐释将决定生态问题的解决方式和建议①,从不同的立场界定和解释生态问题,就会有不同的解决生态问题的方案,因此,必须首先考察人们在界定和解释生态问题时所持的立场。在格伦德曼看来,人类中心主义比生态中心主义更能够确立一个清晰的标准,以供我们判断现存的生态现象和解决生态问题②;应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来界定和阐释生态问题,纯粹从自然的立场来看待生态问题的生态中心主义是错误的,理由如下:

第一,对生态问题的考察以一定的文化背景作为标准。关于“生态问题如何被引起”这一问题最基本和最激进的观点认为,生态问题是人类“支配自然”的态度所引起的,是因为人类对自然的使用和占有招致了自然的报复。持此观点的学者将这种被他们预先假定为错误的、人与自然截然对立的做法追溯自启蒙时期,认为它受到了当时带有机械论色彩的世界观以及灵与肉、主体与客体彼此分离思想的影响,“支配自然”引发人们对西方理性思想的批判和拒斥,转而寻求其他允诺做得更好的世界观,其中最流行的就是自然主义世界观。这种世界观首先将自然与社会并列,然后通过社会规律适应自然规律的方式使两者统一,试图以特定的自然规律为基础去解释和理解社会,并从生态原则出发演绎出各种社会规范和社会组织应遵循的原则,将“自然”视为无可争辩的权威。但每一种“自然”版本都只是提出者的一种解释,而关于“自然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至今尚无定论。环境主义仅在自然的立场上考察生态问题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认为自然应当处于一种“正常的、平衡的状态”。但格伦德曼认为,任何关于生态问题的话语阐述都有预定前提,这些前提存在于阐述者的文化背景之中,是历史的产物。生态问题是与人类的需要、乐趣和欲望联系在一起的,对生态问题的考察总是与人类中心主义联系在一起。马克思的辩证批判方法是人类中心论的。在马克思的视野中,人始终是个“清晰的尺度”,人的利益需要是评判生态问题的尺度。“‘自然或生态问题的定义总是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因素有关”③。人类中心主义的方法提供了评估生态问题的参照点,这个参照点可以是个人、社会,也可以是未来的一代或人类。人类的活动形成了特定的文化,特定的文化又反过来成为评判各种问题(包括生态问题)的尺度。由于文化总是发展的,各种问题的解释往往随着文化的变迁而改变。比如,马克思提出“合理的私人行为”的资本主义模式无限地追求利润的增值产生了难以预料的后果,这是马克思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的生态问题的解释;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解释在现代已经不完全合适,因为在非资本主义企业或社会主义国家也产生了生态问题。正因为解释生态危机的主体是人,解释的尺度是人类的文化,因此,对生态问题的考察也必然以人类文化背景作为标准。

第二,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的存在二重性要求人们必须在改造自然中求生存。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辩证的。自然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历史存在,自然除了具有物质生产的材料、资源等工具性价值外,还有审美、精神、道德等非工具性价值,人是这些价值关系的主体。在历史过程中,人与自然是辩证统一的,它们各自是对方的一部分,相互规定又相互作用;人类必须承认外部的或第一自然的优先性,同时又可以作用于其所产生的第二自然。这种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构成人与自然日益统一的历史过程,人类物质劳动是人与自然最终实现统一的现实途径。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认为人的存在具有二重性:人类是自然存在物,同时又高于自然、外在于自然,人类不可能像动物那样将自己的活动局限于一定的范围内。“马克思强调人同他人和自然的双重关系,这贯穿于他的所有著作”①。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把自然比喻成人的“无机身体”,在《资本论》中使用“物质代谢”或“与自然发生交换”等概念,表明马克思是充分地认识到人的自然属性的。人是一种有物质需要的生物有机体,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赖自然环境而存活。然而,人又具有社会属性,人正是在“与自然发生交换”时表现出社会性的。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意义上的人所具有的社会性表现为具有共同目标、遵从认知传统和享有技艺等。人的二重性贯穿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基础并改变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人才能适应更多可能的自然环境。人类在物种层面上不是在适应过程中被动地改变自身的物种特性,而是主动地运用和发展自身的物种特性。②人类及人类的个体可以自觉地塑造自身的本质,甚至可以自觉地“控制”自然的本质。但是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理解不能仅限于此,有些时候自然的某些方面与人类对立。格伦德曼认为,自然“往往以敌人的立场展现在人类面前,人类为了自己所需,必须以力量和技巧费力地获取某些东西。”③由此,格伦德曼引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一个基本命题,即“自然,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总是对人类有益”④,如洪水、火山喷发、陨石坠落等。因此,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必须依靠技术与劳动来改造自然。

第三,生态中心主义的缺陷。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不是崇拜自然而是尊重自然和生态规律,倡导把维持生态平衡和保护生态环境当作评价人与自然关系的一项指标而不是唯一指标。格伦德曼以“生态平衡”观念为例,比较了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优劣。生态中心主义通常预设人类行为应该与自然和自然规律相适应,应该遵从自然的平衡,却无从解答为什么自然应当是“平衡”的以及怎样才是“平衡”的问题,因为生态问题必然是涉及人的,操纵、控制、利用和诱导自然并不必然产生生态问题,而某些特定的利用自然的方式才会产生生态问题,不以人为出发点是无法确定自然“常态”的标准的。环境主义断定自然的“正常状态”就是“平衡”的而不解答其原因,就变成了神秘主义。格伦德曼认为,生态中心主义的方法是前后矛盾的,除非它采取一种神秘的立场。以抽干河床为例,什么样的状态才说得上是保护而非破坏了生物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自然本身是否有复杂性和多样性的内在要求?无论用什么方式强调自然平衡或自然本身,如果不是采取神秘的宗教立足点,就必须在这些观点后面预设一个人类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带有审美的或纯功利的特性⑤。

格伦德曼揭示了生态中心主义的长处和困境,认为生态中心主义的长处在于揭露人类经济行为对自然的冲击,而困境在于把经济行为中的短期合理性等同于合理性自身,进而把人类都看作是必然短视的,最终排斥人类中心主义。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立场的确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但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狭隘地只承认自然界的工具价值,而是一种包含着从审美和道德角度看待自然界的广义的人类中心主义。广义的人类中心主义将非感知自然的价值建立在对人类生命价值所作的贡献的基础上,不同于狭义的人类中心主义,不单单从工具性方面看待这种贡献,因此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必然地成为生态问题的帮凶,而是有可能使自然生机勃勃①。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是一位人类中心主义者,马克思在理解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以及生态问题时,以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来拒绝从道德角度思考自然的可利用性问题,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要求重返人类中心主义,从而实现对自然的重新控制,以服务于人类的利益和需要。

二、格伦德曼的“控制自然”观

格伦德曼重申了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思想,即在历史的早期阶段,人类缺乏人身自由,遭受双重关系的控制:一是由于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低下,受外部自然的支配和控制;二是受作为“第二自然”的社会的控制,同时也强化了自然对人的控制。随着人类能力的历史发展,双重制约人类的历史根源将出现被反转的可能:人类能够获得对自己的社会生活的共同控制,并由此获得对自然的控制。格伦德曼认为,不是对自然的支配而是对自然的支配不充分和不完全造成自然的破坏,生态问题是由控制自然缺失造成的,人类不仅存在于自然之中,而且与自然相对抗,劳动是联系与对抗之间的中介,这体现在支配自然上。社会存在于自然中又企图控制自然是和谐一致的,人存在于自然中又支配自然的双重性使人与自然日益走向统一, 即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格伦德曼所理解的对自然的支配是“对自然的有意识的控制(control)”,人对自然的支配要求对自然进行“人道的占有”,即“把自然界改造成为符合人的本质的环境世界”。格伦德曼认为,人类对自然的控制与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并不冲突,马克思的基本前提是对自然进行“普罗米修斯式”的控制,这正是格伦德曼试图维护的一种立场。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主张对自然的控制并不妨碍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界是一个完整的有机系统,它的整体性决定了人类利益与自然利益的统一,人类保护自然、维护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同维护人类自己的生存权是一致的。现代社会把自然看成有效用的客体,能满足人类的需要和欲望。人类如果要有效地利用自然,就要服从自然规律。马克思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分为两种:第一种关系是人“占有”自然。例如在捕猎和采集的时代,大自然提供给农业社区里的人们所需要的物品,而不需要用任何工具去改变自然,自然可以看成是赋予人类的免费礼物,人不需要发展技术来改变自然。第二种关系是人不仅占有自然而且改变自然。这种双重关系已经从简单的形式发展到复杂的形式。随着技术的进步,原始社会捕猎和采集式的人与自然的直接关系已经转变成间接关系。“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②,“正像人呼吸需要肺一样,人要在生产上消费自然力,就需要一种‘人的手的创造物”③。人类如果没有技术,就根本不能生产任何东西,并且生产力的发展在相当大程度上依赖于地理因素。“过于富饶的自然‘使人离不开自然的手,就像小孩子离不开引带一样。它不能使人自身的发展成为一种自然必然性。资本的祖国不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而是温带。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并且通过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们自己的需要、能力、劳动资料和劳动方式趋于多样化。社会地控制自然力,从而节约地利用自然力,用人力兴建大规模的工程占有或驯服自然力,这种必要性在产业史上起着最有决定性的作用。”①马克思将人改造自然的过程称为“新陈代谢”或“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格伦德曼指出,如果我们接受技术的发展已经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变为间接的关系这一观点,那么试图退回到原始阶段就是不可行的,生态问题只有在以现代态度对待自然的前提下才能得以解决。

格伦德曼指出:“更高形式的物质代谢要求使用特定的技艺,为了标示人类的‘驾驭人之外的自然界的能力这种特殊属性,马克思使用‘控制自然一词。”②这就是格伦德曼定义的马克思的“控制自然”。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的“控制自然”是负载着价值属性的,描述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某种特定关系。格伦德曼把理解“控制自然”的着重点落脚在“控制”上,只有那些成功地促进人类利益的利用自然才算作控制。“对马克思而言,控制观念仅涉及利益和需要”③。控制自然并不意味着对待自然可以像主人对待奴隶一样为所欲为,而是在掌握自然规律的前提下有意识地控制它,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可以同“音乐家娴熟地弹奏着乐器”相比。音乐家弹奏乐器不能毁坏乐器,人在利用自然时也不能毁坏自然。格伦德曼用迈达斯国王点石成金的例子说明,控制自然不是自我毁灭,而是在尊重和掌握自然规律的前提下成功地利用它,从而增加人的福祉。从这一立场出发,他为马克思提出的“控制自然”辩护。在马克思那里,自然本身并没有目的,是人将目的赋予自然的。“控制”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如果未能达到预期,就不能说“控制”着某物。比如,迈达斯国王能够点石成金,但我们不能说他就“控制”了他的臣民,控制了他的私人生活。如果只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如果什么都成了黄金,那对这个君王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生活必需品,连生活都成了问题,这岂不是弄巧成拙?一个音乐家倘若能娴熟地摆弄她的乐器,我们就可以说她在控制着她的乐器;倘若她以粗暴的方式对待她的乐器,比如用锤子弹奏小提琴,那我们就不能说她控制着她的乐器。格伦德曼认为,熟练地拉小提琴用德语来说就表现为“支配(beherrschen)自己的乐器”,人对自然的支配因而也表现为人是自然的主人(master)。格伦德曼的小提琴的“隐喻”有两个难点:一是根据拉琴技术的精通(mastery)来说明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质料交换)是不恰当的,因为从小提琴被拉中得不出小提琴被获得、被变形的结果。二是小提琴不是自然物本身,而是依据人的目的被变了形的人工产品。小提琴的“隐喻”是根据“mastery”的双重含义即“精通”与“支配”而来的。格伦德曼通过这个“隐喻”,把对自然的支配理解为对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控制这种意义上的支配,肯定了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利用自然、对自然的“支配”,但不赞同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糟蹋自然④。格伦德曼把马克思的劳动概念解释成肯定对自然进行“支配”的理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强调的只是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已,人对自然的控制是极有限的。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提出的“控制自然”并不意味着人类在改变自然的过程中可以专横或毫无顾忌地操控自然。“生态问题的出现是由于控制自然的缺失,控制自然不应对其负责”①,因为人类没能很好地“控制”自然,才使自身利益受损。格伦德曼认为是不恰当的对待自然而非控制自然引起的环境破坏,因而不能笼统地说是“控制自然”所致。“控制自然”并不必然引起生态问题,“人在自然中寻求生存和人控制自然是可以相互协调的,人既生活在自然中又控制着自然”②。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依靠自然而生活;人同其他动物一样,为了生存就要同自然抗争,争取在自然界中获得自己的地位。可是,人和动物又有所不同,人以其特定的方式来维持生活,这种方式就是“控制自然”。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生活于自然中;另一方面,人又要通过“控制自然”来维持生活。格伦德曼不是把生态问题看作是对自然统治的结果,而是对自然缺乏统治的证据③。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意义上的“控制自然”不一定引起生态问题,马克思意义上的“控制自然”与预先设定的目的联系在一起,控制与控制的人是紧密相联的,自然本身没有目的,是人将目的赋予自然,控制的结果应服务于控制者。“控制自然”并不意味对自然采取随意态度、侵犯自然,而是尊重自然规律;生态问题的出现正说明人没有“控制”好自然,从而损害了自己的利益。

由于格伦德曼坚持认为自然的所有价值包括审美价值都是工具性的,因此他自己丧失了塑造“广义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手段,并降低了自己理论的合理性。格伦德曼的论点是,对自然的统治(或控制)应当以这种方式来理解,即只有那些成功地促进人类利益的自然利用才能算作统治④。格伦德曼率先提出了“重返人类中心主义”的口号,认为马克思关于人类改造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是正确的。“控制自然”不一定会引起生态问题,人类无法有效“控制自然”则引起生态问题,解决的出路在于重新获得对自然的有效控制。格伦德曼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出发来阐释马克思“控制自然”的概念,有力回击了环境主义对马克思提出的“控制自然”概念的指责,区分了“人类控制自然”和“人类对待自然”两种概念的不同表述。前者意味着人类能有效地控制自然,使人与自然处于和谐共生的状态,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要求重返人类中心主义,实现对自然的重新控制,以服务于人类的利益和需求,不使自然反过来危害人类的利益。后者则意味着人类用不同的方式对待自然会有不同的结果。如果以友善的方式对待自然,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如果以粗暴的方式对待自然,自然则不仅不受人类控制,反而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因此,“人类控制自然”是“人类对待自然”的一种方式,是以友善的方式对待自然。

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对“支配自然”概念作了最令人信服的表述。首先,马克思确实有“控制自然”的思想,但这种“控制”是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前提下进行的,是与人类及其后代的利益和需要联系在一起的。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的“控制自然”观表明人类在充分认识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利用科学技术尽可能地利用大自然为人类造福,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是人类成功支配自然、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这是对环境主义指责马克思反生态的一个有力反击,扭转了人们对马克思的误解,还原了马克思的本来面目。其次,对马克思来说,“支配”概念只有在与利益和需要相联系时才是有意义的。一个社会如果无法充分考虑到其对自然的改造给自己所带来的深远影响,那么很难说它支配了自然。就像一位小提琴家演奏技艺炉火纯青、完全支配着乐器,这既不是指人以无意识方式对待乐器,也不是指一个熟练的演奏者可以用铁锤敲击的方式来控制乐器,而是在了解乐器的结构、性能、特点和功能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精湛技艺来演奏和谐、美妙的乐章。人类对自然的支配也应该是同一意义上的。在通常的意义上,生态危机被看作是人类支配自然的结果,而在这里“支配自然”发生了转义,被看作恰恰是人类缺乏这种支配的结果。再次,马克思将支配自然的概念与其共产主义的构想联系起来。格伦德曼指出:“一个能够在自然环境中控制自身活动的社会才能称其为共产主义。”①他赞同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设想:“对马克思而言,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以合理方式规范人类同自然进行交换的社会,任何存在着严重生态问题的社会都不能称其为共产主义社会”。②格伦德曼将马克思的合理的社会蓝图即共产主义社会的特征归纳为:“一是废除私有制;二是消灭阶级、消灭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三是普遍化的幸福感;四是普遍化的物质财富;五是消除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六是增加闲暇时间;七是回到使用价值的生产;八是构成人类总体的每一个人都能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劳动产品。”③在共产主义状态下,人类第一次能够获得完全的自我实现,自然和社会都是人类有意识的共同控制的产物。因此,共产主义是人类不断增强的支配自然过程所达到的理想。最后,马克思“控制自然”的思想对我们今天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生态文明建设要求我们尊重自然规律和维护生态平衡,但这并不是要我们追随环境主义的思潮、停止发展,而是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发展生产力,提高国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格伦德曼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界是一个完整的有机系统,它的整体性决定了人类利益与自然利益的统一,人类保护自然、维护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同维护人类自己的生存权是一致的。

三、格伦德曼的技术观

格伦德曼把人类改造自然的工具、器械、知识和技能等概括为技术。马克思把技术看作人与自然进行新陈代谢的媒介和必要条件。人类要改造自然就必须依靠技术,“技术也揭示了人类对待自然的方式”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是对科技本身的批判,而是对科技的社会批判,是从社会批判角度对生态问题进行研究,把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与资本主义批判密切结合起来,对生态进行社会治理,张扬社会制度正义、生态伦理,从社会和谐中凝聚出抵制生态恶化的合力。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常常被一些政治理论、社会理论和哲学研究忽视,但从解决生态问题的角度来看,技术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论题。马克思在其所有的主要理论著作中都提到了技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1863年手稿)》中甚至用数百页的篇幅来讨论技术。马克思为何会对技术如此着迷呢?格伦德曼认为,这是因为:首先,马克思将技术视为人类存在的一个条件和人类借以控制其与自然之间物质代谢的一种手段。其次,马克思注意到生产力对生产方式的发展、生产关系的演化的重要性,对机器的使用在资本主义的诞生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感兴趣,也对共产主义社会所需的技术基础感兴趣。马克思对技术的兴趣源于他研究社会所采用的唯物主义方法,正如他在《资本论》中所言:“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①这句话表明对自然的改造、社会关系形式和思想观念三种因素之间的联系,这三种因素从马克思的早期作品《德意志意识形态》开始,就在其著作中位列其要了。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研究技术:一种是历史的方式。这种方式重在考察技术史,为技术的历史变迁提供解释模式。另一种是批判的方式。这种方式重在评价推动历史变迁的要素,如人的需要、技术的内在逻辑和自然条件等,以实现对技术的批判。格伦德曼认为,关于历史的方式,马克思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启发,以生物器官进化来类比历史上技术的变迁,技术的发展被解释为一种进化的现象。关于批判的方式,马克思既肯定机器的积极作用又注意到机器的破坏作用,但最终还是更加重视机器的进步方面。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对技术的批判性分析意味着一种人道主义立场,马克思的技术进化思想与人道主义主张之间存在着张力甚至是对立②。这种张力为格伦德曼深度解读马克思的技术思想提供了基础。

格伦德曼指出,现代技术的使用是需要自然资源和自然环境作为物质基础与条件的,以现代技术为核心要素的现代社会的各类高风险系统不可避免地将产生意外,而这些意外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将是不可避免、不可预测和不可控制的。格伦德曼认为,经济增长与生态问题之间的关系是直接的和直观的。在现代社会,经济增长以工业生产方式为实现手段。低水平的工业增长对自然资源的需求是低的,高水平的生产则要求更多数量的资源(包括能量供给和稀有资源)③。工业增长水平对资源和环境的影响是正相关的。具体的增长方式不同,其影响会有所不同;工业增长与新技术对环境的影响是有区别的,有的属于新的复杂技术导致的影响,如“二战后,美国经济中技术的(广泛)使用不仅带来126%的GNP增长,而且招致1260%的环境污染”④。格伦德曼注意这些区别是想强调,工业增长虽然对环境具有正相关性的影响,但不一定必然导致生态问题,“污染无关增长,而是资源的配置问题”⑤。可见,格伦德曼虽然不否认经济增长与生态问题的联系,但主张把经济增长对生态问题的影响尽量压缩到最小,这与他始终突出技术对生态问题的根本性影响这个倾向有关。格伦德曼认为,技术与生产力密切相关,是实现人与自然物质代谢过程的手段,是人类生活和自我实现的条件,生产力的发展并不意味着技术的发展,因为技术(或生产技术)只是生产力的一部分,生产力还包括劳动者的体能、原料和自然给予的生产资料⑥。科学对现代技术的影响与日俱增,然而对科学与技术在发明、发现上谁先谁后、关系如何的理解则是见仁见智。相较于科学与技术的联系,格伦德曼更加重视二者的区别。格伦德曼具体考察了作为环境的技术与作为系统的经济、科学和政治之间的关系。他指出,一方面,技术不仅受到科学而且受到经济和政治的影响,技术由社会劳动创造出来,表现为工具、设备和机器,既包含有物质因素又包含有社会因素①。另一方面,经济、政治和科学必然要考察既有技术的特性,技术会影响到这些社会系统的运行,如“政治要直面危险技术的合法性问题,经济热衷于能带来最大利润的技术,科学研究依赖于技术设备和研究基金”②。格伦德曼赋予技术与科学以质的不同,认为技术与科学之间的联系远比常识理解的要少得多。马克思认为,历史发展的原动力在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技术则是作为一种驱动力的存在,并不是影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演化的全部因素。因此,马克思既不是逻辑意义上也不是历史意义上的技术决定论者。

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真真切切地洞悉到技术异化现象及其本质(技术剥夺了工人的技能并阻碍了其对生产过程的理解,把工人的技艺“转化”到机器中去),梳理马克思技术异化思想既是对技术进化观的深化,又为解构历史唯物主义作了理论准备,为进一步揭示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意蕴服务。格伦德曼得出结论:生态和异化问题的解决取决于对科技发展实施掌控的可能性,而不在于社会结构。在格伦德曼看来,物化、拜物教、异化等概念是用来描述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本质的扭曲状态,将这三个概念应用到技术上分析马克思的论述,可以得出马克思有技术异化的思想和技术拜物教的思想,马克思用“铁人”来意指资本及作为固定资本具体表现的机器、用“墙角石”来隐喻技术。“这种墙角石能阻止建筑的崩塌,保证建筑的稳固。工人们被剥夺了技艺和产品,并把他自己扮演为具有活力的主体:死劳动能自行运动;活劳动仅作为附属物服务于死劳动”③。不是资本借用技术,而是各自进化和各自执行职能的资本与技术共同控制着工人,技术与资本相互促进、互为条件、共同成为工人的主人④。格伦德曼认为,这是马克思把技术比喻成“墙角石”的真意,马克思的技术异化思想是清楚明白、显而易见的。格伦德曼分析马克思的文献后指出,马克思从进化角度和人道主义立场对技术的分析,虽触及技术异化和技术拜物教,但对技术本身的反思限于点到为止,并不深远和系统,注意力更多是在技术的社会使用方式上,如强调“资本主义用机器来损害劳动者;共产主义将用它来造福劳动者”⑤。当思考“如何从生产过程中的技术因素着眼消除生产者的被奴役状态”时,马克思就转向“劳动分工”和“劳动过程的协作性”了。这两个范畴比“技术异化”和“技术拜物教”能更好地批判资本主义以及展开对共产主义的讨论。在格伦德曼看来,衡量技术进步的标准并不是绝对的,要取决于具体的社会、文化、经济背景。衡量技术进步的标准是多重的,可以分为经济的、技术的以及精神的标准。格伦德曼乐观地指出,技术的社会决定论也使我们看到了技术选择的可能性,人们能够影响技术的可能性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小,纯粹科学的进步并不是生产增长的充分条件,不能将技术视为对科学知识的单纯运用,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依靠自身来发展,而不需要科学的引导作用。这时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既然马克思一方面认为技术是相对独立于科学而发展的,另一方面又认为科学将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决定技术发展的方向,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使它们协调起来呢?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的理论本身为这一协调提供了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可以运用马克思主义历史方法与批判方法之间的区别,在马克思那里表现为“向前看”与“向后看”的分析之间的差别。第二种可能性则包含在马克思的人类劳动将能够重新占有一切形式的对象化包括现代技术这一论断中。科学与技术都同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物质转换相关。技术是对物质对象的实际转化,科学以自然和技术所提供的实证数据为信息基础建立起自己的体系。一方面,科学与技术处于人类活动的不同领地,具有不同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它们也会相互影响,并形成对现代工业极其重要的一种联系。技术的发展受到科学的影响,同样科学进步也会受到技术的制约,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辩证关系。

四、格伦德曼重释历史唯物主义

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包含三个层面:“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互符合构成了经济基础;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政治、法律等上层建筑;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两者都要与社会意识形态相符合。”①这三个层面处在一个固定的决定关系中:“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两者决定了政治、法律的形式;这些又引起了具体的社会意识。”②格伦德曼提议把以上三个层面中的不同因素分离开,把他们看成独立自主的角色。这就意味着:“生产力、经济、法律、政治和文化在不排除完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以他们各自的逻辑发展”。③格伦德曼的提议对历史唯物主义“标准模式”进行系统化、理论化的重建,“目的在于确切地理解生产力(即:技术)是如何被社会地塑造的。”④

奥康纳(James OConnor)指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充满危机的资本主义制度的阐释,主要聚焦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上,通过损害或破坏,而不是再生产其自身的条件,而具有的自我毁灭的力量的问题上。”⑤格伦德曼认为,这是正统派对马克思主义狭隘和不符合事实的阐述。在格伦德曼看来,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制度不能作为引发生态问题的主要原因,因为社会主义社会在避免生态问题上并没有显示其优势;正统派的解释已经严重伤害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使人们误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在面对当今生态问题上存在理论空场并缺乏解释力。马克思努力想在分析已有历史条件的基础上找出社会变化的现实可能性。对马克思来说,这种现实可能性已在工人阶级那里体现出来,后者将带来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格伦德曼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个特定观点已越来越不具有说服力,任何关于人类自我实现和克服异化的蓝图如果不想变成一种虔诚的期望,就必须建立在对社会现实的合理分析之上。从这里出发,格伦德曼试图结合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重构,主张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格伦德曼在《马克思主义与生态学》中明确指出,人类需要对自己与自然的关系集体进行有意识的控制,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是指导解决全球生态危机的最佳原则。“传统历史唯物主义解释和解决生态问题的思路是:如果生态问题是源于当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阶级斗争作为手段将彻底解决当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建立起一些新的社会关系,使之适应并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进而解决当前的生态问题。”⑥格伦德曼认为,这种思路会将我们引入歧途。“正是某些生产力本身产生了令人侧目的生态灾难”①,如果我们继续依靠这些生产力,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到来。格伦德曼指出,对生产力也存在着误解:一方面,“私有财产制度没有束缚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国家计划制度也没有在广义生产力(控制自然)和狭义生产力(经济生产)意义上解放生产力并推动它发展。然而,让人们感到讽刺的是,历史表明仍然是资本主义的方式最好地推动了生产力(至少在狭义意义上)的发展。”②更糟糕的是,通过消除私有财产关系进而解放生产力来解决生态问题,这种方案存在着致命缺陷③,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框架内解释当代的生态问题是行不通的。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肯定了生产力的发展是实现共产主义必不可少的条件,资本主义也以迄今未有的方式发展了生产力。生产力的发展增强了人类对自然的控制,但“控制自然”能力的增强并不一定会引起生态问题,因此马克思不能因为主张发展生产力而受到指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在今天仍然有启发意义,但这并不是说有利于我们理解生态问题。更深入地研究马克思思想的目的不是要重构出一个绿色马克思,重构出一个生态的马克思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马克思不是一个生态主义者,尽管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生态主义者。

格伦德曼通过重释历史唯物主义,指出资本主义导致自然的不受控制使资本主义的灭亡不可避免。格伦德曼重释了“生产力增长”所蕴含的双重含义:“一是对自然控制的增加,二是较少努力即可获得财富(物质产品)或增加富足。第一种含义是生产力的增长意味着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力增长,人类扩大了对世界控制的空间范围,即可以根据人类的需要和乐趣来塑造这个世界,称之为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第二种含义主要是指经济层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经济效率指标是衡量生产力增长的唯一指标,称之为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④这样的重释是很重要的,因为指责马克思的人常常把马克思的“生产力增长”等同于第二个含义,认为马克思只关注经济方面的增长。格伦德曼认为,对马克思来说,“物质产品的丰富不是财富的唯一表现。马克思没有忽视物质生产须遵循自然规律,同时也考虑了质的标准(比如他赞扬古代社会对产品质量的关注),把改变自然同个人的幸福安康联系起来。马克思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纯粹‘经济含义的致命缺陷,反对经济学家激进的立场,即所谓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不仅可以使经济效率最大化而且可以使人类福利和幸福最大化,认为资本主义提高经济效率的非理性形式反而降低了人类的幸福感,在经济方面的发展只是为实现真正的社会主义提供了前提。”⑤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提供了超出“经济”含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含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使马克思主义在今天仍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真正的财富”定义为个人的自我实现,而自我实现的过程包括增加对自然的控制,这个过程是没有终点的、不断前进的。格伦德曼将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称为人道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认为这种人道主义处于马克思所讨论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中心位置。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不仅从经济方面而且从精神方面定义进步,其中也包括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的顺利进行。“如果把生产力的增长看成一种狭隘的、数量型的、生产主义的观点,环境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挑战就在所难免。相反,如果马克思主义有一个宽广的视野,环境主义的指责就错了。”①“对于年轻的马克思来说,废除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正好促进了自然和文化的和解。马克思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和自然之间的矛盾。只是这种矛盾还没有严重到让马克思把其置于他的分析中心的位置。后来,这个观点更多地脱离了马克思的思想范畴,因为他把注意力紧紧放在更严格意义上的资本关系的分析上,即分析那时妨碍劳动者进一步发展的问题上。”②格伦德曼总结说:“仅私人企业(利润最大化)产生生态问题,这不是真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国有企业和私人消费者以及社会主义国家中的企业和消费者都会产生生态问题。”③资本主义的短期利润目标会导致生态问题,但是社会主义却也没有内在的机制来避免生态问题④。格伦德曼认为,基本财产制度与生态问题的关联并不如直觉或习常所想的那样有着密切的关系,集体所有制容易使社会主义社会遭受“公地悲剧”(tragedy of the commons)、公共物品和外在费用等问题的攻击⑤。生态问题和异化问题的解决与否不是取决于社会结构,而是取决于对科技发展实施掌控的可能性⑥。格伦德曼承认制度变革是必要的,以便“以对自然环境和人口减少造成不利影响的方式来形成生产力”,但他拒绝把这种制度变革主要看作是财产关系中的改革的传统历史唯物主义观点⑦。格伦德曼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含义来看待今天的环境问题,得出如下结论:社会形式应当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增强人们对自然的控制能力,如果它制约了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力,那么就应该被一种更好的社会形式所替代,这种更好的社会形式就是共产主义。

格伦德曼主要从三个方面论证了马克思对生态危机根源的洞悉。首先,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尤其是资本主义的利润最大化原则看作生态问题产生的原因之一。格伦德曼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使土地和劳动力都受到了极大的破坏,“马克思把大规模的工业和农业看成是生态问题产生的主要原因”⑧。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市场机制使得资本家不断外化其生产成本,可以为原材料、机器、劳动力等买单,却不会为他造成的环境污染买单。资本家把生产的部分成本外化于自然环境,例如工厂排出的废气、废水污染环境,但资本家对污染置之不理。所以,格伦德曼得出结论:污染其实与生产规模的增长无关,而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市场失灵的结果。其次,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异化现象”,看作现代社会病态现象的根源,认为“异化”也是导致生态问题的原因之一。格伦德曼指出:“异化是资本主义的另一个显著特征,马克思认为,异化应该为现代社会的许多病态现象负责。”⑨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造成的异化劳动,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日益尖锐,给整个人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格伦德曼指出,人与自然关系异化导致的种种生态环境问题,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可能会长期存在,甚至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国家中也会存在。“一旦我们承认独特的利益与一般利益不完全一样时,异化的可能性就会出现”①。最后,马克思把生态问题看作人与自然之间以技术为媒介进行“新陈代谢”的结果。“人们为了生存(食物、住所等)必须和自然保持密切的联系,同样人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通过技术手段改造自然,这种双重关系已从简单的形式发展成复杂的形式。在原始社会自然仅仅是被‘占有,例如果蔬被采集以及动物被捕获。随着技术的进步,这种‘占有不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技术为媒介来实现的。马克思把这个过程称为‘新陈代谢或‘与自然的交互作用。”②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主要是从经济、制度和社会三方面分析生态问题的。因此,生态问题不可能凭单一的因素就可以解释,“生态问题是由多种因素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作用的结果,任何单一原因都不可能构成生态问题的主要原因”③。格伦德曼重点强调指出:不可能用单一原因来解释生态问题的起因,这些原因彼此之间有交叉重叠,并且往往是两个或更多的因素共同作用导致生态问题,高风险系统作为单独因素引起生态问题可以算作例外④。由于社会主义国家也会产生生态问题,因而仅强调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制度为生态问题之根源,又是不完全合适的⑤。格伦德曼认为:“在考察马克思主义和生态问题的关系时,被绝大部分马克思主义学者看作是马克思主义价值规律之本质的价值理论是根本派不上用场。”⑥马克思将“控制自然”的概念和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共产主义就是第一个人类有能力完全自我实现的社会。所有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都是‘共同意识支配的产物。共产主义因此就是一个日益控制自然的过程的顶点。”⑦马克思并不是片面地主张停止对自然的改造,而是看到了改造自然的必要性,认为人类对自然改造得越多,对自然规律的了解也就越多,这也是第一自然转变为第二自然的过程。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将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融合起来,将人化的自然和自然化的人结合起来。格伦德曼认为,没有真正控制自然导致了环境问题,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可以实现真正控制自然,“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以合理的方式同自然进行交换的社会,我们不能称一个存在着严重生态危机的社会为共产主义社会。”⑧

格伦德曼不是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是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出发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视角转换,不是批判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束缚生产力的发展而是批判资本主义在提高生产力时带来了生态危机。在格伦德曼看来,为了使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在生态危机的背景下有说服力,就要用马克思的其他理论补充和重释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要关注的是作为整体的人类和个体寻求解除束缚人类发展的所有‘奴役效应的可能性。”⑨这种“奴役效应”不仅包括资本主义条件下产品的不受控制和拜物教(即马克思所说的异化),而且包括自然的不受控制或“控制自然”的缺失。从马克思对异化的四个规定看,异化的表现就是人被其所生产的产品所奴役、对象化的产品不受人控制,“奴役效应”既可通过人的压抑来表现也可通过异化的形式来表现①。格伦德曼承认制度变革是必要的,但拒斥把制度变革主要看作是财产关系的改革的传统历史唯物主义观点。

格伦德曼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释,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是无法有效控制自然而导致生态问题,说明马克思主义面对当今生态问题时所具有的生命力及其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力。格伦德曼忽视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基本矛盾的阐述,否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阻碍作用,从根本上消解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内容,如果不包含这一理论,历史唯物主义就失去了理论内核。格伦德曼不仅从错误的经验事实出发去重释历史唯物主义,这而且以马克思所批判的所谓想象的东西为出发点去重释出一个人道主义模式的历史唯物主义,恰恰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而异化理论是从人的本质出发,是马克思未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时批判资本主义的思想工具。格伦德曼用非历史和非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补充历史唯物主义,就把历史唯物主义“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五、对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评价

格伦德曼从总体上主张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来分析和解决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本问题,从经济、制度、社会等多维视角探悉生态问题的成因。他最突出的理论贡献是为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正名,反对借口批判技术中心主义而否定一切形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强调经济社会发展要以人为本,批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生态中心主义倾向,为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作了有力辩护,并赋予“控制自然”的观念以积极意义。在绿色革命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片批评声以及马克思主义内部用生态学来修正和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氛围中,格伦德曼率先提出回到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生命力。他毫不讳言地宣称,只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才能建立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具体说来,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有如下理论贡献:第一,格伦德曼对自然观的区分和对生态问题的界定,使我们对生态问题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他对生态问题出现原因的整体性分析,也使我们对自身的行为有了更多的反思与检讨,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给了我们一种系统、全面的提示。“如果我们说一种问题是生态问题,那么它必定是与人的行为密切相关。生态问题就是人在与自然相互作用过程中产生的、由人对自然的行为反馈到人自身并伤害到人而出现的问题,包括资源匮乏、环境污染和人口增长。这些都是当前最为严重的生态问题,给人类带来的危险已明显难以回避。然而,在人与自然的交往中,人类控制自然这一理念本身并没有错,因为人有充足的理由为自身生活创造条件,问题在于人究竟采取了何种态度来对待自然,这些态度的选择至关重要”②。在现代工业社会中,逐利使人们采取了许多错误的经济行为,短期的经济收益很可能会让我们将来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我们必须认真反思自身的行为,来避免有可能出现的生态问题。第二,格伦德曼的整体主义本体论立场强化了人类中心的理念,捍卫了人的主体地位,开创了在英国占主导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深受绿色运动中的生态主义的影响,提倡马克思主义要走向生态主义,在理论上实现颜色革命,用绿色的生态主义来改造红色的马克思主义,使马克思主义绿色化。其典型代表鲁道夫·巴罗(Rudolf Bahro)提倡从红到绿,泰德·本顿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生态的批判和重建,使马克思主义深深浸染了生态中心主义的绿色。作为早期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阿格尔(Ben Agger)和莱斯(William Leiss)都站在生态主义的立场上探寻生态破坏的原因,认为马克思的“控制自然”思想是生态灾难的罪魁祸首。他们既受到马尔库塞也受到生态学思维方式的影响,必然把人的普遍行为作为自然灾难的原因,沿着这个逻辑发展下去,就会把人类作为自然的异在来看待,就会得出反人类中心主义的结论,就会以对人类存在的批判代替对资本的批判和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行为的批判。20世纪90年代初,格伦德曼提出重返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并作了有力的辩护。只有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才能调和人与自然的矛盾,以合理的人类中心主义反对不合理的人类中心主义。只有人类中心主义才能把人类的利益和自然的利益统一起来,避免人类与自然分裂的二元论,从而确定人类对自然界改造的合理限度,提供评价生态问题的参照点。格伦德曼对“控制自然”的观念作了积极解读,澄清了人们思想中的混乱,是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传统的回归,是对马克思主义理性传统的回归,表达了一种对人类处理生态问题的乐观态度,代表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走向成熟。格伦德曼对马克思“控制自然”概念的重新阐释,使我们认识到马克思使用这一概念始终是在尊重自然规律基础上与人类主体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明显持有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我们毋宁说如果马克思持有一种“中心”,那也是一种以人类主体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这一价值为中心的。这一价值中心有力地反击了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生产力决定论”的错误观点,也澄清了马克思主义缺少生态意蕴的误解,展现出马克思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这对于我们建设生态文明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戴维·佩珀(David Pepper)在《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中、乔纳森·休斯(Jonathan Hughes)在《生态学与历史唯物主义》中都积极地响应格伦德曼的思想,并作了进一步的阐发,形成了英国独特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第三,格伦德曼主张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之下充分地阐释和解决当代的生态问题,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分析方法和批判精神有益于反思带来生态危机的现代文明。格伦德曼用生态学维度来重建绿色的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唯物主义划分为广义哲学意义上的和狭义经济学意义上的,认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诘难尤其是把历史唯物主义说成是经济决定论或技术决定论,是由于把历史唯物主义仅仅理解为狭义经济学意义上的而曲解了历史唯物主义,而哲学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正确地阐释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与现代生态问题具有密切的相关性。格伦德曼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重新阐释,一方面还原了马克思恩格斯在生态问题论述上的本来面目,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现实解释力;另一方面也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视域,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第四,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性。20世纪90年代,生态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出现红绿交融互动,格伦德曼不失时机地由从红到绿转向从绿到红,激活和发挥了马克思主义对生态运动的指导作用。在分析和解决生态危机上,格伦德曼反对生态中心主义把自然的内在价值作为保护自然的理由并把自然的内在价值和工具价值对立起来,批判了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乌托邦幻想。格伦德曼认为,应该站在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上,坚持人类的尺度并保护自然。

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第一,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是复杂微妙的,仅用音乐家熟练掌握小提琴做隐喻是不恰当的。一方面,音乐家拉小提琴不会使琴发生改变,但人对自然的控制却能引起自然的变化;另一方面,小提琴也是依据人的目的改造的人工产品,而非自然物本身。在格伦德曼那里,控制(master)表现为“她支配着自己的乐器”,人对自然的支配也表现为人是自然的主人,事实上人不可能成为自然的主人,人面对地震、海啸、气候异常等自然灾害的无能为力表明人对自然的控制是极其有限的,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强调的只是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已。第二,尽管格伦德曼对“控制自然”的积极解读为马克思的人类中心主义正名,但是对“控制”的理解超出了马克思的本意。虽然格伦德曼对“控制自然”的观念作了深入解读,澄清了人们思想中的混乱,并认为“自然的平衡”往往是根据人的需要和愿望来衡量的,但并没有确切说明什么是人的需要标准的问题,这削弱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力度。激进的生态主义者认为,对于自然而言,任何生产都具有破坏性。而在格伦德曼看来,“这种观点十分荒唐……马克思的立场和方法避免了这种荒唐”①。格伦德曼认为:“人在自然中寻求生存和人控制自然是可以相互协调的,人既生活在自然中又控制着自然。”②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依靠自然而生活;人同其他动物一样,为了生存就要同自然中抗争,争取在自然界中获得自己的地位。可是,人和动物又有不同,人以其特定的方式来维持生活,这种方式就是劳动。格伦德曼把马克思的劳动概念解释成肯定对自然的“控制”存在着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生活于自然中;另一方面,人又要通过“控制自然”来维持生活。这显然是矛盾的,人如何能够既在自然之中又成为自然的主人、控制着自然呢?第三,格伦德曼相对忽视了恩格斯所强调的“自然的报复”和“物质自然的必然性”等思想。格伦德曼过分强调人对自然的控制能力,夸大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忽视了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性。人可以认识规律并创造条件利用规律,却不能改造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从这一点来看,生态问题不是缺乏人类的有效控制造成的,而是人类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自然。如恩格斯所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③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对我们今天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生态文明建设要求我们尊重自然规律和维护生态平衡,不是要我们追随环境主义的思潮、停止发展,而是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发展生产力、提高国民的生活水平,。

此外,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也存在忽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态批判而侧重于发掘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生态价值的缺陷。格伦德曼盲目地乐观认为,控制自然是在掌握自然规律的前提下高效利用自然并为人类谋取福利。日本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岩佐茂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格伦德曼的观点太乐观了,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掌握自然规律,与其掌握自然规律以控制自然,不如控制人类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人类既要尽力尊重自然规律也要限制自己的需求,那种追求“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显然是不符合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要求的。显然,岩佐茂比格伦德曼的观点更为合理。岩佐茂与马克思对“控制自然”的理解是一致的,但格伦德曼误解了马克思的观点。格伦德曼错在仍坚持一种控制自然的立场,忽略了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忽略了人对自然的控制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在格伦德曼看来,一旦实现了社会制度的根本变革,人对自然的控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实际上,没有人的积极参与,对自然的控制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人的自然观的彻底变革,控制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要想实现真正地控制自然,必须实现社会制度和人的自然观的双重变革。消除产生生态问题的制度根源、实现社会制度的变革以建构生态社会主义是格伦德曼理论的薄弱环节,这个薄弱环节后来由佩珀进行了加强和完善,形成了系统完整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

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立场,重构历史唯物主义,挖掘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为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借鉴。首先,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是建立在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之上的,尽管他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着对马克思主义的偏离,但其本质上与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一致,能够成为我们解决生态危机和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增长点。其次,格伦德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为我们指出了生态危机最终解决方案即生态社会主义。尽管他没有指出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具体方案,但继承了和发扬了马克思关于消除人与自然界的异化以及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在用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大方向上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保持了一致性。在全球生态危机的大背景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使得更多的人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本性,社会主义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最后,格伦德曼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启示我们进一步深入挖掘和阐释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以指导我国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实践,推进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的中国化,开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境界。

(感谢匿名审稿专家的审稿意见。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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